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钰入宫那年,与文心都是十五岁,两人约定好,等几天后丰钰从京城走了过场回来,要带好吃的好玩的给她。

谁想一别十年,再见时文心已为人妻为人母。

她多年惦念,终于得见,不由失态焦急,几乎从车中探出半个身子大喊丰钰之名。

丰钰乍见那车里一个容态富丽的妇人大声召唤自己,怔了片刻,待认出来人,眼眶陡然湿热起来。

少时母亲新丧,多少悲伤在这位挚友的软语温言中得到安抚。

骏马勒停在前,车帘一掀,当先跳下个脸色复杂的青年。

自丰钰回乡后,去文府做过两回客,这还是第一回与文嵩近距离照面。文嵩抿了抿嘴唇,一时不知如何出言,丰钰微微一福身子,轻唤了声“文二公子”,然后径直越过他去,攥住了车里伸出来的那只手腕。

文心文慈两姐妹坐在车里,文心顺势把丰钰拉了上去,故友重逢,别有一番心酸惊喜,相对执手无言,默然泣了两息。

文嵩从适才那突然的照面给他带来的难言情绪中回神。他转过脸,痴痴望住那片已经落下的车帘。

丰媛拢了拢头发又擦了脸才靠近文家的马车,文慈笑着把她也喊上去,四个女孩儿就挤在一个车里,说会儿话就把适才的情绪都抛下,重新开心起来。

文慈笑道“我大姐好容易赶在这日子回趟盛城,把两个小的塞给我娘,央了我二哥带我们姊妹出来游玩。大姐惦记鹅儿桥下那卖甜汤的摊子,钰姐姐还记得吗,以前二哥总带你俩穿了男装出来,不肯带我和二媛”

话刚说完,意识到不妥,神色一窘,拿眼去看丰钰。丰钰和文嵩幼时亲近,如今到底有些尴尬

丰钰大大方方地笑道“怎不记得文心最贪嘴,每回要喝三大碗甜汤才罢,回去闹着肚子疼,被文伯母提着耳朵痛骂”

文心脸上一红,伸手去呵丰钰的痒,嘴里咒道“胡说什么十年不见还是这幅鬼样子,只知道欺负我瞧我不给你好看”

车里叽叽喳喳的笑语声透过车壁清晰传来。文嵩跟在车畔,嘴角噙了一抹苦笑。昔年,他是翩翩少年,她是天真少女,也曾有过那么多或甜或苦的回忆。如今,他从“文二哥”变成了“文二公子”,还有什么好说

若当年他再坚持一些,执意等她十年会如何至今夕,是否就能光明正大与她牵手相偎在车中,共赏这满街繁灯漫天星雨

楼上,安潇潇手持杯盏,将冒着热气的清茶端放桌上。安锦南半倚在窗边,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潇潇凑近,从楼上望出去,街外转角,一辆马车悠然驶入小巷。身后随行的,正是丰府众从人。

“丰姑娘倒不像我原想的那般”安潇潇道。

安锦南收回视线,侧过脸来,看了安潇潇一眼。

“若她当真有心参与段家那些事,做什么不早用宫中旧谊相胁,迫兄长替她开路”

安锦南目光沉沉的,嘴角勾起一抹轻笑,“也许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本侯必不给她情面。”

安潇潇笑着摇了摇头,朝安锦南促狭地眨了眨眼“是了,倒是嘉毅侯您,仗着旧时那点薄义,硬生生迫了人家闺女出来见您啊。”

安锦南被她打趣得一怔,平静的表情有一瞬破裂。

“当年事我虽不十分了解,可听您说来,那位姑娘惹恼宸妃,也是为着侍奉了您的缘故,您出手替她解围救她性命,原是应该。人家本不欠您什么,又何谈今日是否两清”

安潇潇轻飘飘说完这句,斜睨他一眼,抿嘴笑道“今儿佳节,被兄长拘在这儿半天,可否放我离开,容我寻姊妹们一块儿逛去”

安锦南颔首“着人跟着,不可往人群中去。”

安潇潇“噗嗤”一笑“兄长说得奇怪,佳节良宵,乐趣不就在这热闹二字离群萧索,又有何乐可言”

拍手唤侍婢进来,遮了帏帽,朝安锦南福一福身便下楼去了。

今年放烟火的是王家,在沿天水街主路过去鹅儿桥旁第二个牌楼,早早结了五彩的风灯,一盏盏连成一线,远远瞧去,恍似繁星点点。

已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满了看热闹的人。焦急地大声吆喝,催促快点燃放烟花。

楼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笑着安抚人群,指挥将附近易燃的草垛、干柴等物都检查清楚。

鹅儿桥下,几个摊上生意红火。从这儿也能瞧见那窜上天的烟火,故而不少人便在这买碗甜汤或小点坐着等候。文嵩见已经没有位置,便去买了吃食捧过来。

侍婢兜了一大捧蜜枣、瓜糖,取了随车带的小瓷盘盛装好,从身后文嵩手里接过碗,就要递给坐在外侧的文慈。

文嵩心中一急,忍不住道“那碗是给钰妹”

他一张口,车里四个人齐齐朝他看来。陡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解释道“那碗里头是没花生的,给丰大姑娘”

丰钰因小时被花生仁呛过,自来不喜花生,一别十年,文嵩仍轻轻楚楚记着她这点喜好。文心等人替他尴尬,笑容均有些僵硬,丰钰含笑接过那只碗来,勾唇向他点头“多谢文二公子。”

文嵩心里翻翻腾腾,又窘又羞。他这几年做了父亲,为人越发老成持重,不想在从前的心上人面前,仍是这样的蠢笨鲁莽。

车中四人均得了一碗甜汤,那帘子便落了下来。文嵩立在车前许久,待天边传来“嘭”地一声巨响,他才回神抬起头来。

五彩的光点在夜空中爆开。

原是一朵大的火牡丹,伴着尖啸的破空之声,在天空中绽成缤纷的流星。

接着一朵一朵的火花齐绽,把天空映得亮如白昼。

文心再也等不及,捉住丰钰的手就跳下车去。十里长街人人均仰头观望,将那稍纵即逝却又美到极致的光华映入眼底。

距离王家牌楼稍远的人们急速地往这边赶。桥下变得拥挤。原本坐着看烟花的人因被站着的行人遮了视线,纷纷站到了椅子上去。

四周喧闹极了,烟花的绽放声,人群的赞叹声,几乎震破鼓膜。越来越多的人贴近马车这边,文嵩紧张地命婆子和从人们将四个姑娘护在里面。

不知是谁撞了下他,好容易站稳了,方发觉自己竟站到了丰钰身后。

忽明忽灭的火光映照下,他垂头打量这个让她痛苦纠结了多年的女孩。

她还是当年身量,文心腰身都丰腴了二三寸,她竟半点都没变。

发丝柔软而黑亮,挽成螺旋状的发髻,脑后梳一条长至腰下的麻花辫子,鬓边簪了两朵梨花形挂水晶滴坠的发钗。他站在她身后,恍惚觉得自己能嗅得她发上那抹让他熟悉又思念的淡淡香味

她偏过头与文心说话,从文嵩的角度能看见她半张侧颜。她生就一双杏仁眼,瘦瘦小小一张脸,年幼时是个爱哭爱笑藏不住情绪的直脾气,如今却是常带着笑,却也不如从前给他的感觉那么亲近。似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她整个人给他的感觉都有点陌生。陌生得让他不敢靠近半分,说半句亲昵的话。

文心不知与她说到什么,两人纷纷笑了起来,丰钰一手捂住嘴笑,一手伸出去掐文心的腰。就在这时,丰钰方发觉文嵩就在身后,她不动声色扯住文心往侧旁让开些,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文嵩的距离。

就在这时,她陡然注意到在文嵩身后不远,桥畔的一株柳树旁边

玄衣淄靴的安锦南立在树旁,距人群颇远。

天空骤然一道光华闪过,照亮他树影下沉默的容颜。

瞳眸刹那划过流火点点,最终归于平静深浓。

隔着纷扰的人群,他视线落在她身上,朝她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转身,背离人群,缓步而去。

丰钰不自觉紧了紧收在身上的香囊。

冥冥中有抹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似乎,她还会遇到他。

便如那日在城外官道上的一顾,前番宏光寺内的偶遇,今夜得月楼里寥寥数语

“丰钰,你瞧谁呢哪有俏郎君,快指给我看看”文心见她失神,两手一伸揽住她脖子。丰钰收回目光,笑着戳了下文心的额角,“你呀,当娘的人了,说这种话,不知羞吗”

文心嘿嘿一笑,凑近她低低道“丰钰,别告诉我你在宫里连个相好都没,你都几岁了,回来相了那些人家,真没看中的吗回头我替你寻几个好的,叫我娘给你撮合撮合”

丰钰听她胡言乱语,忍不住又掐了她下。

嘉毅侯府,幽静漆黑的院落里一盏孤零零的灯火忽明忽灭。

芍药坐在灯下,正在缝制一双新鞋,皂色粉底,银线飞鱼云海图纹,形貌齐备,已快要收尾。

隔帘一道门内,是嘉毅侯的内堂。

芍药看了眼更漏,正是子时。才准备撂下针线,就听里间传来闷闷的声响。芍药面色一紧,丢下针线飞快闯了进去。

推开门,宝相团花深蓝绒毯一路铺进内室,床帐已被扯了半片下来,安锦南双手抱头,整个人蜷缩在床下的脚踏上,芍药喊了声“侯爷”,连忙摸索着去点燃了烛灯。

昏暗的光线下,安锦南整张脸上都是晶亮的汗滴。长发垂下,遮住他眉眼。

安锦南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息。芍药见他下唇已经咬得见血,眼圈一红,从袖中摸出手帕,跪在他身前。

“侯爷,疼得厉害么您别弄伤了自己”

安锦南陡然抬起脸,他双眸赤红,尽是血色,面容狰狞阴狠,可怖至极。

“滚。”

他咬牙切齿,从颤抖的唇间挤出这字。

芍药摇头,泪珠坠了满脸“侯爷,奴婢去请郎中,这就去”

她还未及起身,安锦南忽然伸手,将她狠狠推了出去。

“滚滚”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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