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的寿康宫暖阁里,熏香正好。

那时有宫女提着暖炉进来,徐徐升腾起的暖烟,驱散了早春料峭的寒气。勤太妃就坐在西窗的炕上,一袭无色云石青袍挂的锦缎宫装,红织锦寿字缎的面料,眉眼含着慈笑,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子雍容端庄的皇家味道。

“我始终记得第一次在御花园里见到你皇阿玛的那个早晨,他朝我伸出手,微笑如水的样子。”已然老迈的太妃回忆起少女时的往事,满脸幸福的味道,分外动人。

“然后呢?”

“然后,额娘当时就在想,无论是风霜雨雪,还是安宁晴好,都一定要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这个男人的身边,陪着他分享每一分喜怒哀乐。所以皇儿你知道么,额娘想被封为太后不是要跟谁争什么,更不是贪恋慈宁宫那个位置,只是希望百年之后,有资格跟你皇阿玛合葬在一起……”

那时的阳光,就如现在一般明媚静谧。

沐浴在阳光下的女子,眼角已经满是妆容遮不住的皱纹,然而那样的笑靥,却一样温柔而美丽。

他记得自己也是这般坚定而倔强,握着她的手良久,掷地有声地道:“额娘放心,既然这是额娘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做儿子的一定要帮您完成,就算是要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街上,开始飘起了柳絮。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凝视着孤单伫立的少女,眸光深深,又仿佛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眼底隽永的是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你真的愿意为了你阿玛,就算是粉身碎骨都不怕?”

如雪的柳絮落在他的衣襟上,微风中,月白缎的衣袂轻轻扬起,更显出一丝遗世独立的味道。莲心咬着唇,顷刻,使劲点了点头。

“既是这样,本王倒真是要看看你的决心。”

允礼说罢,看向一侧的心腹管事,吩咐道:“把你胯下的马让出来给她。”

元寿不甚明白,还是依言下马。

“不用这么看着本王,”允礼将马头掉转,用目光给她示意着城门的方向,“你如此的执著,本王就给你一个机会。前面不远就是德胜门,出了那道门,是宽阔的土道,一直通往北郊树林。只要你能够骑着这匹马在那里追上本王,本王就听你说。”

莲心怔怔地看着元寿递过来的缰绳,“王爷,这……”

“怎么,怕了?”允礼居高临下地俯视,抿唇一笑,扬眉间却是意气风发,“怕,就不要说狠话,粉身碎骨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说罢,忽然扬起马鞭,狠狠抽打在马身上,再不管身后的人,朝城门口策马奔驰。

清朝的天下是在马背上打下的,按照满蒙一贯的习俗,八旗女子向来能骑擅射,甚至是识兵习武,不比中原弱不禁风的汉家女,惯养在闺阁里。然而历经几代,居住在关内许久的八旗贵族,已经容纳和效仿了汉风俗,一些草原的习性早已褪去,现如今很多贵族子弟都已不知兵,更遑论是女子。

枣红骏马的马蹄,踏起一路飞扬的尘土,就这样在眼前潇洒地绝尘而去。莲心愕然看着那一抹身影就这样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甚至不容自己考虑,不禁十分懊恼。然而狠狠地咬唇,不服输的女子一咬牙,也翻身上马,跟着追了上去。

她已经好久没骑过马。只记得小时候总是阿玛带着她,不厌其烦地教授着马术,但她那时胆子很小,总要阿玛牵着马缰,一圈又一圈地走完,才肯练习。

阿玛,阿玛……

莲心想起那个狷介又固执,总是板着脸,却默默地疼爱着她、包容着她的父亲。虽在不惑之年,却因怀才不遇,过早地两鬓斑白,郁郁愤懑。即使有再多的惧怕,也统统消失了个干净,顾不得骑在马背上颠簸得如何厉害,只死死地攥着缰绳,在枣红骏马的后面紧追不舍。

无论如何,她都要为阿玛争取到这个机会!

穿过德胜门,两个人一前一后飞驰在北郊树林小路上。自眼前飞快掠过的是树枝和树叶,甚至看不清究竟跑到了何处,可这样仍是赶不上前面的人。他并没有因为她是女子,就刻意放缓马速,反而勒紧了缰绳,策马奔驰。

眼看就要被落下,莲心咬紧牙,使劲夹了一下马肚子,“驾——”

一声娇喝,胯下的马吃痛,嘶鸣了一声,开始急速狂奔起来。

风,在耳畔嗖嗖地刮过。青丝飞扬,宛若一道泼墨云霞。少女的脸上含着一抹决绝和坚定,眼睛只看着前面那白衣锦缎的身影,一直跑进生长着低矮灌木的林荫小路里,也丝毫没有让马减慢速度。

眼看就要追上了!

莲心的眼睛忽然变得很亮很亮,单手挑着马缰,另一只手高高地举起,似乎想要去摘那枣红骏马的头冠。可就在纤细的手指碰到那马的鬃毛的刹那,忽然,自己胯下的马前踢高高扬起,一声响亮的嘶鸣,整个人就被狠狠抛了出去。

“啊——”

树林里的景物在眼前飞快地倒转,莲心认命地闭上眼睛,想着摔下马,然后被马蹄踏在身上究竟是怎样的痛楚——粉身碎骨!看来很多事情果真不能轻言,这么快,自己曾说过的话就要在身上验证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还来不及反应,就有一只有力的手臂搂住她的腰肢,将她飞坠的身形稳在怀里,然后,耳畔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骑术不好,也能这么无所顾忌。是因为你阿玛得不到官职,你就不要活了么……”

莲心睁开眼睛,允礼已经在跟前了。

那厢,枣红骏马已经喘着气停在树下,而她的马却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年轻的王爷拦腰抱住她,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有机会一直看进他浅若琉璃的眸心,折射着林间阳光,熠熠夺目。

“谢……谢谢王爷……”稳住身形,她喘了口气,惊魂未定地道。

“还能说话,就证明没有事。”允礼轻暖地一笑,在说话的同时轻轻放开了她,然后将散落在地上的一枚银簪捡起来,交还过去。

莲心却没有接,扶着树干支撑住颤颤巍巍的身体,腿还有些软,却反是朝面前的男子伸出一只手——拳头里攥着一团绯红的东西,已然被捏得发蔫,待手指完全舒展开,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绯红色的绒花,正是拴在枣红骏马额冠上的配饰。

“王爷,民女做到了!”

莲心的气息不匀,胸臆还有些喘息,然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含着一抹笑靥,有些狼狈,但那样的神采,甚至比林间的阳光更加灿烂。

允礼一怔,“你——”

“王爷,民女做到了,请王爷不要食言……”莲心走上前一步,敛着身,端庄而坚定地揖礼。

清风拂来,少女身上蓝底碎花纱裙上的璎珞轻轻曳动,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

允礼静静地望着她良久,顷刻,牵过马缰,却是一笑道:“本王说过,如果你能在北郊树林里追上来,就听你说下去。然而,这里已经过了山坡岔路不是么……擅闯王府已经是于理不合,本王念在你爱父心切,并不予追究。你还是走吧!”

很多事情即便再尽力争取,在大是大非面前,仍旧无法改变初衷。私相授受的行径,足以证明一介官员的秉性,即使她再怎么孝感动天,他也不能因此在国法面前容情。

“王爷,民女追上来,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林间,风忽然静了下来。

锦靴只是往前迈出一步,脚步顿住。

“你想问什么?”

“民女想问,一个人空有满腹才华,却报国无门,在世风日下的现实面前,如果不随波逐流,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莲心仰着头,目光灼灼晶亮。

“该走正道。”

“正道?”莲心对着他的背影一笑,却是摇头,再摇头,“王爷可知道,阿玛他……走这条正道已经走了十几年,可是每一年都因为没有银子贡献给上面的官员,而得不到任命。王爷说起正道,可在朝廷昏暗的那十多年里,您去了哪呢?您为什么没有出来给天下的寒门子弟主持公道?阿玛已经没有多少年去耗费,现在从善如流,您却又让他回去走正道……”

“朝廷或有宵小,却不是如你所言,暗无天日,无法无天。”允礼转身,正视着她的眼睛,“如果朝廷上下皆因你所言沆瀣一气,普天下的清流又开始因噎废食,会达到怎样的田地?”

“既是如此,王爷就要放弃那些曾经在等待和坚守中苦苦挣扎的人了么?”

莲心垂眸看着脚下飞落的花叶,贝齿咬着唇,咬出的是无限哀婉和不甘的神色。

允礼一滞。

“民女不识家国大事,但正如王爷所言的正道——阿玛他已经在无望中等待十几年,从踌躇满志的壮年一直等到白发苍苍的老年。倘若,他真是那中饱私囊、投机钻营之辈,断不会一直等到此时,对么?所以民女恳求王爷,不要因为一件事就抹杀他的才华,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也给天下无数寒门子弟一个机会……”

随着莲步轻移,裙裾下,露出一双刷得发白的绣鞋,鞋头磨损,显得很是寒酸,然而步履坚定,话音落地,纤柔的少女单膝跪在他面前。俯首的模样,带出淡淡的英气,竟是颇有几分满蒙女子进关前的风貌。

“你可知,普天之下有多少怀才不遇之辈,终其一生,都无法达成心愿。”允礼看着她半晌,忽然抿唇轻轻一笑,“你阿玛却是有一个好女儿。”

风息,叶动不止。

婆娑的树影洒了一地,映衬着阳光那一抹独有的橘色光辉,愈加明媚而温暖。已经到了申时两刻,正是九门提督府的校尉出城巡视的当口。时辰被耽搁了下来,年轻的王爷也未动气,只目送着那一道纤细的身影离开北郊古道。

直到这时,元寿才从林荫深处走出来。

早在莲心骑了他的马之后,他就赶紧回府里又牵了匹马,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赶上两人,只是不敢打扰,不远不近地跟着,同时也将对话都听在耳里。

“各处送来的礼都还在老师的府上么?”允礼一直注视着莲心离去的方向,并没有回头,只淡淡地朝着身后的人道。

元寿点了点头,道:“前些时候,小李子还过来禀告说,尚书大人推举官吏之前,各处的礼物就都堆在储物房里了,动都没动。后来尚书大人要将那些东西扔进后海,就更没碰过。想来过两天就要统统清理掉,小李子特地来问问爷的意思。”

“回去后,你过去一趟,将纽祜禄府上送去的珍珠拣出来,送还回去。其余的东西,就照老师的主意办吧。”

元寿一怔,不由迟疑地道:“那关于新的任命……”

他才知道送过来的礼品还有归还的道理——那么,这姑娘来请求的事儿,是不是也要对礼部官职的核选产生影响。

“正四品的典仪原本就有两位同时任职,明日,你便将调动簿册送到老师府上让他过目。然后,将纽祜禄·凌柱的名字也加上吧。”

“主子真要帮她?”

允礼闻言,眼底流转出一抹笑,“你认为不妥?”

元寿沉默着片刻,低声道:“奴才不敢。只是主子心智过人,怎会猜不出那姑娘该是早知道主子会在戌时两刻,离开府邸去九门提督衙门,所以才故意在门口跟门卫发生争执……”

虽然不比皇帝九五之尊,凭借果亲王的身份,却也不是寻常百姓说见就得见的,尤其,又是落选官员的家里人。那姑娘不仅是得见其人,而且争取到将自己的意愿和祈请一一阐明的机会,怎么能不说,还是有些心机的呢!

“爷一向最痛恨那些贪官污吏,尤其是天子门生,更应洁身自好。可这一次,为何单单要偏帮她……”元寿眼底透出一丝担心。红口白牙,口说无凭,谁知道事实是不是果真如她所讲?倘若那个凌柱就是个贪赃钻营之人,主子这么做,岂不就是揽祸上身!

“只是给她一个机会。”

给她一个机会,同时,也是给自己。

允礼望着那曲曲长长的北郊古道,面上在微笑,然而那目光却渐渐飘远,变得幽深而迷离,“你难道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元寿闻言,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景象,须臾,不禁低下头,慎声地道:“主子这么一说,奴才还真是想起来了,主子莫非是想……不过刚才奴才看着,那姑娘一股倔强的劲儿,不仅是跟那个人,跟主子也真有几分相似呢!”

等莲心回到家里时,纽祜禄·凌柱依然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回春堂的大夫开过方子,莲蕊照着抓药、熬药,却是喝了就吐,根本喂不到口中。瓜尔佳·雪心脚不沾地照顾了一下午,凌柱在被褥里捂出了一身的热汗,折腾了几个时辰,总算能够安稳地睡过去。

大夫说,是气郁所致。

常年的情志抑郁,导致肝失疏泄,气血不畅。若久郁不解,则气滞血淤,成啯瘕积聚。譬如诸多不得志的书生,迂儒拘谨,横念此事无以自明,轻则气病及血,冲任不调,重则却是会因郁结发病而死。

母女三人都吓坏了,片刻不离地一直守了两日两夜。凌柱才从最开始的频频呕血,到后来的昏沉嗜睡。隔日,半夜里已经不再梦呓,汤药也能喂下去。这样直到第三日的晨曦,情况终于有了些好转。

此刻,辰时刚过,满院的雾霭早已散去了。苑中的几株桃树,轻薄的花瓣沾染了露珠,在风中簌簌颤动,一丝丝淡淡的花香顺着窗棂飘进来,令人心旷神怡。

莲蕊披了件外衣,伏在桌案上,已经疲惫地睡着。瓜尔佳·雪心在铜盆里拧了毛巾,敷在凌柱的额头上,转身抽回手,裙摆被一把轻轻地握住。

“老爷,你醒了!”

凌柱醒了,昏睡咯血了两昼夜,悠悠转醒的一刻,睁开眼皮,一眼就看见了瓜尔佳·雪心那憔悴而苍白的面容——红肿的眼睛,深陷的眼眶,此刻却因他的清醒,惊喜得又淌出泪来。

“雪心,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心里一酸,扶着身下的床榻,就想支撑着坐起来。然而大病三日,水米未进,哪还有力气?刚一使力,就虚弱地倒回去。

雪心急忙过来搀扶。

“没用,我竟然是如此的没用!”凌柱闭上眼睛,有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老爷,你不要这样,”瓜尔佳·雪心的眼圈又跟着红了,却硬生生地将眼泪逼了回去,抹了抹眼睛,朝着他露出一个笑脸,“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何必要在乎现在一时。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只要都平安健康,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

“雪心,我不甘心!”凌柱躺在床上,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被褥,另一只手激动地敲打着床板,“十多年寒窗,十多年苦苦等候,至今却连一介正品官职都轮不上!这些不都说,只这一次,竟然连累到我们的莲儿,冒着那么冰冷刺骨的河水,好不容易采来珍珠,却因为我的无能,一并损失!让我情何以堪,又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

“老爷——”

“阿玛!”

瓷器摔碎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惊呼和哭腔。纽祜禄·莲心端着药碗踏进屋苑,看见的就是凌柱捶胸顿足,捡起一块摔碎的茶盏,要割腕的一幕。

瓜尔佳·雪心吓坏了,扑过去抢,却不慎割伤了手指。莲蕊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看见额娘用流血的手死死地攥着阿玛的胳膊,鲜血蹭在了衣襟上,染开大片的嫣红。

纽祜禄·凌柱随之愣住,过了好半晌,既愧疚又心疼地抱起妻子大哭起来。

“请问,是纽祜禄大人的府宅么?”

就在这时,屋苑外,忽然响起一道叩门的声音。

屋里乱作一团,满地碎瓷片,汤药洒了,连被褥都被扯拽下来,纽祜禄·凌柱和瓜尔佳·雪心泪眼蒙眬地抬起头,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夕。莲心叹了口气,赶紧让莲蕊去开门,自己则随后踏出屋苑,一并将几扇门窗都掩上。

府门外,站着三个小厮模样的人。

模样很陌生,却极是恭顺而知礼,修身挺直,举手投足间,都并非一般市井人家的随扈可相比。

“你们是——”

纽祜禄·莲蕊歪着头,疑惑地打量着他们,却见其中一个礼貌地朝着她行了个礼,然后拿出一个蒙着红呢软布的托盘,交到她手里。

“我家主子吩咐奴才们将这盒子交还给纽祜禄大人的长千金。”

托盘里,安置着一枚漆墨锦盒,描绘着鸱吻的纹饰,奢贵而典雅,一看就是皇家之物。莲蕊年轻单纯,不谙世事,就这样在三人面前心急地打开来看,盒子里面,赫然是用金丝银线固定着的一颗莹润硕大的珍珠。

“咦,这是不是姐姐采回来的那颗啊?”莲蕊不禁捂着嘴,惊诧地叫了出来。

这时,另一个人将一卷簿册交给了她,“我家主子说,这簿册是给纽祜禄大人的,但同样要交给大人的长千金。届时纽祜禄小姐看到,便会知晓。烦劳姑娘代为转交。”

莲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三人,不甚理解,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来人随即敛身告辞。

等三人走远,莲蕊捧着东西关上府门,这才翻开被蓝绢布包裹着的簿册观瞧,却赫然发现,在文书里面有一行简单的楷书,写着纽祜禄·凌柱的名讳,还有新召命官职,以及对应的一切公务,不禁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天哪,这真的是朝廷的任命书?”

声音引来了屋里的两个人,瓜尔佳·雪心搀扶着凌柱踏出门槛,“蕊儿,你刚才说什么任命?”

“阿玛,朝廷的任命书下来了,正四品典仪的位置上有阿玛的名字!阿玛被扶正了!”

纽祜禄·凌柱难以置信地看着莲蕊手里的册子,那样名贵的巾绢,烫红色的簿册封面,陌生而又熟悉的字体——在想象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物什,现在就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整个人仿佛置身梦中。

“快……快拿给阿玛看……”

莲蕊含泪递过去,凌柱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接过来,拿在手心里,良久地摩挲,激动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老爷——”

凌柱紧紧地握着瓜尔佳·雪心的手,相顾无言,俱是热泪盈眶,“也不知道是承了哪位高官的恩典,一定要好好去道谢,好好道谢。蕊儿,送东西的人可报出来处了?”

莲蕊想了想,老实地道:“他们只是说听从主子的吩咐,至于来处,却是没提。啊,对了,他们一口一句长千金,应该是在说姐姐,说是这两样东西一定要先交到姐姐的手上!”

说罢,“呀”了一声,捂着嘴道:“我都给忘了,应该先给姐姐过目的!”

此刻,莲心刚拾掇完屋苑里的碎瓷片,踏出门槛,正看见相互扶持的老夫妻双双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阿玛脸上的泪还没干,却是满怀着感激和心疼,而额娘的眼神则是有些难懂,含着淡淡的不安,淡淡的伤感。

“阿玛,额娘,吩咐送这簿册来的人,应该就是十七王爷。”莲心静静地道。

纽祜禄·凌柱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那一位高不可攀的王爷,“十七王爷……果亲王?这次负责选核官职的人?”

莲心含笑点了点头。

那枚珍珠确实是献给了负责此次任命的官员,却不是送给果亲王,而是直接送进了十七王爷的老师——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府上。阿灵阿素有廉名,刚正秉直,凌柱在送礼前也是捏了把冷汗,然而那府上的家丁却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凌柱于是更加觉得寒心和伤痛。然而此时,却如何都想不到,是果亲王亲自为自己下了命令——

“老天有眼!总算是有一个慧眼识珠的王爷,也不枉费我十多年的苦守!”

凌柱仰天长叹,脸上涕泪横流。瓜尔佳·雪心扶着他,却是欲言又止地看着莲心,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见莲心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在凌柱昏迷的时候,这个倔强的女儿就曾去找过果亲王,瓜尔佳·雪心是心知肚明。而且,朝廷的任命是多么大的事,怎么会轻易变动?若果真是因为女儿,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请求,能让堂堂一个王爷朝令夕改?

夜深时,瓜尔佳·雪心还是来到莲心的寝房,拉着她的手,良久才担忧地道:“莲儿,你老实跟额娘说,你是不是答应果亲王什么了?”

莲心看着鬓如霜华的女子,伸出手,将垂坠下来的发丝掖到耳侧,“额娘为何这么问?”

“莲儿,额娘最是了解你。平素温婉纯挚,骨子里却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坚持,往往是认定一件事,即便再难,也百折而不回。这次,倘若不是你答应那边什么条件,你阿玛的任命书怎么会这么轻易地送过来呢?”

莲心抬起眼,并没想到平素深居简出的额娘,居然能有这一份犀利和洞彻,不禁别过眼,避开那道灼灼的目光,“朝廷对官员的核选,该是经过严格的审查和考量,之所以有那道任命书,是因为阿玛的能力和资质在备选之人里面实属上乘,累些时日,最终脱颖而出,不应该跟我有什么关系的。更何况,我确实去找过十七王爷,但那仅仅是求情,我并未答应过什么,他也未做出任何要求……”

“真的?”

莲心摩挲着瓜尔佳·雪心的手背,上面的肌肤因长年的浣洗,得不到保养,而粗糙皲裂,“额娘要相信女儿。无论如何,那道任命书挽救了阿玛的性命,同时更实现了他毕生的理想。额娘和蕊儿以后再也不必为别人做浆洗和织补的活计。从今以后,我们全家人都会生活得更好。”

欲明欲灭的烛光,照亮了少女一张俏丽的面颊。那般明媚鲜妍,饶是窗外的一轮皎洁明月,都羞煞得躲进了云层里面。然而脸上含着的坚强,却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瓜尔佳·雪心鼻翼一酸,轻轻地将她搂进怀里,眼眶里的泪抑制不住地淌了下来。

皇亲国戚的府宅都建在什刹海的岸沿上,一幢幢面朝着平安大街,清一色都是四合院相套的屋宇,高低错落的灰墙青瓦,远近相接的朱红门楼,均饰以漆柱飞檐,苏式彩画及石雕门墩等,营造出朴素淡雅、古拙典范的清朝皇室风采。

街道两侧幽静宽敞,绿柳成荫,平素很少有车马和行人经过,平坦洁净的路面,连落叶都清扫得规整。暮春的阳光柔柔地洒下来,洒在那些层次分明的青瓦和飞檐上,闪烁起一层迷离的光泽。

当莲心第二次站在果亲王府宅院前,与初次的硬闯已是截然不同。

“姑娘请!”

朱红的府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露出里面一座莲纹屏门影壁,砖雕古兽,用以遮挡住闲人的视线,同时烘托出内宅的气势和风貌。元寿亲自在门口为她领路,而负责把守的还是之前见过的两人,看到是她,先是一愣,随后即刻点头哈腰,生怕礼数做不周全,有丝毫的怠慢之处。

莲心绾着裙裾,施施然跨进府宅。

这是在康熙帝后期建筑的府第,一部分仍沿用明朝的精良工艺,布局规整,搭建套间四合院;另一部分则是仿造江南风韵,亭台楼榭,环山衔水,廊回路转。元寿引着她走过宽敞通阔的两道垂花门,走不多时,穿过一道抄手游廊,步至西苑,管事的几个嬷嬷们早已等候多时。

寝阁两侧是两道月亮门,中间是雪白的墙。初夏时节,缠枝藤萝都开好了,大片大片紫色的花海铺陈得肆无忌惮,蒸腾起一抹浓郁的花香,宛若置身梦境。

莲心一路走来,始终低着头,甚至看都未多看一眼,来到几个嬷嬷跟前,轻轻敛身,行了一个端庄的礼。

“这是二嫫,王府里的女管事,有何事情都可对她提。”

元寿说罢,便摆手让苑里洒扫的丫鬟们都退下。

莲心抬起脸,面前站着一个面容端肃的妇人,有着跟额娘一样的年纪,身形也略有相似,但气度却是截然不同。微翘的眼角,鼻翼有一颗痣,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二嫫好。”

被称为二嫫的老妇挑起眼皮,跟着摆摆手,身后的丫鬟和婆子们都纷纷围拢上来。

都是府里伺候的老嬷嬷们,此刻细眼打量她,倒是生得好生标致——不知是因走路多,还是羞赧,脸颊微微涨红,却越发出落得跟一朵芙蓉花似的;只穿着一身蓝底碎花襦裙,单布裤子,脚上穿着旧却洁净的绣花小布鞋,只往那儿一站,简单而干净,俏生生得动人。

“难怪爷要领进府门,这姑娘年纪轻轻,已然美得不像话,若再虚长个几年,还不将城里的那些个窑姐儿都给比下去了!”

等几个丫头将人领进寝阁,其中一个才悄声打趣,话音落,引得其他几个嬷嬷呵呵直笑。

元寿皱起眉,呵斥道:“别瞎说!这位以后就是府里的小姐,是要当格格养着的!都好生伺候着,怠慢一点儿,看主子不拧了你们的脑袋!”

毕竟是府里的一等管事,一语出,众人都缩脖噤声,悻悻地散了。二嫫却站在原地,脸上是一成不变的不咸不淡的表情。

“那位是何来历?姓什么的?”

元寿面对她,生出几分恭敬,压低声音道出了一个姓氏:“纽祜禄。”

二嫫一挑眉,道:“那可是上三旗的老姓儿了。可我瞧着模样,却不像是镶黄旗里哪家的郡主。以前从不见爷带什么姑娘回来,怎么,头一遭,就捡了一位沧海遗珠?”

“此事说来话长,连我都摸不清爷的意思。”元寿看了屋苑的方向一眼,“只不过身份来历比较简单,是刚提拔的四品典仪的女儿,家世单薄,是上三旗里早已没落的人家。”

“四品?”二嫫摇头,区区一个典仪的女儿,就要请进府当格格养着,“按照爷的性子,连平素跟太妃相近的那些个表小姐都不怎么待见,倒是真有个特别的么……”

元寿也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

就在两位管事说话的时候,屋苑里,几个丫鬟早已将木桶和热水都备好了。

薄纱双面绣屏风后面,宝阁巾绢,香花暖水,熏热的烟气徐徐升腾,弥漫得偌大寝房都笼罩着一层蒙蒙白雾。门扉在身后关上,莲心走过去,任由丫鬟伺候她脱衣。

简单的襦裙和单裤,里面也一件不剩,莲心抱着双肩站在朦胧的水汽里,纤柔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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