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宫女在门口禀报:“娘娘,陛下来了。”

唐师师站起身,迎接赵承钧:“陛下。”

赵承钧已走入钟粹宫, 他扶住唐师师的手臂, 说道:“没有外人, 不必做这些虚礼。你用晚膳了吗?”

唐师师点头。赵承钧每天都极忙, 而且宫里不同于王府,规矩特别多,所以这两天,唐师师和赵承钧都各自在自己宫里吃饭。

像以前那样, 他回来陪她用晚饭的场景,已经许久没见了。

赵承钧听到放下心, 他又问了赵子诰的状况,唐师师一一回答:“他还是老样子,人小鬼大, 什么都想摸一摸。不过胜在不挑食,每顿饭都乖乖吃了。他今天晚上吃了许多,没一会犯困, 奶娘已经抱他回去睡觉了。”

赵承钧颔首:“那就好。最近我忙着安排朝堂上的事, 疏忽了你们。等忙过这阵就好了。”

赵承钧逼宫看似顺利,其实私底下花费了许多功夫。这个过程中, 有立功的,有抵抗的, 也有不吭声的。现在赵承钧上台,功臣要赏,不配合的也不能简单杀了,最要紧的, 是那沉默的大多数。

朝堂根盘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这么快就能清理好的。唐师师明白赵承钧忙,但他说忙过这阵就好了,唐师师也不太信。

登基这一阵忙完,说不定会有藩王叛乱,赵承钧又要忙平叛。等战争平息,还会有春耕秋种、天灾人祸、干旱洪涝,这么大的国家,哪能忙完呢。

唐师师说:“没事,我和诰儿自己吃就好了,陛下国事要紧,不必特意回来一趟。”

赵承钧听到这些话皱眉,他本来想说什么,但是想到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他根本无法允诺唐师师什么,又只能压下。

这实在是个无解的难题,赵承钧有心无力,只能换了个话题,问:“白日你去慈宁宫,她们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唐师师笑,“西太后在生病,东太后心情不好,不愿意和人说话,我去看看就回来了,能气什么?”

赵承钧仔细看着唐师师的神色,她虽然笑着,但是这种笑并没有进入眼底。赵承钧曾经在许多女人身上看见过这种笑,当初父皇来看母妃时,母妃就是这样的笑。

赵承钧心中顿寒。他一直都在尽力弥补,难道,他和唐师师也要走上宫廷的老路吗?

赵承钧慢慢冷静下来,他想起今日的来意,说:“再有十二天就是登基大典了,明日尚服局会来给你量身。如果翟衣细节你不喜欢,直接告诉她们,让她们尽快改。”

唐师师吃了一惊,问:“皇后翟衣要新做?”

“当然。”赵承钧握住唐师师的手,说,“可惜这次你还是有孕在身,发冠不能太重。我已经交代尚服局了,裁剪时不能太紧,配饰也不能太重,一切以你的身体为要。如果你觉得不舒服,赶紧说出来。”

唐师师欲言又止,委婉道:“其实,我可以用以前的衣服,没必要现做。”

十天连普通衣服都做不出来,翟衣怎么赶得及呢?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尚宫局肯定有姚沛儿当皇后时的礼服,依唐师师之见,改一改姚沛儿的衣服也行。

“那怎么行?”赵承钧想都不想,否决道,“我答应过你,一定把婚礼补回来,绝不让你留遗憾。没想到这次你还是怀孕了,只能尽力而为。”

唐师师眨眨眼,隐约想到刚成婚那会,她向赵承钧抱怨成婚不能请家人,赵承钧对她说,“会有机会补偿的”。那时候唐师师还嘲笑他婚礼怎么会有第二次,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

唐师师突然觉得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原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在计划这些事情了。可是唐师师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怀疑,他是不是打算留子去母,他是不是利用她欺骗姚太后。

唐师师感动中还带着心虚,她叹了一声,说:“何必。其实没关系的。”

赵承钧握住唐师师的手,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说:“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你的婚礼合该尽善尽美,华丽盛大,让天下所有女子都艳羡。”

这种话寻常女子听了大概会很感动,但是唐师师幽幽地,又忍不住泼冷水:“光艳羡婚礼有什么用。那毕竟是表演给别人看的,自己过得好才重要。”

赵承钧没接话,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你觉得我在表演给别人看?”

“我没说。”唐师师立刻无辜地瞪大眼睛,“我只是说句实话而已,王爷可不要诬陷我。”

她一着急,称谓又换成了“王爷”。赵承钧伸手覆住唐师师的肚子,叹道:“你以后可别学你母亲,儿子还好,要是女儿,恐怕不好找婆家。”

瞧瞧这脾气,太难伺候了。

唐师师一听这话就恼了:“你说什么?像我怎么了,还没出生,你就这样挤兑你女儿?”

赵承钧也幽幽地,说:“我只是说句实话而已。”

唐师师气得不行,用力扔开赵承钧的手,自己进内殿去了。赵承钧忍着笑,跟到里面,揽住唐师师肩膀:“好了,故意逗你而已,别生气了。”

他说不生气就不气?唐师师冷着脸躲开他的手,但是赵承钧哪能让她躲开,赵承钧手指越发用力,将她的肩膀牢牢扣住,说:“有气发出来,不要自己憋着,小心憋坏身体。你放心,我们的女儿生来就是公主,驸马和婆家供着她、哄着她,这是天经地义。”

唐师师想了想,如果这一胎是女儿,一出生就是公主,脾气还大,确实有点灾难。唐师师没好气瞪了赵承钧一眼,说:“你没听人说过,宁娶孤寡女,不做皇家婿。要是她脾气太大,没人敢娶她,你还能下旨逼人尚公主吗?”

赵承钧竟然一副理所应当:“这有何难。”

唐师师又是气又是笑,用力锤了他一下,嗔怒道:“放开,我要取东西。”

赵承钧说:“你要取什么,我来帮你。”

“针线篓。”

赵承钧微微一顿,看着唐师师说道:“我只是玩笑话,你不要当真。无论这一胎是男是女,以后总不愁找亲家的。”

“谁跟你说这些了,我要给诰儿改衣服。”

两人折腾了一会,赵承钧重新把唐师师哄回塌上。赵承钧坐在灯边,看唐师师专注地给赵子诰缝小衣服,说:“这些事交给宫人做就够了,夜里光线暗,小心累着眼睛。”

唐师师没抬头,说:“没多少,我来吧。他皮肤嫩,贴身穿的衣服如果线没收好,容易把皮肤磨红。交给外人总不放心,不如我亲手来。”

刚才赵承钧总觉得无形隔阂,自从进宫后,两人相处远不如从前自在。但是刚才闹了一会,现在赵承钧看着唐师师在灯下缝衣服,又觉得一切都没变。

依然是他的妻,他的子。他相信日久见人心,他们未来的岁月还长着呢。

大概是刚才提到了出阁,赵承钧突然有些感慨,说:“等登基的事忙完后,也该考虑给赵子诰启蒙的事情了。举世大儒中我独属意王太傅,你觉得呢?”

唐师师之前在王家赴宴时,还开玩笑说过让王太傅继续教赵子诰。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这不过一句客套话,没想到,竟然成真了。

唐师师点头:“如果王太傅愿意,自然再好不过。”

唐师师眼睛看着针,心里却在想,王太傅是太子太傅,负责辅佐东宫的。让王太傅给赵子诰启蒙,是什么意思呢?

赵承钧不知道有没有想到这些,继续说道:“等这些事情了结后,派人去西平府,接卢雨霏过来吧。赵子询现在身份不同,身边没有正妻撑门面,终究不妥。”

唐师师在衣服上穿过一针,不经意问:“周舜华和任钰君是妾,不需要名分。但如果世子妃来了,该封什么呢?”

赵承钧眼睛跳了一下,回头看向唐师师。唐师师依然专心地缝衣服,头发自然散落在她脸侧,好看极了。

赵承钧不动声色,道:“你倒是提醒了我。储君乃一国之本,等登基后,立太子也该考虑起来了。”

唐师师穿过长长一针,将棉线拉出来,轻轻用剪刀剪断。她放下剪刀,轻声道:“我反而觉得,还不急。”

唐师师说出这句话后,她就知道自己承认了。她有私心,她想扶着自己的儿子上位,不想再便宜赵子询。赵承钧大概早就察觉到了,但他一直装不知道。

两人谁都不捅破这层窗户纸,现在,终于开诚布公了。

殿中静极,灯花发出噗的一声,灯光剧烈地晃了晃。赵承钧站起身,说:“乾清宫还有些奏折没批,你先自己睡,我明日来看你。”

唐师师同样平静地放下针线篓,起身行礼道:“恭送陛下。”

赵承钧深夜离开了,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王府的丫鬟们被吓了一跳,杜鹃赶紧跑进来,问:“王妃,怎么了?陛下为什么出去了?”

“乾清宫有要紧事喽。”

杜鹃见唐师师完全不当回事的样子,简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杜鹃自我纠结了一会,再次鼓足勇气,问:“皇后,陛下出去,您就不拦着些?要不,奴婢把陛下请回来?”

唐师师淡淡瞥了杜鹃一眼:“军国,朝政,功臣,哪个不比女人重要?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哪来的胆子,敢耽搁国家大事?”

唐师师这些话语气很不好,可是杜鹃莫名觉得,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

倒像是,说给皇上听的一样。

杜鹃纳闷,莫非王妃和王爷又赌气了?皇后也封了,孩子也有了,这次是为了什么?

明明只剩下最后几针,但是唐师师气得坐不住,索性扔下不做了。她没有理会赵承钧,直接吩咐侍女:“熄灯,我要睡了。”

唐师师早就沐浴过了,此刻换了衣服就能睡。侍女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多话,默默去吹灯。

很快钟粹宫只剩下唐师师的寝殿亮着,唐师师换了中衣,将侍女们全部打发出去。自己从衣柜里翻出书,静静坐在灯下翻看。

和上次一样,没什么有用信息。书中赵承钧是强攻,这次换成了智取,但叔叔夺侄儿皇位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何况世宗又不止赵承钧一个儿子,原本皇帝那一脉一直传下去就罢了,眼看赵承钧成了皇帝,他的那些弟弟们,哪个能甘心?

现在消息还没传出去,等再过几天,各个藩王们就要闹了。虽然故事经过已经殊为不同,可是,大势所趋,以及事件结果,从来没有变过。

唐师师合上书,烛火倒映在她的眼眸中,半明半暗,似语还休。所以,这一次,赵承钧还是会离开皇宫,亲征平叛。那么,他是不是还会在征战途中,中暗箭而死?

唐师师烦躁地拈到目录页,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找不出任何提示。这本书是按时间解锁的,但赵承钧现实中称帝比剧情中提前了两年,估计打仗也是。唐师师不知道前因后果,不知道具体日期,她甚至连那天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这本书是周舜华的回忆录,唐师师根据周舜华时不时的现实插叙,才知道赵承钧死于平叛途中。

唐师师撑住额头,觉得疲惫至极。她什么都不知道,难道她只能束手无策地,眼睁睁等着结局到来吗?

·

紫禁城里有宵禁,一旦入夜,偌大的紫禁城鸦雀无声,静得人心慌。赵承钧站在乾清宫的阴影处,听太监禀报:“陛下走后……皇后很快就熄灯睡了。”

真是毫不意外。赵承钧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这个太监看着脸生,以前从没有在人前出现过,放在人群里,基本是过一眼就忘掉的长相。他垂着眼睛,像个没感情的提线木偶一般,平直地说:“然后,皇后遣散宫女,在寝殿里看了一本书。”

“书?”赵承钧挑眉,“什么书?”

太监伸手,递上来一本靛蓝色封皮的线装书,看封面,已经有些年头了。

赵承钧看了一会,慢慢拿起来,眼睛停留在最上方的三个大字上。

《舜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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