一小时之后,一个年轻记者走进来说:“田村先生,总社来的电话。”

田村应了一声,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少陪,马上有好消息告诉你。”田村向龙雄笑笑,走出会客室。

这一小时中田村曾打电话给东京,请总社的人去实地调查。回话来得很快。电话听筒已放在桌上,田村急忙抓起来说:“喂,是我。啊!小新吗?辛苦了。怎么样?”听筒里传来东京的声音:“我去红月亮酒吧看了,老板娘梅井淳子好端端坐在那里。”

“怎么?在店里?”田村的眼珠子快突出来了。

“喂!你看清楚了没有?不会把别的女招待错当成老板娘吧?”

“我虽然戴眼镜,每天都擦得很干净,包你错不了。我还跟老板娘说话来着。”

田村“哼”了一声,立刻又想起另一件事。“你等一等。老板娘一直在店里吗?这四五天里,有没有离开过东京?这你没问吧?”

“我想,总不至于连这点也要阁下叮嘱吧。”

“好,你真机灵,不愧是小新,又能讨女孩子喜欢。”

“别捧我了,你会失望的。老板娘说,这两个月来,她没有离开过东京。当然,我装作若无其事随便问的。后来,我又向对我眉来眼去的女招待落实了一下,确实没有离开过。”对方年轻的声音回答说。田村沉默了。因为他脑子里此刻乱成一团。“喂,喂,”对方喊他,“没有别的事了吧?”

“嗯。”一时想不起话来,便听见:“副处长说有事,请等一等。”这时传来嘶哑低沉的声音。“喂,老田吗?怎么样?事情有眉目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快了。”田村对这位操大坂土语的副处长最为棘手。

“那你马上回来吧。你一走,忙得不可开交。”

“你这样蛮不讲理,岂不叫人为难?我到这里不过才两天,事情刚开个头嘛。”

“你倒沉住气,这么忙,难道你想一直呆下去不回来吗?听说这案子一时破不了,专案组已经摆好阵势,准备长期作战。咱们可没说奉陪到底。你出差时,不是说,案子已经打开缺口了吗?”

“今天的报纸上说,查明担架的出处,便可打开一个缺口吗?”

“那不过说说而已,版面上,不能不经常点缀一下。其实警方正一筹莫展呢。”田村私下里也同意这个看法。连查一副担架都这么费事,可见侦查工作进行得何其缓慢。即使查明担架的物主,这种智能犯也决不会立刻露马脚的。如果告诉副处长,说案件的背景是右翼势力,也许他能改变主意。但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之前,暂时还不能讲。“是什么事啊?这么忙!”

“又发生了贪污案。没有你老手在,简直应付不了。今晚乘夜车回来吧。”田村扫兴地“啪”的一声将电话挂断了。龙雄见田村一脸不高兴地走回来,便猜出准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啦?”

“怎么也不怎么的,反正没有一件好事。”

田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狠狠地吐了几口烟。“红月亮酒吧的老板娘没有离开过东京,这是一。”

“哦。”

“命令我立即回东京,这是二。”田村的脸绷得紧紧的。田村深信不疑,认定去宇治山田市同舟饭英明联系的女人就是红月亮酒吧的老板娘梅井淳子。可是龙雄却判断是上崎绘津子。尽管事情已发展到这一步,龙雄依然不能将个中情形告诉田村。上崎绘津子同案子有关系,这是龙雄不愿意告诉任何人的,但也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管怎样,要告发她,是违背龙雄的意愿的。他的抵触情绪是很强烈的。“看来,破案工作没有多大进展。”田村毫不顾及龙雄的心情说,“所以,要我暂时先回去。我忽然想到,觉得回东京未必不好。”龙雄凝望着田村瞬息变化的脸孔。方才还绷着脸不高兴,此刻嘴角上绽出一丝笑容。从前他就是这么个喜怒无常的人。“方才不是说老板娘梅井淳子没有离开过东京吗?我觉得这话靠不住。来找舟圾,除了她还有谁?回到东京我就去揭穿这个谎言。追查老板娘,或许能意外找到一个突破口。”田村两眼炯炯有光,笑嘻嘻地说。龙雄觉得对不住他。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把上崎绘津子的事说出来。龙雄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痛苦。“关于舟饭英明的行动,我已经北宇治山田市的通讯员去注意,到时他会同我联系的。说老实话,即便我在这儿呆下去,也干不了什么具体事。”田村一心一意想回东京了,“我打算先回东京,你怎么办?”

“是啊……”龙雄眨巴眨巴眼睛,做出思索的样子,其实他早已拿定了主意。去找舟报英明的女人肯定是上崎绘津子。

从宇治山田通讯员所描绘的长相和身材来判断,丝毫不错。绘津子现在在瑞浪,充当舟权和“崛口”的联络员。通讯员说,四五天以前见过她,自己今天白天在瑞浪邮政所从办事员的电话中,知道她的所在。从时间上说,大体上是一致的,上崎绘津子从东京到了宇治山田市,接受了舟报的指示,然后去了瑞浪。

瑞浪是那个人深夜下火车的车站。这样看来,自称“崛口”的人,一定潜伏在瑞浪附近。龙雄决定再到瑞浪去一趟。邮政所在电话里答称,手头没有现款,叫明天中午来取。好吧,我再赶到瑞浪邮政所看个究竟,去见来提取十万现款的上崎绘津子。一定能见到。“好吧,那我就晚一步回东京吧。”龙雄若无其事地说,其实他竭力抑制自己的兴奋。当夜,田村乘火车回东京。龙雄送他到车站。田村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挥着手离去。龙雄投宿在车站前旅馆。第二天一早。乘早班车踏上东去的中央线。这一回准能见到上崎绘津子。中午的时候,她会到邮政所去。快啦,快啦!他看着手表。

十一点多,列车到达瑞浪车站。龙雄凭窗眺望蜿蜒连绵的上歧川风光。其实他心不在焉,什么也没有看到。十一时三十二分到达瑞浪站。外面的风凉爽而尖劲,仿佛预兆台风即将到来。旧地重来,龙雄径直走上去邮政所的路。一边走,一边张望,说不定能碰上上崎绘津子。可是过往行人都是当地人。推开邮政所门走进去。里面只有两三位顾客,都是男人。正面墙上的时钟才指到十一点四十五分,还来得及。龙雄坐在角落里顾客用的椅子上,悠然自得地吸着烟,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挂着“汇兑”牌子的窗口。冬开一次门,他便看一次。将近十二点的时候,开始有点心慌。好像银情人幽会似的,很奇妙。虽然同案件交相错综,但他丝毫没有阴郁黯然的感觉。门不知开过多少次,走进来的全不是她。时钟刚指到十二点,窗口便关上了,挂出“休息半小时”的牌子。邮政所职员打开饭盒,眼睛不住地打量龙雄。不到十二点三十分不办公,龙雄只好走出邮政所。这半小时他觉得长得无法打发。等不到十二点三十分,他又走回邮政所,仍旧坐在椅子上。站在汇兑窗口前的,全是些不相干的人,他又心慌起来,仿佛亭亭玉立的上崎绘津子,“咯隆,咯隆”踏着皮鞋突然出现在眼前。已经一点了,还没有来。龙雄这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刹那间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已经来过了?

女办事员从窗口招呼龙雄道:“您有什么事吗?”

龙雄知道,在邮政所里坐得太久了,难怪人家会觉得奇怪。龙雄站起来,毅然走过去问:“我在等一位小姐,他要来提取十万元现款。”

圆脸的女办事员诧异地望着龙雄的脸孔问道:“您认识她吗?”

“认识。”龙雄咽了一口唾沫。

年轻的女办事员的神情显得颇为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龙雄,接着终于下了决心说:“她上午已经取走了。”

龙雄不由得一惊。方才虽然也估计到有这种可能,不料竟猜中了。“上午?上午十一点三十分我就在这儿等她呀!”龙雄绝望地说。

“她是十点半来的。”

这么说,邮政所早已把现款准备好了。太早了。要是照电话里说的,上午来该多好。龙雄后悔得直想跺脚。龙雄还抱一线希望。“来提款的那位小姐,是个二十一二岁,身材高高的人吧?”

“是的。”女办事员的眼神很警惕的样子。

“长脸,大眼睛,鼻梁挺直……”龙雄讲起上崎绘津子的模样,不知不觉把她形容成美人。

女办事员觉得挺可笑,嘴角上露出一丝笑容说:“对,是位漂亮的人,不是本地人。”

果然不错。龙雄再作最后的努力,问道:“果然是我认识的人。这笔汇款,其中有某些情况,我不知道提款人用的什么名字,能否让我看一下?”

女办事员又显露出警惕的表情。她默默地凝望坐在对面的男办事员。他一直在听他们的对话。男办事员离开座位,走到窗口前。“按规定是不允许的。如果您真有什么情况,请您给我一张名片,稍看一下,也并不是绝对不可以的。”男办事员向龙雄表示了好意。大概没有引起什么怀疑。再说,所龙雄说有些情况,或许感到事情很不平常。龙雄送上了名片。

“啊,您是从东京来的。”男办事员看过名片后,便吩咐女办事员去拿单据。他没有用规章作挡箭牌,就够龙雄感谢的了。女办事员从纸夹里抽出两张汇票结龙雄看。她提防地用手指压住汇票的一端。票据上每张票面为五万元。收款人是女的,但不是上崎绘津子的名字。上面写着:山梨县北巨摩区马场村新庄,吉野贞子。龙雄掏出笔记本,明知是化名,先抄下来再说。汇出的邮局名,盖着“东京京桥”的圆邮戳。日期是一个月以前的。一切都相符合。龙雄向两位职员道树后,走出邮政所,来到街上漫步。上崎绘津子还在这镇上,三小时以前刚在邮政所露过面。她提取的十万元现款是给“崛口”或者是给红月亮酒吧名叫“山本”的杀人犯用的。这么说,那家伙也在此地。两人又潜伏在哪里呢?上崎绘律于是何许人呢?她同舟级英明以及金融家关系都很密切,难道她仅仅充当联络员角色,抑或还有别的使命?龙雄的心情变得明郁起来。他不愿意想象上崎绘津子和那凶犯有特殊关系。他摇摇头。这是一件什么感情在作祟见?这两人究竟在附近什么地方呢?2担架是在神乃川县真鸿海岸,由一个少年捡到,向派出所报告的。现场在一个很高的悬崖下面,悬崖之上是东海道线铁路轨道。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不到三点钟,少年从悬崖下走过,看见南下的列车正经过那里,他没有看到车上扔下什么东西来。就是说,当时担架还没有落在那里。后来查明那趟列车是开往伊东的“初岛号”快车。少年走过之后,在伸向海里的礁石上玩了二十几分钟,往回走时,在现场上发现来时所没有的担架。“初岛号”开过九分钟后,便是“西海号”快车从附近经过。这副帆布卷成棍棒状的担架显然是从“西海号”上扔下来的。

当天的“西海号”正是把濑沼律师装成病人,用担架抬进车厢的那一列车。担架由小田原警署交给专案组。专案组把绑架犯扔掉的这副担架当作重要线索的物证,开始探查它的出处。市内共有三家制造担架的厂家。刑警们拿着担架去验证,查明是本乡区佐伯医疗器材厂的产品。该厂的担架,帆布的缝法别有讲究,一看便知。各厂都有自己的缝制方法。厂方根据担架所用的布料和木材,确认是一九五二年产品。难怪这副担架又旧又脏。当年该厂共生产二百五十副担架,一色用橡木做木架。其中一百五十副大批售给医院和疗养所,其余一百副批发给鲸屋医疗器材经销处。鲸屋根据订货,向地方小医院出售,或卖给上门的顾客。零售部分已查不出买主。平素有订货关系的都登在账上。专案组根据佐伯医疗器材厂和鲸屋经销处的销货账,立了一份清单,决定分别—一调查。

这些情况已经见报。从担架使用得相当陈旧这一点,专案组估计是医院的用品。于是便先从医院着手查起。这件事工程浩大。清单上虽列有医院的名字,但单查一九五二年出品这一项,就极其费事,有的已经用旧报废了,有的不知何时已经丢失,和医院的账目不相符合。如果这些都—一去查,实在需要很大耐性。

几名刑警分头去查,出乎意料之外,居然很快得到了线索。A刑警去市内墨田区龟泽吁有吉医院查问时,总务科长当即答道:“如果是那样一副担架的话,我们医院确实丢失过一副。”A刑警马上竖起耳朵,问道:“那是什么时候丢的?”总务科长查了一下工作日记,报出日期。一听说是做沼律师从东京站被押走的前一天,刑警禁不住心跳起来。他立即赶回专案组,把保存在那里的担架送到医院去。这时另有三名老练的刑警随同前往。“正是这一副,没错。是我们医院被偷走的那副。”总务科长一眼就认了出来,肯定地说。“怎么被偷走的呢?请详细谈一下当时的情形。”刑警们拿出本子,准备做记录。“这副担架和其他担架一起,放在三号楼,靠墙立在门口。”总务科长说着,便领着刑警们去实地勘察。这医院相当大。三号楼是外科。同别的医院一样,楼道的尽头堆放杂物。那副担架也是靠墙立在那里的。“担架放在这里,突然有人拿走,扛在肩上,从那里出去的。”总务科长指着医院后院的出口处说。

“扛在肩上?”一个刑警反问道,“怎么知道的?有人看见吗?”

“有个护士看见的,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白衬衣黑裤子。大模大样的,护士以为是医院里的杂役。因为医院里勤杂人员很多,互不认识。然后,那个男子便从后院绕到前门,把担架放进等在门门的出租汽车里,自己也坐了进去,车便开走了。”

“这也是那个护士看见的?”

“不,是另一个护士。她又那人堂而皇之走出去,当时并没有觉得奇怪。等到十天后,清点物资时才发现。因为是副旧担架,也就没有报警。”

刑警们整理了一份记录,附上示意图,呈报给专案组。担架被盗那天,正是濑沼律师离开东京站的前一天,也是律师在田丸利市家被绑架的第二天。由此可见,这副担架一开始就是为了把律师送出东京站,有目的有计划偷盗的。

“带着担架乘出租汽车,司机该会留下印象的,立即彻查市内各出租汽车公司。”侦查主任下命令道。不到两天,便查了出来。司机对拿着担架的乘客印象很深。

年轻的司机当即出面作证说:“那个乘客,是在那天下午两点钟,在神田三崎盯上的车。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白衬衣,长相已记不清了。乘到龟泽吁有吉医院。车开进大门里,他下了车,叫我等十分钟。不到十分钟,他扛着担架出来了。他把担架放在驾驶座旁,自己也坐了进来,让我开回神田。我压根儿以为他是医院里的人哩。到了神田,他叫我在骏河台下停车,他便下了车。我收过车费临开走时,看了他一眼。他把担架竖在地上,两手扶着站在那里。太阳正照在他脸上。看样子像在等别的车。我把车开往银座,没再回头看他。”根据司机的证词,那人在骏河台下打算换乘别的车。于是再向各出租汽车公司调查。别的司机没有接送过拿担架的乘客。

侦查主任说:“没有再乘出租汽车,那准是坐自备汽车。他们怕自备汽车开进医院,车号有可能被别人记住,所以先乘出租汽车,在骏河台下车,约好在那里等候自备汽车。那么附近一带有没有目击者?”这一问不要紧,叫几十个刑警四出查问,结果劳而无功。岂止无人见他乘上自备汽车,甚至也没有注意到穿白衬衣扶着担架的人。这一带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附近是商店街,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线索到此更然中止了。然而,侦查工作正在另一方面秘密进行。所谓秘密,不过是防止消息泄露给报社而且。最近的侦查工作一直是避开新闻记者的耳目进行着的。如果报上将警方的侦查情况—一披露,犯人就有可能了解到警方的作战方案。这样做弊多利少。当然有时也可以反过来利用报纸,但大多数场合给侦查带来障碍。现在不比战前,可以禁止发布消息。秘密侦查是从鉴别田九利市身上所中的子弹开始的。一发子弹打穿腹部后,嵌在壁龛的柱子上。另一发透过被褥钻到席子下面。这一发是当被害人仰面躺在被子上时,从口腔打穿出去的。从外边包着铜壳、闪闪发亮的两颗子弹,确证凶器为美制1911型45口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专案组为之大惊失色。这个型号的自动手枪是美国驻军当局发给士兵携带的武器。然而,犯人不是美国驻军,毫无疑问是日本人。同美军有关的人员,主要是在驻军中工作的人,首先值得考虑的便是翻译。实际上确有许多翻译沦为流氓的。于是集中侦查翻译。可是,凭着毅力努力多时,连一星点线索也没找到。美军手枪的流失,未必限于在驻军里工作的日本人。有些美军的情妇和吉普女郎,被玩过后不要钱,要支手枪,然后以五六千元低价在黑市上卖给日本人。这种情况不在少数。”

有个刑警提出这种看法,颇受赞同。美国驻军的情妇和吉普女郎,大多数汇集在立川基地附近,到那里有可能找到线索。专案组便转向这一方面。案子发生以后,根据子弹鉴定出凶器为45口径自动手枪以来,专案组凭着极大的耐性,进行长期艰苦的工作。立川基地附近的流娼,嘴巴一个个都很紧,生怕被卷进案子里去。一涉及这些问题,谁都守口如瓶,如同顽石一样。此外,也因为她们暗地里干过一些昧心事。一些老练的刑警,坚持不懈,终于撬开了牡蛎壳一样紧闭的嘴巴。事情好在流娼之间不断发生内证。刑警们利用她们的不和,诱使彼此告发对方的隐私,从中寻找线索。美军士兵把手枪给她们作为嫖资,她们或者赠给自己的情夫兼拉皮条儿,或者以五六千元的低价卖给街上的流氓地痞。流氓地痞再以七八千元,转卖给专门收购美军军用物资的据客。

这些据客再一倒手,价钱已抬到一万元了。大抵情况就是如此。这样错综复杂的转手倒卖,单凭四处探听,—一追问,不仅困难重重,而且几乎是查不清的。即或抓住流娼的情夫或据客,如果他们守口如瓶,结果还是碰壁。然而,专案组坚持到底。因为物证仅此一宗,所以只好一味追下去。他们不向报社透露一点消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人不知鬼不觉,进行长期的侦查。与此同时,濑沼律师绑架案的侦查活动,在担架一项上搁了浅。一伙犯人分头在东海道线上各站下了车,终于去向不明。在一出入警署的记者们看来,专案组正处于郁闷和焦躁之中。到了夏去秋来,走街串巷比较惬意的时候,一个叫E的老刑警听到了可靠的情报回到专案组。凶案发生以来,已经过去相当时日了。

这个老刑警风雨无阻,每天在立川基地附近奔走打探。“有个叫茉莉子的吉普女郎,今年二月,从相好的黑人士兵那里弄到一支45口径柯尔特式手枪。她和同住的人吵翻了,便把这事告诉了我。”E刑警向主任报告说,“我又去问茉莉子,她倒挺爽快,全都说了出来。枪已给了情夫,名叫阿安,是个拉皮条的。阿多后来变了心,又勾搭上别的女人。这一下,她又忌又恨。我去,找过阿安,可是那家伙已经洗手不干了,不知下落。”听到这里,主任的脑子里生出一个疑问:那个阿安会不会是开枪杀人的凶手?“我详细问过阿安的长相。他只有二十一二岁,戴高度近视眼镜,个子矮小。”

E刑警先自否定了主任的怀疑。“我又向拉皮条的人—一打听,看样子阿安不大合群,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可是,有人告诉我,今年四月,他喝啤酒,同美国兵大打出手,被打断了腿。因为是拉皮条,不外乎是为了酬金的事吵了起来。他并不是洗手不干,大概是摔断了腿,干不成了。他究竟躲到哪里去了,一点也没有消息。后来我想,到他新的姘头那里打听一下,准能知道。我便去找那个女的,可是她已经离开立川老巢了。”老刑警一板一眼地说,“我又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她已搬到横须贺兵营附近。于是我就前往横须贺。”

“在那里找到她没有?”主任急切地问。“找到了。我走得两腿都发直了。见到她,问阿安在什么地方?她说因为腿断了,正在住院治疗。她又告诉我,医院是在东京墨田区龟泽叮的有吉医院。”

“什么医院?”主任惊愕地问。“有吉医院?她的确这样告诉你的吗?”

“是的。我怕忘,记在本子上了。”有吉医院,那不正是被盗走担架的那家医院吗?而且三号楼也正是外科患者的住院处!“好!”主任脸上不由得露出兴奋的神色,站起来说,“马上去有吉医院找阿安。”主任说要亲自讯问,急忙叫车。他们装成上厕所的样子,免得引起新闻记者注意。从后门溜了出去。一会工夫三个刑警便在门口碰头了。

主任一到医院,立刻找来总务科长,说明自己的身份。“有个叫阿安的,不知道他姓什么,同美国兵打架折断了腿,住在这医院里,有这么一个人吧?”

“啊!有一个。”总务科长打开患者名册。“名字叫小柴安男。左腿腿骨骨折。从四月份起住进医院。”

“我们要见见他。”小柴安男,二十二岁,东京国分寺叮XX号——主任叫刑警记下来。听说要见本人,总务科长便先站起来,带领他们穿过病房的长走廊。“对不起,”主任喊住总务科长,“担架是在什么地方被盗的?”总务科长指了指说,就在那里,在三号楼甫道的一端。现在还立着三副担架。主任看了看放担架的地方,又打量病房的人口,然后又催促道:“好吧,去看小柴安男吧。”病房很狭窄,放着四张病床。

三个患者躺在床上。总务科长将小柴安男指给他们后,便回避走开了。病房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气。小柴安男正支起半个身子在看书。看见生人进来,抬头一望,眼镜片上反着光。

“你是小柴吧?”主任怕同病房的人听见,低声问道,递过名片给他看。这个名叫小柴安男的阿安,看了名片,脸上倏地变了颜色。

“你不必担心。今天不是为你的事来的。是向你打听一个熟人。”主任安抚他似的,声音很柔和。阿安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神色仍然很戒备的样子。

“你把一支美制45口径的自动手枪卖给一个人了吧?”阿安的眼里露出惊恐的神情。“这事儿当然是违法的,现在不是来追究这件事,我们想知道买主是谁?”主任温和地说。

“是茉莉子告发的吧!”阿安这才开始说话,声调里还带着少年的稚气。

“是她”

“这个臭婊子,真拿她没办法。”

“不要发火嘛,怎么样?能告诉我们吗?”

“让我想想看。”阿安陷入了沉思。并不是犹豫不决,该不该说实话,而是买主不止一个,不知指的哪一个。主任觉察出来,便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是新宿区杀人犯的模拟照片。阿安盯住照片看,可是没有什么反应。

“有没有卖给这样一个人?”

“我不认识这个人。”阿安的口气很冷淡,但仍拿着照片不放手。“再好好想想。”

“先生,这个人因为手枪出了什么事了吗?”阿安反问道。主任见他脸上的神情似有所动,便毫不隐瞒地说:“你没有看报纸吗?”

“自从住院以后,压根儿没看报。”

“难怪,他在新宿开枪打死了人。子弹是45口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阿安沉默了一会儿,吃力地挪动一下上了石膏的腿。

“年龄和照片上相仿吗?”

“嗯。三十岁左右。”阿安又闭上嘴,看着照片。这时,主任凭直觉,看出阿安认识这个人。“我认识一个人,同照片上不大一样。年纪和脸上的个别部位很像。瞧,发式和眼睛有些相像。”模拟照片画得实在不高明。

“晤。那么你把手枪卖给他了吗?不要担心,尽管说,不会连累你的。”阿安咽了一口唾沫。为了使对方心情松弛下来,主任便坐在旁边的一张床上,架起了腿。

“你卖给他的手枪是45口径的吧?”阿安点头称是。

“嗯。他叫什么名字?”

“姓黑池。”站在主任身旁的刑警们神情紧张,用铅笔在本子上飞速记了下来。“黑池。那么叫黑地什么呢?”

“黑地,黑地……唉——叫什么来着?我忘了。”

“想不起来了吗?”

“是十年前的事,真的忘了。”

“十年前?”

“是的。那时我们都喊他黑池老师。”

“老师?”主任的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他当过中学老师。那时我上一年级。”阿安答道。主任两腿换了一下位置。为了镇静自己,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吸了起来。

“噢,明白了。这个黑地是你的老师,对吗?”主任接着问,事情一步一步理出了头绪。

“是的。不过我只跟他学了一年。后来黑池老师辞职离开了学校,到别处去了。”阿安脸上那种戒备的神色开始解除了。“学校在什么地方?”

“我的老家。长野县南佐久区春野村,学校叫春野中学。”刑警OI在本子上做记录。“正好在儿岳山的东麓,那地方的风景真优美啊。”阿安仿佛很怀念自己的故乡,说到这里,表情也变得柔和了。“哦,黑地老师教你们,是你上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吧?”

“是的,那年我十三岁。”

“黑池老师也是你们村的人吗?”

“我想是的。他从横尾里骑自行车来上课的。根尾里在山里,离学校一里半地,我那时还小,对黑池老师家里的情形不大清楚。”

“哦,是这样。黑地老师辞去教职,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听说去东京了。因为我还小,详细情况不知道。他体操特别棒,那时不过三十一二岁。年纪很轻。说是老师,不如说像个大哥哥。我们给他起个外号叫‘黑哥’。”阿安的眼神,仿佛在回忆少年时代的往事。“嗯。那么十年以后,你在东京又见到了这位黑哥,是不是?”主任问到了事情的核心。“是的。在府中赛马场偶然遇见的。他已经忘记我了。可是我还记得他。我觉得特别亲近,便喊他老师。那是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今年二月。那天天气特别冷,我们就在赛马场的人群里说说话。”阿安说。“当时他就提到手枪的事了吧?”

“是的。黑地老师问我在东京做什么事。我想瞒他也没有用,就老实说我当据客,买卖美国佬的物资。他想了想问我,能不能搞到手枪?我当时吃了一惊,便探他的口气,是不是想要?他带点苦笑说,他要护身用,他干的工作比较危险,不便对我说,要我无论如何帮他搞一支。他有钱,价钱贵一些也无妨。我私下里寻思,这个黑哥恐怕也是不务正业。那时我恰巧从茉莉子那里买到一支,正想脱手,便满口答应了。第二天也是赛马的日子,我们约好,还是在赛马场碰头。”

“于是你把枪交给他了?”

“是的。第二天照约定的,当面交给他了。看在从前老师面上,价钱较便宜,卖给他七千元。可是黑哥多给了一千元。看来,他很有钱的样子。”

阿安问,“那位老师究竟是干什么的?”

“大概没有什么正当职业。”主任只回答了一句,又继续往下问,“你记得给他手枪那天是几号吗?”

“是二月中旬,有赛马的星期天。您查一下就知道了。”那一天是二月十五日,新宿发生凶杀案是在两个月之后。“以后就没有再见面?”

“没有。不过,有个二十六七岁的瘦个子来找过我。说是黑池老师打发他来的。因为我曾把地址告诉过老师。那人说,老师要我再给他弄一支枪。我觉得这事儿太担风险,便推说现在没法搞,一口回绝了。”

“那是在什么时候?”

“记得是三月份。”

“那个人的名字呢?”

“他没说。一双眼睛贼不溜秋的,叫人一看就讨厌。长官,那个人老缠住我不放,总到医院里来。他去住处找我,打听到我在这里住院。说是要买手枪,问我有什么门路,我又一口回绝了。”

“等一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日期我不记得了,好像是将近四月底了。”主任听了这话,便闭上眼睛思量,那可能是偷担架的前几天。“你还记得卖出去的手枪上面的号码吗?”

“没有。”

“那好,谢谢。”主任站起身来,阿安看了他一眼,眼里又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长官,黑池老师用我卖给他的手枪杀了人吗?”

“是啊,你给我们找的好差事。”主任说罢便跟在刑警后面,走出病房。专案组召开了侦查会议。主任在会上报告调查经过。报告完毕,他提出自己的看法:“我认为新宿的杀人犯,可以肯定是黑地这家伙。他在红月亮酒吧当酒保,自称山本。做泪律师所调查的案子里他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事务所的田丸利市对他跟踪追迹,咬住不放。他一时性起,开枪打死田丸。至于凶器,毫无疑问,是从小柴安男处买来的手枪。根据鉴定结果,用的是美制1911型45口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之后,不是黑地便是他的同伙需用手枪,按小柴安男的证词,是一个瘦削的男子曾去找过小柴,被小柴拒绝了。等小柴脚上受伤住进有台医院,那个瘦子又去医院问他买手枪的门路。这次小柴还是一口拒绝了。问题在于那天的日期,小柴不记得,还没有查清。我估计可能在担架被盗前几天或前十几天。换句话说,当时那个人看到有几副担架立着,放在医院的走廊上。以后黑地枪杀田丸潜逃,同伙又进一步绑架做沼律师,感到有必要把做沼律师隐藏起来,以避开我们的搜查。他们便定计把律师装成病人送出东京站,干这种事,要用担架,而担架是特殊用品,如果买一副新的,怕留下蛛丝马迹。这时,准是同伙中的那个瘦子,想起去医院找小柴时,看到过立在走廊上的担架。他说到医院偷一副很便当。大伙儿都同意这么办。事情也正如他们设想的那样,轻而易举地办成了。这样一来,做沼律师便被放上担架,由东京站抬进南下的‘西海号’快车。这个推论,与事实大概不会有多大出入吧。”对主任的分析,谁也没有提出异议。侦缉一科里村科长也参加了这个会议,热心地听完发言后,便向前探出身子,满脸通红地说:“黑池身上现在还带着手枪,潜逃的时候,难保不会干出什么事来,应该赶紧追捕。犯人已经暴露到这个程度,望各位全力以赴,乘胜追击。”侦查主任低下头,好像在暗暗发誓。当晚侦查会议人们都非常激动,谁都觉得前途光明。

隔了两天,派到长野县进行调查的刑警寄来报告说:“经查春野中学所保存的职员名册,黑池名健吉,于一九二五年七月生于原籍长野县南佐久区春野村横尾里。一九四七年在该校代课,一九四八年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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