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真恨他, 恨得连自己都不要了,宁愿毁了自己也要恨他。

唯我独尊的刘璟不解这种恨。

他出生就是太子,所有的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受的是帝王教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是一切的主宰,对一切都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他爱王玄真,王玄真就必须回应他这份爱,他要王玄真牺牲, 王玄真就必须牺牲。

刘璟后悔了。

只是这一份后悔, 那个恨极了的‘王玄真’永远不会知晓了。

面前的王玄真只是傻傻地揉了下后脑勺, 眼神扫到手机屏幕,急匆匆地就对他们进行了告别,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 我先走了。”

严甫昭提步要追, 被刘璟抬手拦住, 刘璟看向他, 目光沉沉, “不要纠缠他。”

严甫昭下意识地就要腿软,又自我恼怒起来, 他大小高低也是险些造反成功的人, “你在命令我?”

刘璟:“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严甫昭怒火压过风度,声音微微提高,“他不记得, 我还记得很清楚!”

刘璟淡漠道:“那是你自己选的,和他无关。”

严甫昭对刘璟这个先帝一直只是而闻其名,对刘璟有种种的揣测,就是怎么也想不到刘璟是个情种,因为太不可思议,他一时也没反驳。

刘璟落下手转身,“别接近他。”

严甫昭站在原地僵硬了好一会儿,才大声道:“你管不着!”

从婚礼回来,王玄真又是惴惴不安了很久,他每次见到那个人,都会有这种心神不宁的感觉,王屏心加班忙到疯狂,没有太注意到王玄真,而王玄真心宽得河一样,每天给自己吃一顿美食,逐渐又安宁下来了。

他还是不记得对方的名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仿佛是记得的,后来就逐渐逐渐记忆越来越模糊,像是脑海里有个大筛子,自动过滤到了这个人的姓名。

只要人不出现,王玄真就很安定。

工作也像王屏心说的那样,如愿以偿地步入了正轨,爱骂他的领导虽然脾气的确不好,但在推荐他给他机会上面也不含糊。

王玄真得到一个做采访的机会。

这个机会对王玄真这种在家码稿子的编辑来说很难得,他其实不怎么想要这个机会,可他的领导打着微信电话,用严厉的叱责语气叫他不许错过这个机会时,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对方的好意,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了这次机会。

很巧,采访的对象就是八卦的话题中心,严甫昭。

王玄真提前做了功课,算是真正对这位同学来了一次大了解。

严甫昭的身家背景看上去就是个标准的公子哥。

家境好得夸张,本人也优秀得不像凡人,履历漂亮得足够闪瞎人的眼,王玄真怀疑自己真的和这等人物做过同学吗?

跟对方的秘书约好时间后,王玄真抱着厚厚的材料去严甫昭的公司做采访。

会客室里真皮沙发盘生机勃勃地生长着一盆快顶到天花板的不知名植物,王玄真翻阅着手上的文件资料,紧张的想干呕,拿着笔轻轻按着。

严甫昭站在门口透过门缝观察王玄真。

上次太匆忙,严甫昭看得不仔细,只觉得王玄真现在的皮囊实在普通得没有亮点,这次看仔细了,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感觉。

头发大概是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修剪的原因,发尾略微有点长地窝在脖子里,脸上像是还没褪去婴儿肥,肉嘟嘟的显得幼稚又笨拙,嘴唇不厚也不薄,甚至都不红,只是淡淡的很普通的唇色,脚上穿着并不昂贵的皮鞋,脚踝露出一点黑色的纱袜,从头到脚都是个看上去很乏善可陈的男人。

没有任何的魅力,无论是对于男人还是女人。

他放弃了自己的容貌,也选择了遗忘,这代表那一世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地方,包括他自己。

严甫昭推开门。

听到推门声的王玄真立刻起立,站得笔直的对严甫昭道:“严先生,你好。”

严甫昭心想连声音都这么普通。

他记忆中的王玄真每一寸都勾魂夺魄,叫声是全天下最好的□□。

“坐。”严甫昭僵硬道。

王玄真直挺挺地坐了下来。

全程严甫昭都在神游天外。

他的大脑出现了严重的割裂,很难把两个王玄真联系到一起。

王玄真采访得很认真,尽管有录音笔,他依旧是不停地做着笔记,他的语言表达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笨拙,严甫昭能感觉到王玄真是有备而来,做了不少功课。

采访进行到一半,严甫昭忽然道:“我看看你的材料。”

王玄真没有犹豫就递给他了,对方是老大,对方说了算。

严甫昭翻了他的文件夹,看到上面有很多笔迹——连字迹都不一样了,严甫昭匆匆看完,心乱如麻。

这是一个彻彻底底重生的王玄真,与前尘往事背道而驰,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王玄真,单方面地叫停了这场他刻意安排的采访,“剩下的问题,我让秘书答复你。”

王玄真也不介意,对方的时间是以他想都不敢想的单位来计算价值的,肯坐在这儿乖乖回答一个小时已经很不错了,他道:“好的,谢谢严先生的配合。”

他说的彬彬有礼,严甫昭听得如芒在背,目光从王玄真平凡又乖巧的脸孔扫过,神情严肃道:“我能抱一下你吗?”

王玄真莫名,“啊?”

严甫昭道:“我想抱你。”

王玄真拔腿就跑。

看上去很木讷乖巧的人一下冲出去的时候,严甫昭都没反应过来,等脚步声咚咚地下去之后,严甫昭才扣上西服纽扣起身去追,幸好整栋大厦都是他的,很顺利地让保安在楼下截住了王玄真。

王玄真被吓到了。

他做功课的时候很清楚地知道严甫昭的性取向,这也并不是一个秘密。

对于严甫昭这种性骚扰,王玄真采取零容忍的态度。

虽然他长得不怎么好看,但这种事不分性别也不分长相,他怀抱着文件夹很警惕地对从电梯里追下来的严甫昭道:“严先生,我是开录音的。”

严甫昭微微喘了气,很恼怒地望向王玄真,他说想抱一下王玄真,并不是出于什么很下流的目的,只是很单纯地想和王玄真,也和过去道个别,可看王玄真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分明是把他当成了色情狂。

“王玄真,”严甫昭脸色难看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王玄真心想你的语气才不是没有别的意思呢。

王玄真从来没有被人追求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对这方面特别的敏感。

“我要走了,”王玄真很强硬道,“有事情我会联系你的秘书。”

严甫昭被气笑了,“你走得了吗?”

“现在是法治社会,”王玄真似乎是生气了,木讷的脸上浮现出被冒犯的愤怒神情,眼中射出怒火,“严先生,你以为你是谁?可以只手遮天吗?”

严甫昭看到了王玄真藏在体内的那个张牙舞爪的灵魂正跃跃欲试地要出来咬人,他终于从王玄真身上感受到了亲切的味道,皮囊终究只是皮囊,真正发光的是藏在里面的灵魂。

“你真的误会了,”严甫昭放柔了语气,挥手示意保安散开,“是我吓到你了吗?”

王玄真还是拔腿就跑,他不吃硬,也不吃软,像他姐姐说的,他容易被骗,最好的就是躲。

回去之后,王玄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王屏心,他怕王屏心为他担心,心里又很忐忑严甫昭会没完。

不过幸好严甫昭不但没有没完,而且再也没出现在王玄真的身边了。

王玄真偷偷去搜索查询了一下,知道严甫昭有生意上的棘手事情,正在遭遇不小的麻烦,也就松了口气。

这是他平凡生活的短暂插曲,之后一年风平浪静,姐弟俩一起升职加薪,生活过得平淡又充实,领导又推荐他去国外参加一个时装发布会,很多新媒体都到场了,王玄真淹没在其中,很不起眼,也很自得其乐。

一场秀结束,采访流程走完,其余人都赶着去合影、参加party,王玄真没有去,他去广场喂鸽子。

常看到喂鸽子的经典图片,王玄真也很向往,结果喂得很狼狈,广场上的鸽子一点不怕人,呼啦啦地在王玄真身上要安家下蛋,王玄真拿着一袋面包屑紧拧着口子都不敢放,生怕鸽子上来啄他。

正叫苦不迭时,那些鸽子忽然哗啦啦地往他身后飞了,王玄真吐出一口气,回头看到鸽群中的人时又呆住了。

他依旧是穿得很普通,国外街头烂大街的卡其色风衣,头发被晚风吹得有点乱,安静得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王玄真。

王玄真想:应该不是骗子,骗子不会布这么久的局,骗子不会总是不出现,然后突然出现。

王玄真鼓起了勇气过去,鸽子们正在地面进食,没空搭理无聊的人类。

王玄真比他矮了不少,略微抬头,“是巧合吗?”

“是。”

对方的声音有种一锤定音的魔力,王玄真一瞬间就相信了他,微微露出笑容,“你来工作吗?”

“出差。”

“我也是,”王玄真手插在口袋里,他乡遇故知还是让他有一点高兴的,“你还没说,我们到底怎么认识的。”

时间过去了又一年,王玄真依旧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

对方这次没有说出什么上辈子之类的话,“隔壁学校,偶然看到。”

这听上去也不太真实,王玄真心想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可关注的呢,他没有刨根问底,在鸽子漫天的广场,他展了一下外套又合拢,觉得好像没话可多说了,“那……再见?”

“再见。”对方没有纠缠的态度让王玄真一开始有点吊起来的心彻底放了下来,走出不远后,王玄真驻足回头,高大的身躯还站在鸽子中央,好像马上就能上杂志封面,王玄真用审慎的态度观察了一下,心想他该不会是模特吧?脑海里掠过几个名模特的名字,又想——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想不起来。

王玄真不是记性很差的人,这时候也真想不起来,也不去想了,从口袋里掏出手胡乱地挥了挥,赶紧扭头逃离了鸽子广场。

翌年,有人追求王屏心,对方是个自动化机械师,比王屏心小五岁,人长得也不错,对王屏心一见钟情,下了死功夫追王屏心。

王屏心一直都没答应,王玄真觉得很奇怪,他看得出王屏心也是动了心的,他对王屏心道:“姐,你为什么不接受他啊?”

王屏心对他笑了笑,揉了下他的短发,“我不喜欢比我小的。”

王玄真不赞同,“都说年龄不是障碍,你三十,他二十五,很般配啊。”

“般配什么,”王屏心戳了下他的额头,“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王玄真揉了下自己的额头,“我没异性缘啊。”

王屏心手撑着下巴,装作不在意道:“那是有同性缘了?”

王玄真想说都没有,脑海里忽然晃过两张英俊脸孔,骤觉心虚,不说话了。

“没关系啦,”王屏心转头微笑道,“姐姐很开明的,真真你只要开心就好。”

王玄真道:“明明在说你的事。”

“我的事我已经说完了,我不喜欢比我小的啊。”

“姐姐,你真的太迂腐了。”

“这叫原则。”

“封建,你等着后悔吧。”

王屏心望着王玄真逐渐嚣张的脸孔,面上微微笑着,心中静默道:玄真,我不配幸福。

又过一年,王玄真在街上再次碰到了‘骗子’,他记不起对方的名字,所以就这样鲁莽地称呼他。

是夏天,王玄真出外景,热得要命,汗流浃背地叼着一根冰棍,拉着T恤领口扇风赶路,与对方在大街上迎面走过,擦肩而过时,对方停住了脚步,递给王玄真一块干净的手帕,王玄真这才意识到他们又见面了,他短促地‘啊’了一声,对两人的见面表示惊诧。

“擦汗。”

雪白的手帕看上去很精致名贵,王玄真不敢要,“谢谢,不用了。”他很粗鲁地用手背抹了一下汗,道:“你不当司机了?”

“不当了。”

王玄真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说实话很难从外表判断这个人,无论他穿得多普通,看上去都是一身贵气,“那挺好,工作顺利啊。”

“谢谢,”对方再次把手帕递到王玄真面前,“擦汗吧。”语气中竟然带了点恳求的意味。

王玄真很莫名其妙地接过手帕,在脸上仔细地擦了一下汗,对方道:“不用还了。”然后就转身消失于人海中。

之后,王玄真几乎每年都会偶遇一次对方,在各种各样的意外场合,相见寒暄,然后道别,之后再次相遇。

每一次,他们可能都说不上两三句话。

逐渐的,王玄真慢慢觉得他好像没有再有那种慌张的感觉了。

见到就是见到了,就像见到了一个多年不见想不起来的同学一样,礼貌客套地说上两句,其实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王玄真发觉他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那个人了,那个被他代号为‘骗子’的人,他对自己的丈夫说起了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个奇怪的人。

他的丈夫,也是他多年的工作伙伴,很吃味道:“他是不是暗恋你?”

王玄真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他很帅的。”

丈夫大为不满,“长得帅就不能暗恋你吗?”

王玄真道:“当然!”

丈夫咬牙切齿,他好歹也是媒体圈子里‘艳压群芳’的一枝名草,奈何他的另一半好像总是缺了根神经似的不以为意,初次见面时就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王玄真道:“像你们这种帅哥,喜欢就出手了,用得着暗恋吗?更何况我又那么普通。”

丈夫略微平复心情,幸好他的另一半还尚存审美,他低头亲了一下王玄真的脸,“你不普通,你是独一无二的。”

“这我认可,我是独一无二的普通嘛。”

“王玄真,你能不能对我的眼光有点信心?”

“说实话,我一度很怀疑你的专业审美。”

“……今天晚上你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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