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刑对上谢何的双眼,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他的陛下。

他的陛下回来了……

楚刑闭了闭眼睛,慢慢曲起膝盖跪了下去,以额触地,声音缓慢而郑重,“臣罪该万死。”

谢何抬步走到他跟前,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乱臣贼子此刻恭敬的跪在他面前,露出阴冷的笑:“呵……真是奇了怪了,之前不是还要朕生不如死的吗,现在这又是玩的哪一出?难不成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楚刑的声音平静毫无波动,“臣不敢。”

从他决定臣服于陛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天……他愿意以死赎罪。

楚刑抬起头,深深凝视着谢何,眼里隐忍至极的爱意和痛苦交织在一起,他说:“臣自知罪无可恕,请陛下降罪。”

谢何直直看入楚刑的双眼,忽然轻声一笑:“你很期待朕杀你?”

楚刑没有说话,眼中闪过一丝眷恋不舍。

谢何伸出手,指尖挑起楚刑的下巴,妩媚的眉眼一动,笑容陡然变的妖娆起来,音调微扬,“朕忽然想起来,当日朕求你杀了朕的时候,你可以没有如朕所愿,现在朕又为什么要如你所愿呢?”

他弯下腰,唇贴在楚刑的耳边,吐气如兰:“朕也要你生不如死,楚将军你意下如何?”

楚刑的表情甚至都没有变一下,他平静的说:“陛下吩咐,臣无所不从。”

谢何动作一顿,楚刑的顺从让他眼神越发冰冷,他冷冷一笑:“杨贤,拿鞭子来。”

杨贤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小心警惕着楚刑,陛下既然清醒了,难保楚刑态度不会生变,但此刻看楚刑一副俯首待诛的模样,心中不是不震撼的……谢何的话令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匆忙去拿了鞭子递到谢何手上。

这是平日里宫里用来处罚犯错的宫人用的,鞭子上还有着倒刺,一鞭下去就是皮开肉绽!

谢何扬起手,毫不留情的重重一鞭甩在楚刑的身上!一道鲜血顺着飞扬的鞭尾洒落在地上,但是楚刑的身形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变化,依旧恭恭敬敬的跪在那里,背脊挺的笔直,目不转睛的看着谢何。

谢何眼神阴冷,又是狠狠几鞭下去,不过他体力不支,没几下就气喘吁吁,杨贤连忙上前扶住他,“陛下……”

谢何心道样子做的差不多就行了,虽然楚将军皮糙肉厚很耐打,但真打死了要倒扣三万经验值,他这个世界就白忙活了。于是顺势把鞭子塞进杨贤手里,冷笑道:“楚将军别急,朕是不会让你这样简单死掉的……这是你当日给朕的话,朕今日原句奉还!”

谢何又冷冷瞥了楚刑一眼,对杨贤道:“去请安王入宫,朕有事要和皇叔商议。”

杨贤没有立即回答,现在陛下身边就他一个能用的人,他实在不放心留下陛下一个人……

谢何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向阴冷的眼中露出丝丝暖意,声音也温和下来:“去吧,没事的。”

杨贤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忤逆谢何的意思,这段时间楚刑的所作所为他也看在了眼里,是断不会伤害陛下的,于是躬身告退去请安王。

谢何走到楚刑跟前,似乎饶有兴致的绕着他踱步了两圈,低笑一声,说:“楚将军,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吗?”

楚刑沉默片刻,说:“臣知道。”

谢何右手环住他的脖子,这动作仿佛在拥抱身下的人,左手慢慢下移,落在他胸前的伤口上,尖锐的指甲忽然戳进鲜血淋漓的鞭痕用力一扣!谢何的声音轻飘飘的,“不,你不知道。”

这种程度的疼痛在楚刑看来微不足道,他曾经受过更重的伤,更可怕的痛,只要能让陛下开心,他不在乎酷刑折磨,真正可怕的……是内心的疼痛,痛入骨髓,无法缓解。

楚刑半垂着眼睛一动不动,任由谢何为所欲为。

仿佛毫无知觉一样。

“不过朕会让你知道的。”谢何的声音越发的冰冷,“你以为假装对朕好,朕就会原谅你吗……”

楚刑眼神一震,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怎么回事?!陛下每个人格的记忆难道不是分开的吗?他怎么记得自己对他的好……他到底又记得多少……

谢何注意到他的眼神,呵呵笑了,“你以为朕都不记得了,是吗?”

楚刑声音中含着压抑至极的痛苦,“是……”为什么要记得,不记得不是更好吗?

谢何的指尖上沾满了楚刑的鲜血,他说:“你在同情可怜朕。”

“我……”楚刑嘴唇动了动。

谢何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指甲插-进他的肉里,“朕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怜悯!尤其不需要你这个逆贼的同情!”

楚刑眼神痛苦,许久,只吐出几个字:“臣罪该万死。”

谢何冷笑一声松开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片刻后,转身离开。

楚刑看着大门在他面前关上,始终没有挪开视线,就那样跪在那里。

对不起……

其实这不是怜悯,是因为爱,但是我的爱,是你不需要的。

…………………………

谢何等了一会儿,杨贤就和景珩一同进宫了。

景珩看到浑身鲜血跪在院子里的楚刑,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他把握不准楚刑的心意,担心谢何这样会刺激到楚刑。

因此景珩一进来,就对谢何道:“陛下,楚刑暂时还不能死。”就算楚刑不反,陛下若是真的杀了楚刑,楚刑手下也必反,到时候陛下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谢何的表现却超乎他想象的冷静,他对景珩笑了笑,声音淡淡的:“朕不会杀他。”

景珩就愣了,以陛下的性子,居然忍得下那个凌-辱他的逆贼?

谢何却不再说楚刑的事,他看着景珩,露出怀念的表情,幽幽的说,“皇叔,你怨过朕吗?”

景珩知道谢何这是在说当年的事情,他没有丝毫犹豫的道,“是我不该对陛下有非分之想,陛下宽宏大量不计较,还允我离开,我有什么好怨恨的。”

谢何定定的看着他,半晌,轻声道:“谢谢你。”

景珩眼神动容,“陛下……”

谢何沉默片刻,眼里缓缓流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复杂神色,叹道,“只可惜……朕不是个好皇帝……”

景珩不忍心看谢何自责,说:“这不是陛下的错。”

谢何沉默片刻,说:“你不必安慰朕,朕自知做的不好。其实……朕当年也是想过要做一个好皇帝的,但是……朕做不到。”

“朕没有你的胸怀,没有你的能力,朕甚至不知道,怎样做一个正常的人,更没有悲悯天下之心。”

“朕的心中,只有不平和怨恨。”

景珩心疼极了,“陛下……其实你已经很努力了。”

谢何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是由皇叔你来做这个皇帝,想必一定不会是眼前这一幕,你一定会被民众爱戴的……会是一个好皇帝。”

景珩跪了下来,“陛下万万不可出此言!”

谢何连忙扶起他的手臂,声音认真,眼神期盼,“皇叔,你能帮帮朕吗?”

景珩说:“只要是陛下的吩咐,臣万死不辞。”

谢何说:“你来替朕做这个皇帝,好不好?”

景珩眼神震惊,“什么?!”

谢何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的重复了一遍:“朕希望,由你来做这个皇帝。”

景珩激动的看着他,“不行!”

谢何望着他,说:“朕的皇陵其实已经修建好了,修建皇陵……是朕摆脱那贱妇后自己做主的第一件事……就算没有楚刑,朕原本也是要召你回来的。”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眼神明亮锐利,“皇叔你不肯做的话,难道要朕让位给楚刑那个逆贼?皇叔你忍心让朕走的都不甘心吗?”

景珩瞬间明白了谢何的意思,神色大变!

这就是为什么陛下异常的原因,因为他在冷静的给自己安排后事!

原本一直默不作声的杨贤也终于不冷静了,颤声劝道:“陛下不可!”

谢何看了看两人,眼底露出丝丝笑意,这一刻,笼罩在他身上眼里的阴霾似乎都散去了,只有释然和解脱,“看着你们,朕就觉得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可怜。”

杨贤的声音哽咽起来,眼眶泛红,“陛下……”

景珩的手在颤抖,“陛下,你不必如此的。”

谢何对景珩说:“皇叔,这天下,朕只有交给你才放心,你帮朕最后一个忙好不好?朕不想走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朕也想为天下做一件好事。”

景珩眼神痛苦挣扎,“我可以留下来辅佐陛下。”

谢何微微一笑:“皇叔,这是朕最后一次求你帮忙了,你会答应朕的,对吗?”

景珩看着谢何眼中的洒脱笑意和决绝光芒,终于明白今天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

对于陛下来说,这是他期盼已久的解脱,这是他渴望已久的新生……对于陛下来说,这不是死亡,而是开始。而自己,却因为自私不舍,残忍的想要留下他,因为不想忍受分别的痛苦,所以想要陛下活在这个只会给他带来痛苦的世界……

但是此刻面对这样的陛下,他如何能说出拒绝的话语,哪怕应下的代价太过惨烈,也舍不得剥夺陛下眼中的期望光芒。

景珩深深看着谢何,终于动了动嘴唇,区区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臣遵命。”

从此他这一生,都只为陛下最后的心愿而活,他会代替陛下,做一个好皇帝。

谢何笑了,这一次他笑的很开心,很快乐,好像终于放下的最后的包袱,再没有任何束缚。

杨贤看着谢何脸上的笑容……想要劝解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对几乎从始至终见证陛下一生的他来说,这一天其实来的并不突然,只是尽管知道结果,却依然想要垂死挣扎,躲避这注定的结果。

但是现在他终于无法继续逃避了。

他唯一的能做的,就是随侍陛下左右,无论前世今生,都不会改变。

景珩没有留宿宫中,谢何把他送到宫门口才回来。

杨贤向往常一样服侍谢何洗漱,又把他扶到床上坐下,轻声道:“陛下是现在歇息,还是看会儿书?”这幅模样神态,和以前没有半分不同。

谢何牵着他的手,“你陪朕坐会儿。”

杨贤说:“奴婢不能逾越。”

谢何笑着:“你总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谨守本分,一点点不符合身份的事都不做。朕知道你用心良苦,不愿意朕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但是……其实你不必这样的,你在朕的心里是不一样的。”

杨贤看着他,眼中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情意,“陛下……”

“就今晚,陪朕躺一会儿。”谢何伸手一拉,将杨贤拉到身边躺下,一手按住他的胸膛,“别动,朕困了。”

这天晚上夜里下起了雨,屋里却一片静谧。

…………………………

第二日杨贤仔细的帮谢何穿好龙袍,又帮他束起头发,带上金冠,动作温柔仔细,唯独一直低垂着眼睛,不让谢何看到自己眼里的悲伤。

谢何表情很平和,少了往日的阴鸷,容貌气度似乎都有了些许不一样。

他迈步出门,就看到楚刑依旧跪在外面,他受了伤又被雨淋了整整一夜,身躯却仿佛一座山一样巍然不动。

谢何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这是谢何最后一次上朝。

谢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让位于安王,对于这个结果,没有一个人猜到,全场哗然,但是谢何却固守己见,反正他是一个昏君,昏君就是要随心所欲。

那些人见不能动摇谢何的意思,渐渐也就不吵了,而是动起了别的心思。

反正不论如何,总比这昏君继续做皇帝好,安王素有贤名,为人有能力又八面玲珑,这些人心中原本就不是很抵触,再加上这段时间安王似乎还得到了楚刑的支持,想反对的人也得掂量一下自己先。

谢何走完自己的最后一幕戏,心情愉悦的回到寝宫。

剩下的事情,安王和楚刑自然能够搞定,用不着他操心。

谢何从墙上拿下镶嵌着宝石的短剑,这是原本景昭的剑,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他抽出一截看了看,寒光凛然的剑身倒映着他的面容。

谢何拎着剑走到楚刑面前,轻声唤道:“楚将军。”

楚刑看到了谢何手中的剑,心道陛下终于还是要杀他了,这是他罪有应得,正准备闭目待死……但是下一刻,他看到谢何将剑柄递给了他,微微一笑,说:“楚将军,现在你该履行你的诺言了。”

楚刑不敢置信的看着谢何,那似乎永远都不会动摇的身躯,此刻微微摇晃了一下,声音暗哑,“你说什么……”

谢何凝视他,扬起唇角笑了一笑,那双黑眸盛着前所未有的璀璨笑意,没有往日的怨恨阴冷,更显得眉眼妩媚动人,“楚将军,你答应过,会让朕入土为安的啊。”

“不……”楚刑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痛色,他重重的朝谢何磕了一个头,声音沙哑,仿佛带着某种哀求的意味,“请陛下三思。”

谢何看着他,只说了两个字:“拿着。”

楚刑没有伸手,仿佛面前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会致他于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是谢何抓起他的手,亲自把剑柄放进了他的手里,然后双手握住,因为靠的很近,谢何一抬头,便几乎碰到了楚刑的脸,他能从楚刑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倒映其中的面容,唇角微扬:“楚将军,你不是说,朕的命令无所不从吗?难道你在骗朕。”

楚刑喉咙仿佛被什么卡住了,他痛苦的看着谢何:“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谢何没有生气,只是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望着他,说:“你不是喜欢朕的吗……楚将军杀人如麻,对于你来说,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你都不肯动手,这就是你的喜欢?”

楚刑的表情终于有了崩溃的迹象,这是他第一次握不紧手中的剑。

他终于明白了谢何的意思,这才是对他真正的惩罚,对他爱上他的惩罚……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他如今终于明白了。

谢何伸出手,指尖抚上楚刑的脸,他的眼神柔和下来,看向楚刑的眼神第一次没有怨毒阴冷,只有安静平和……甚至还有着一丝丝的期待复杂。

谢何笑了笑,泪痣盈盈一动,“如果你能早一点……该多好……”

他到底没有说完这句话,紧紧握着楚刑的手,将剑插入自己的胸膛。

嗯,果然很锋利,不是很疼。

楚刑抱着景昭的身体,一动不动,他就像一个被牵线的木偶一样,忘了反抗,忘了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闭上眼睛,停止呼吸。

兜兜转转,他终于亲手杀了他。

景昭的脸上还带着安详的笑,闭着眼睛,像是睡去了一般,这场美梦,他终于不必再醒过来了。

楚刑低下头,轻轻的吻了吻他的唇。

你刚才在说什么呢,是嫌我醒悟的太晚,还是嫌我来的太晚……如果,我能早点遇见你,早点爱上你,是不是就能挽回一切呢……真是遗憾,为什么没有早一点……

不过没关系,下一次一定不会晚的,因为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太快。

你等等我。

…………………………

安王景珩在楚刑的辅佐下以雷霆之势坐稳了皇位,然后亲自操办了景昭的葬礼,葬礼庄严和隆重。

但是最后景昭下葬的那一天,杨贤和楚刑都没有出现。

没有人看到,厚重黄土之下皇帝的陵寝当中,正中央的棺椁旁立着两个陪葬的铜像,一个是拿着拂尘的太监,一个是腰系长剑的武将,铜像面目刻制的栩栩如生,左右侍立在棺椁旁,遥望着中间的人,似要护卫他到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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