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舞衣破了,玉漱和袭香算是开始互相仇视,秀女中有好些都为玉漱打抱不平,却又不敢惹袭香那一伙人,还有的秀女知道,徐佳·袭香其实在宫里面是有人的,却不知道是谁,都纷纷劝说玉漱不要跟她斗。

莲心则是为了哄玉漱开心,花费几日,特意亲手扎了一个纸鸢。

此时正值七月浓夏时节,御花园里各色花木都开好了,参差栽种的榕树、柳树,丰茂而葱茏的低矮灌木,菡萏为莲,木槿朝荣,入眼俱是姹紫嫣红,花团簇簇。绕过绛雪轩,山石玲珑,回廊复合,正是夏意浓,芳菲淡淡,满园杂树垂荫,风泽清畅。

作为秀女,自然不能在宫闱里乱跑。今日封秀春却破例给她们放了假,除了万春亭和钦安殿那几处,可以在钟粹宫附近闲作出入。莲心拿着新做好的纸鸢在院子里试飞,由玉漱扯着线,两人跑了好几次,折腾得满头大汗,都没将纸鸢放起来。

玉漱抹了一把额角,失笑地道:“这东西看着容易,怎么这么难啊!”

莲心跟她交换了手柄,“你举着它,我在前面跑——”说完,拿着手柄便朝着风吹来的方向跑。

夏草茸茸,绣鞋踏在上面,很舒软的感觉。如洗的碧空,有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花红柳绿的景致从眼前掠过,满目轻风,满目芳菲。

“再高一点儿,要飞起来了!”

玉漱举着纸鸢在草地上跟着往前,脸颊因出汗而微微泛着一抹红晕。风向正好,角度正好,莲心瞅准时机,高喊一声:“放!”

玉漱即刻就松开手,彩绘的纸鸢如振翅的雀鸟,一眨眼,直直飞上了晴空。

玉漱仰起脸,明媚的阳光倾洒在脸颊,有些刺眼,她抬起手挡在眼前,望着那在空中翩然欲去的纸鸢,一刹那间,仿佛整个人、整颗心都跟着飞了起来。

和风袅袅,秀女们被她们的欢笑声所吸引,纷纷围拢过来。

“呀——”

正玩得高兴,蓦地,手柄上的线却忽然断了,彩绘的纸鸢自半空往下坠去。莲心和玉漱都怔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往纸鸢掉落的方向跑,然而半空坠落下来,却不是落在跟前的地面。

“怎么办,那可是你花了好几天才做好的!”玉漱惋惜地望着纸鸢掉落的方向。

莲心叹道:“没办法。皇宫禁地,是不能乱走的。”

玉漱低着头,因为是莲心亲手做给自己的,所以不想就这么弄丢了,“我去捡回来!只要小心些,不乱跑乱撞就行了!”

莲心想拉住她,但瞧见她一脸难过的神色,阻拦的话,到了嘴边就改了味道,“好,我也去找。”

“嗯。”玉漱暖暖地点头。

钟粹宫是内廷东六宫之一,走过二进院朱红的抄手游廊,可见一道道红砖宫墙,再往北便是御花园的万春亭和浮碧亭。莲心和玉漱顺着红砖墙一路过去,绕过绛雪轩前,堂皇端秀的皇家园林即在眼前。

这是一座建造在紫禁城南北中轴线上的园林,向前方及两侧铺展亭台楼阁,园内青翠的松、柏、竹间点缀着山石,风光旖旎,万紫千红,形成四季常青的景致。

纸鸢落下的地方,目测正好在西北的方向。然而她们并不敢从正门堂而皇之地进,只能走一侧的角门。

“两人的目标太大,我们分头找,无论哪一个先找到,都要回去屋苑里。就以半个时辰为限,倘若还是找不到,也必须返回钟粹宫。”

莲心说完,玉漱点点头。

两人顺着东西的方向,弯着腰各自在低矮的树丛中寻找。堆秀山和御景亭都在东路这边,对应着西路的延辉阁、千秋亭、养性斋……园内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金麟铜像、盆花桩景,芳菲堆树,磴道盘曲。地面都是用各色卵石镶拼成福、禄、寿象征性图案,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迷离的光泽。

莲心左右望过一瞬,步至最东侧的浮碧亭。在她抬头时,蓦然眼前一亮,在靠近亭子的一棵粗壮的柏树上,正挂着那只断了线的纸鸢——丝线垂坠下来,有些高。莲心踮着脚去摘,感觉有些困难。这时候她想起来可以叫玉漱,刚想开口,一阵谈话的声音蓦然传来。

“婉嫔姐姐怎的这么好兴致,也来这御花园中赏花?”

武瑛云的嗓音隔远传来,像是在钦安殿的方向,莲心一惊,碰到纸鸢的手蓦地收了回来,赶忙躲进了假山后面的花荫里。她那边刚闪过去,队伍已经行近。

武瑛云身着一袭紫红色薄烟轻纱宫装,梳旗髻,斜插着一支镶嵌珍珠玉步摇,花容月貌宛若出水芙蓉。正对着她走来的一行人,最前面的女子,穿着淡绿色的繁花宫装,外面披着一层金色薄纱,同样是旗髻,那青缎面的头正是一朵纯白色的芍药,垂璎珞,随着莲步轻移,发出一阵叮咚的响声,别有一番风情。她的手里还拉着一个小姑娘,约两三岁的年纪,身上穿的是明黄色百褶蝴蝶纹饰的宫裙,领口上雪白的镶滚,一张小脸儿宛若银月堆雪,莹莹可爱。

“是云嫔妹妹啊,多日不见,真是出落得越发清丽可人了!”

李倾婉踏着花盆底的旗鞋,步步而至,步步端庄。两行人在夹道口相遇时,彼此身后的奴婢都朝着对方敛身揖礼。武瑛云则是身姿一整,施施然朝着李倾婉颔首,“妹妹在这儿,给姐姐请安。”

李倾婉微扬着唇角,虚扶一下,“云妹妹太客气了,你我份属同级,要你向我行礼,怎么当得起?”

“姐姐此言差矣。民间有云,先进门者为大。姐姐册封的时间比我早,我理应向姐姐道声‘吉祥’的。”武瑛云说罢,伸手抚弄了一下垂着头的牡丹花团,两指轻轻一掐,就将那开得正艳的姚黄摘了下来,然后弯下腰,戴在了李倾婉牵着的小女孩儿发间。

“荷尖初绽,灵秀天成。小公主可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女子的眉眼弯弯,眼底隐约媚态,一举手一投足都含着无限风情。小女孩儿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她,小脸儿有些红,害羞地躲到李倾婉的身后。

宫里面至今只有这一位公主,便是由婉嫔李氏所生,不到三岁,小名儿唤作“大妞儿”。早在当今圣上尚未登基之前,府邸里曾有妃嫔诞下小格格,然而都未能长大成人,尚不足月,便幼殇。因此便效仿民间,取了一个好养的名字。大妞儿也深得皇上宠爱,连着其生母李氏,都一并跟着福泽升迁。

“小孩子认生,云嫔妹妹不要介意。”李倾婉说罢,将她从身后牵出来,低声轻斥道,“平素额娘是怎么教你的?见到云嫔娘娘也不叫一声姨娘,这么没礼貌!”

大妞儿一扁嘴,有要哭的迹象。

武瑛云忙拉着她的小手,笑着道:“姐姐不要责怪她。小公主可是我们万岁爷最宝贝的女儿,是心头肉。将来等她及笄了,指不定要封个固伦或是和硕的封号呢!来,过来姨娘这边。”

固伦是皇后所生的公主才有的封号,代表着无尚尊贵的身份,是皇室中最高的封赏。然而前朝却并非没有例外,若是得到特别喜爱,同样可得此册封。李倾婉一笑,眼睛里透出毫不掩饰的得意。

“这丫头喜欢看鱼,不如云嫔妹妹带她去池塘那边看看锦鲤。多亲近些,她就会渐渐与你熟起来。”李倾婉说完,轻轻地将小公主推向武瑛云。

可爱的小孩子,在宫里面很难看见。早些年,尚有几个年轻小皇子的,然而能平安长大的却很少,其中硕果仅存到现在的,都被如珠如宝地供在皇后娘娘的储秀宫里。平素除了在尚书房里跟着老师上课,便是在学习骑射之术时,鲜能瞧见。武瑛云虽是年轻女子,碰见这么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不能说不喜欢。

于是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往澄瑞亭一侧的花池走去。

“姨娘带你去看鱼,那些鱼非常漂亮,皇阿玛平时最喜欢来这里观赏了。”武瑛云柔声说着,她正望着花池的方向,自然看不见手里牵着的小孩子,在不经意间回头。李倾婉朝着她点点头。

池塘里,锦鲤凫水,有些通体银白如雪,有些则是宛若镶嵌着变幻多端的红色斑纹,在清澈透明的水中悠然自在地游动,鲜艳绝伦。

这时,李倾婉身侧的冰雁忽然开口道:“娘娘,奴婢瞧着快变天了,要不要去给小公主拿件披风来?”

“去吧。”

李倾婉摆了摆手,冰雁敛身领命,随即离开御花园。

池塘里的鱼扑腾得很欢,小公主探着身子,像是忽然玩儿心大起,胖嘟嘟的小手扶着花池边缘,嚷嚷着:“我要喂鱼,我要喂鱼……”

武瑛云有些尴尬,心想着又不是逢着午膳时分,身边连个内务府的奴才都没有。哪儿有鱼食给她去喂呢?却又不好扫了她的兴,只好招呼着身边的奴婢去取些鱼食来。

偌大的御花园里,只剩下李倾婉、武瑛云和小公主三个人,就在这时,李倾婉微不可知地抬眼,向小公主使了一个眼神。

大妞儿坐在花池边,见状,笨拙地翻身,而后,竟然自己一下子跌进了花池里。

莲心躲在假山的后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就在小公主自己翻身掉进花池的一刻,她瞪了眼睛,一句“小心”还没等喊出口,就蓦地被身后出现的一双手捂住了嘴巴。

“救命啊,救命啊……额娘……”

那花池里原本并不深,但江南新进贡了几十只锦鲤,是稀有品种,非要深水才能将其养活,故此加深了池塘,足有一人多高的深度。小公主在水里扑腾,一时浮起来,一时又沉下去。

“大妞儿——”

婉嫔三步并两步冲到花池边,却是一把揪住武瑛云的手,“就算小孩子不懂事得罪了你,妹妹教训一句半句便是了,何必将她推到水里呢?妹妹好狠的心啊!”

武瑛云些懵了,“我……我没有,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啊!”

“这么小的小孩怎么会自己跳下去?明明是妹妹下的手。来人啊,快来救小公主,来人啊……”李倾婉的尖叫声,回荡在御花园里,然而,一时半刻哪里有奴才赶得过来。花池里,那小小的身体还在水里面挣扎。嘴里像是在叫着“额娘”,然而淹上来的水涌进口鼻,呛得发不出声音。

李倾婉吓得脸色惨白,扑到花池边,朝着小公主伸出手。

扑通——就在此时,武瑛云纵身一跃,断然跳进了花池里。华丽的锦裳在水面上铺开一片绮丽的云霞,武瑛云游到小公主的身畔,牢牢地抱住她小小的身子。

等她抱着小女孩儿吃力地游回到池边,李倾婉扑过来,一把抱住小公主的身子,嗓子都哑了,“大妞儿……”

被搂在怀里的小公主,睁着空洞的眼睛,苍白着脸色,嘴唇发紫,在李倾婉的怀中瑟瑟发抖。过了好半晌,才“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李倾婉紧紧地抱着她,也跟着失声痛哭。

七八月的水并不刺骨,武瑛云浑身湿透,锦裳贴在身上,风一吹,仍旧是嗖嗖的凉。这个时候,园外的侍婢已经听到呼喊声,跑进来一看,赶忙将披风搭在她的肩膀上。

“姐姐可能不知道,我自幼在南方长大,水性好得很。所以以后拜托姐姐想要诬陷人的话,最好想清楚一点,哪有做娘的瞧见自己女儿掉在水里不先喊救命,反而是找当事人质问的?”武瑛云睨着目光,皱眉看着她,“更何况,这么小的孩子,姐姐难道就不怕一旦有个闪失,会要了亲生骨肉的命么……”

武瑛云说罢,搭着披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花园。

背后的空地上,李倾婉搂着一身狼狈的小公主,已是满面泪痕。

假山后,莲心同样是被吓了一跳,在亲眼目睹婉嫔利用小公主陷害武瑛云之后,又不知何时身后就不声不响地站了个人。刚开始以为是玉漱,然而等李倾婉抱着小公主走远了,后面的人松开手,莲心回头,这才发现是一个眉眼都极陌生的小太监。

“你……”

方才竟然是他捂住了自己的嘴。莲心的眼底露出一丝惊疑。假如自己真是喊叫出来,以自己秀女的身份,一定会被捉个百口莫辩,后果不堪设想。

“奴才拜见莲心小姐。”这时,小太监双手一掸袍袖,单膝跪地,给她请了个安。

“你怎么会认识我的?”

小太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低着头,压低了声音道:“奴才是敬事房的小安子。是奉了王爷的命令,在宫中护莲心小姐周全。”

莲心听到那几个字,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瞬间安定了她的心神,然而她却是眯起眼,定定地看他,“你说什么……”

小安子抬头瞅了她一眼,然后又飞快地低下头,徐徐地道:“启禀小姐,奴才是镶蓝旗的包衣,原来在果亲王府里头当差。现在在宫里边伺候,不方便将王府里的信物戴在身上。但王爷曾吩咐过,只要给莲心小姐看一件东西,小姐便会相信奴才。”

莲心没说话,只等着他的下文。

小安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香囊,恭敬地递给她,“宫里面处处都是陷阱,王爷担心小姐初来乍到,恐难以招架,特命奴才在暗中相帮。”

巴掌大小的香囊,里面并没有塞香料,只是素白缎面上绣着的一团莲花纹饰,针脚和手艺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正是她亲手送给他的东西。

莲心摩挲着香囊上的纹饰,过了须臾,静静地问:“王爷他……也在宫里么?”

小太监低声回答:“王爷已经进宫,正在慈荫楼筹备祭祀的事宜,需要七天七夜的焚香斋戒,暂时无法抽身离开。但王爷嘱咐奴才与小姐说,您现在独自一人在深宫,一定要万事小心。”

莲心颔首,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等她拿着纸鸢回到钟粹宫的二进院时,玉漱正在屋苑里来回踱步,焦急地等着她。这时见到她安然无恙地踏进门槛,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你到哪儿去了,可让我好等!”

莲心进屋后,随手把门扉掩上。玉漱瞧见她手里拿着的纸鸢,不禁露出一抹喜悦的笑容,“呀,你找到了啊!”

玉漱将纸鸢拿起来,心疼地抹了抹上面被树枝钩破的地方,“你不知道。刚刚在御花园里,我正找呢,就碰见了云嫔一行人,然后又看见婉嫔的人,险些有所冲撞。幸好那边有个角门,就跑了出来,结果绕了大半个宫殿,才从北五所那边绕回来。倒是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莲心关上门,然后拉着她到里间的床榻上坐下,简单地将婉嫔和小公主联手陷害云嫔的事情,向她叙述了一遍。其间自然绕过了敬事房小安子出手帮忙的事。

玉漱听完,又是惊愕,又是唏嘘。

“婉嫔娘娘真下得了狠心,万一小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莲心摇头,略有担心地道:“这段日子以来,平白发生了很多事。你和我在这宫里面,都没有足够的家世可以依仗,今后更应该倍加小心才是。”

玉漱幽幽地叹了口气,“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想不到,内里果真是有那么多让人猝不及防的祸端。真希望能尽快通过复选,届时若是能被封上品阶,或许就再不用看那些妃嫔的脸色,再不用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莲心拉着她的手,有些沉默。

宫墙深深,对于她们这些初入宫闱的年轻女子而言,是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那道帷幕的背后,究竟充斥着多少阴谋、毒害、陷阱和诡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们既是待选的秀女,就意味着将来有可能与已有品阶的妃嫔们分一杯羹。尚未有身份,就已经卷入到倾轧和纷争,将来若是果真进了内庭,不知道还将要面对多少钩心斗角,尔虞我诈。

幸好……

莲心的心思一转,蓦地就想起他来,忧心忡忡的眸色,逐渐便染上了一抹明灿和清澈。

地位,本就非她所愿;权势,更非她所期冀。

因为她始终记得自己是因何进宫,因何非要通过要初选和复选。那些曾经答应过的言语,一字一句,都在每每午夜梦回,在耳畔萦绕回响。

莲心轻轻执起玉漱的手,唇畔一抹笑靥,“就让我们一起努力,一起渡过难关。最后,也能一起站在太妃娘娘的面前。”

八月,金钱夜落。

已经是暑热之季,不知怎的,这一日忽然下起小雨来。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窗棂上,逐渐汇聚成一股,顺着砖墙的缝隙往下淌。潮湿的气息泛上来,到处都是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

巳时,封秀春将秀女们聚集到正堂里面,整齐摆着敞椅和绣架,命伺候的奴婢分发了笸箩和绷子,然后教习师傅负责指导她们针黹女红。

按照宫中规矩,秀女选核,在经过初选以后,要参加复选,通过复选而被留下来的,一则是赐予皇室王公或宗室之家;一则是留于皇宫之中,随侍皇帝左右,成为后宫妃嫔之选。现如今能留在钟粹宫里的,都是通过初试的姑娘,只等着通过复试,成为妃嫔之选,然后被敬事房的太监引阅给皇上。

而等到那时,且还有屡屡复看,有一些会仅是被太妃选中留牌子,有些则是皇上亲自选中留牌子,其余的则都是被撂牌子,也就是要被送出宫门,失去成为妃嫔的资格。那些被太妃留中的,往往要从常在和答应做起;而被皇上直接留中的,说不定就是未来的嫔女,或是后妃。虽然至今尚无这样的人出现,然而每个少女都开始做这样的美梦,巴望着有朝一日被皇上看中,三千荣宠集一身。

“奴婢知道各位小主在家中时,已经对针黹的手艺,精通非常。然而奴婢请各位小主过来,不仅是为了教习手上技巧,更是磨练秉性和耐心。将来若是各位小主有幸伺候皇上,则要做到心细,心沉,不可毛躁,而针黹女红是最能磨练人的耐心。”

秀女们坐在敞椅上,捧着绷子,都颔首称“是”。

诸女自最简单的宫样开始绣起,从简到繁,一直要绣够两个时辰,才能停下来休息。

有些女子不耐烦地扔开笸箩,有些女子捏着绣针,久不落线,即是在偷懒——教习师傅手里拿着细藤条,毫不客气地一把打在她们的手心,以示惩罚。

这样大约一个时辰过去,门外,蓦地响起叩锁环的声音。

封秀春摆手让侍婢去开门,门槛外面站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奴婢,赭色旗装,正是在婉嫔身边伺候的大宫婢,薛冰雁。

“秀春姑姑安好。我家主子吩咐奴婢,请玉漱小主过去一趟。”

冰雁礼貌地朝着封秀春一颔首,算是揖礼。

封秀春点点头,招手就让奴婢把玉漱叫出来。其余的秀女瞧见这情况,无不抻着脖子,羡慕地目送着玉漱的背影。那厢的袭香眯起眼,眼底闪过一丝妒恨的神色。

景仁宫在整个东六宫的西北角,与钟粹宫只隔着一座承乾宫。冰雁领着玉漱一直顺着朱红的宫墙,步至那堂皇的二进院宫殿,门内还有一座施影壁,据说是元代的遗物。

穿过景仁门,偌大的宫殿即在眼前。依旧是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踩斗栱,饰龙凤和玺彩画。明间前后檐开门,次、梢间均为槛墙、槛窗,门窗双交四椀菱花槅扇式。殿门半敞,可见室内方砖墁地。殿前有宽广月台,雪白大理石的丹陛,步步铺锦。

玉漱一路走,一路左右顾盼流连,脸上流露出艳羡的目光。冰雁瞧在眼里,并未言语,只引着她走进北侧的配殿。

“奴婢等给玉漱小主请安。”

配殿内窗明几净,在巨大的双面绣屏风前站着一列宫婢,手里都捧着托盘,上面盛着华丽的宫装和首饰。玉漱甫一进门,都朝着她敛身揖礼。

“这……”

玉漱一时怔住,迈进门槛的步子也停住了。背后,冰雁只轻轻推了她一下,然后朝着配殿里的奴婢吩咐道:“好好伺候玉漱小主。”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棂静静地洒进来,仿佛在地面蒙上一层轻薄的白纱。正殿里的寝阁中,李倾婉端着茶盏,慵懒地坐在西窗前的炕床上,后面靠着金心烫红软垫,半眯着眼,正望着窗外的满院花树,略微地出神。

回廊外响起一阵环佩叮当的脆响,而后门帘随即被撩开,迈进门槛的少女,足下踏着一双胭脂红云纹旗鞋,身上穿着湖蓝色笼烟釉葵瓣宫装,未绾发髻,只梳了简单的麻花辫,顺着左耳搭在肩膀,乌丝间别着精致的景泰蓝单簪,映衬得面容如玉,尤其是眼角一颗泪痣,盈盈欲滴。

李倾婉将手里的茶盏搁在桌案上,上下打量了一下,半挑起唇角,“俗语云,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话果然是一点都不错。”

玉漱战战兢兢地朝着她挽手行礼,“奴婢……给婉嫔娘娘请安。”

“起吧。”

婉嫔轻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身边,然后吩咐身侧的奴婢将前几日乾清宫赏赐的点心和糖果端上来。

“别紧张。本宫之前便说了,既进得宫门,便都是好姐妹,一并说话谈心,也免得生疏。而且本宫看着你,仿佛就看见了自己刚进宫时的模样,那么美好单纯。因为只有尚未经历世事,才会有这么清澈的眸子和善良的心肠。”

玉漱怔怔地抬眸,“娘娘……”

李倾婉脸上的笑靥愈加温和,轻然地问:“对了,本宫上次送你的舞衣,可上过身了?本宫就怕你舍不得穿,束之高阁。”

玉漱一听,忙跪在地上。

“娘娘恕罪,都是奴婢该死。那件舞衣……舞衣被奴婢不小心弄破了……”

李倾婉的目光从她的头顶掠过去,却是轻笑了一声,“破了就破了,只是一件死物,何劳妹妹提什么死不死的。只是本宫想问你,那裙子真是你不小心弄破的,还是……有人眼红本宫送你贵重的东西,暗中捣鬼?”

玉漱低着头,没说话。

李倾婉轻轻一叹,伸手将她扶起来,“你终归是太年轻。不知道在宫里边一向是这样,只要你出彩,只要你比旁人优秀,就会遭到无止无休的指摘和责难,更甚者,是谋算和陷害。本宫也是从你这个时候过来的。怎么会不懂呢。”

玉漱低着头,却是听得动容。

“能得娘娘如此宽容体恤,奴婢何德何能……”

倘若不是莲心跟她说过在御花园的事,真要以为这位婉嫔娘娘是多么的和善宽厚。她仅是一个刚进宫门的秀女,而她则是高高在上的后妃,不但以礼相待,而且待若姊妹。

这时,李倾婉握着她的手,指尖一点抚摸着她的手臂,“手比柔夷,肤若凝脂……这么嫩,真是能掐出一汪水儿来。”

玉漱的脸有些红,赧然地咬唇。

李倾婉瞧见她的神色,不禁扑哧一下笑了,“瞧妹妹,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女孩儿啊。倘若以后遇见皇上,这般忸怩放不开,可怎生是好?”

玉漱闻言,有些惶恐,“婉嫔娘娘,奴婢只是一介秀女,万分不敢存那心思。”

“你说这话可就错了。”李倾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是秀女,进了宫,就是这宫里的人,是皇上的人。但一日未曾通过复试,确定被最终留牌,还是有可能会被送出去。本宫瞧着你天资极好,生得又漂亮,倘若不能留在宫里,不就太可惜了么!”

李倾婉说罢,目光高深莫测地落在她的脸上,“玉漱,本宫是因为很喜欢你,才跟你说这些话,才希望你能留下。可明白么?”

“承蒙娘娘看得起,奴婢……愿追随娘娘在身后。”玉漱低声说完,再一次跪在地上。

这回李倾婉却并未拦着她,只给了冰雁一个示意。

冰雁领命,轻步上前,交给玉漱一枚金丝锦缎的袋子。袋口用丝绦扎紧,但仍可见里面装着满满的金子,黄澄澄,闪烁着一波波的碎光。

“本宫知道你是寒微家世出身的女儿,这些金子你拿着。宫闱这个地方,讲究的不仅是容貌和品行,更要有机会。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可要好好把握才是……”

玉漱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绣袋,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御花园、体元殿、静怡轩等处,都是阅选秀女的场所。因着暖阁里每日还有大堆政事要处理,内务府便根据各旗参选秀女的数量多少进行搭配,一般每隔几日只安排两个旗,以供皇上阅看。

直到今时,被阅看过的还只是镶蓝旗和正红旗的秀女,按名讳选出其中十之二三,在体元殿里进行复选。却是并无一人被留下。而且在回来禀报消息的奴婢处得知,皇上兴致甚是不高,几乎不参与,都是勤太妃在主持。据说在这次以后,还要将下一次的选核推到半月之后。

钟粹宫里的诸女,都在心里打起算盘——倘若要等着轮上自己所在的旗籍,要轮上自己去待选,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于是那些家世好的,就开始四处托人;那些家底厚的,都在着手四处打点。

申时刚至,敬事房里的太监们结束了午膳,都在继续忙着整理后宫妃嫔们的绿头牌。桌案前整整齐齐摆着一大摞文书,上面的字却很少,是早前的小太监记录的皇帝宠幸某个妃嫔的事宜,手抄本,还要誊写造册,等写好了,手抄本即要焚毁。

“天这么热,你们还闷在这里埋头苦干啊!”尖细的声音响起,小太监们朝着门口望去,却是李庆喜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四个小太监,怀里都抱着一枚又大又圆的西瓜,像是冰镇过,瓜皮上还冒着白霜。

“我算是看出来了,整个内务府,你们才是最辛苦的人。得,今儿太妃娘娘赏了几个西瓜过来,我给抬到门口了,赶紧去吃一口解解暑吧。”李庆喜说罢,吩咐将西瓜放下。

敬事房里的太监们都认得他,是都虞司的总管大太监。众人此时正热得不行,听他说完,无不喜出望外,纷纷朝着李庆喜道谢。李庆喜摆摆手,示意他们到门口拿西瓜刀,切分冰凉凉的西瓜吃。

明间开门的屋里,宽敞整洁。最靠近西墙的桌案上,摆着一个七尺见方的锦屉。屉子里码放着一枚又一枚香木牌子,牌头拴着深绿色的丝绦,扣着放。那牌子,后宫的人再熟悉不过,下面压的可都是每个将要安排进御皇上的后妃名讳。

李庆喜不动声色地绕过众人踏进屋里,背对着门口,见四周无人看着,迅速将那些牌子翻过来看,然后挑出其中一块,放在了锦屉正中间最显眼的地方。

他刚将牌子放好,身后就响起了一道咳嗽声。

“领侍大人。”

苏培盛带着玉漱进来,望眼处都是三三两两围拢在一起的小太监,手里捧着西瓜,吃得满嘴淌汁,不由皱眉重重地咳嗽了两下,呵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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