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来的只是另一种偏见和杀戮。”夏青步伐停住,回头静静看他一眼,冷静说:“宋归尘,你的苍生道早就破了吧。”

宋归尘愣了愣,偏头笑了两声,说:“没大没小,怎么跟师兄说话的呢。”

夏青说:“你心里早就没有了苍生,只有恨。你诛神不过是为了报复鲛族而已。”

宋归尘说:“可能吧。”

石榴花从他指间粉碎掉落。

夏青这一刻,算是真的明白了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讥讽地一笑,什么都没说。

珠玑和宋归尘都认为神魂出塔的一刻楼观雪就会死,因为楚国皇族的血液被神诅咒。

一个弱小的凡人在愤怒的神魂面前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宋归尘说血阵不可能成功。

可是……血阵真的不可能成功吗?楼观雪现在真的是凡人吗。

……但不是凡人,他又是什么呢。

夏青闭了下眼,耳边忽然响起那个男孩的声音,在萤火纷飞的惊蛰夜,颤抖地,哽咽地。

“那我是什么呢。”

“人类把我当做鲛当做异类,鲛族把我当做人视我为仇人。”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他在风中打了个冷战,一字一字颤抖地说:“我是……怪物?”

不该活着的怪物。

出生就是为了死,生命只是一场献祭,连长大的资格都没有。

“多可笑啊,我那么努力活着,是为了什么。”

“原来我是为了死而活。”男孩蹲在虫子低鸣的墙角,无措茫然看着伤痕累累的手,难过得话都说不完整:“……为了……给神养大一个容器。”

皇城内的桂花开了,淡雅馥郁,夏青往前走。

现在才明白楼观雪在千机楼内说的话。

“你出障后问我,神有没有在我身上复苏,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现在,我不属于十六州大陆,也不属于通天之海。”

“我这样,才算没有来处和去处。”

夏青兜兜转转走到了冷宫前。

这里在宫巷的尽头,白墙高筑,荒草横生。

他曾经和那个男孩坐在墙上聊天。

浓绿深绿的青苔里开满白色小花,那时的楼观雪还小,雌雄莫辩,漂亮得惊人,咬着糖葫芦,跟个小狼崽一样,眼里是野草般顽强的生机和狠戾。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概括楼观雪的性格,夏青觉得应该是冷漠,贯穿进灵魂深处的冷漠。

五岁之前,装乖卖惨,上蹿下跳只为了活着。五岁之后兜兜转转,机关算尽,等着浮屠塔破的一天,也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你确定你见到的,真的是长大后的我,不是神?

夏青声音很轻,喃喃道:“我确定啊,你就是你。”

哪怕你说记忆开始不是你的,爱恨开始不是你的,血液骨骼都在重塑。

可我还是觉得,你一直都是你。

夏青去了一趟经世阁,了解血阵的事。

经世阁在陵光城外,需要过一条大河,他有楼观雪给出的令牌,自然是畅行无阻。

在路上,他听到了很多关于民间鲛人的事。

随着百年之期的来临,浮屠塔上的紫光开始镇压不住邪气,鲛人暴躁化妖的概率越来越高。

船家是个话多的,竹竿欸乃划开水波,高兴地说:“这杀千刀的妖怪可算是要死了!就是它害我们先祖暴毙!可叹我楚国景帝,千古明君居然死在邪祟手里,”

夏青垂眸看着透碧的河水,问了句:“景帝为什么会被大妖所害?”

船家道:“我看话本里都说,这浮屠塔内关着的大妖其实就是鲛族的皇。当年先祖英武,远征通天海,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如愿进入神宫,先祖本就是天之骄子,自然轻而易举得到了神的恩赐,神赐他长生不老,也佑我楚国长盛不衰。鲛族妖皇嫉妒不已,怀恨在心,便尾随先祖回宫,趁其不备将其杀害。”

夏青说:“是这样吗?”

船家对景帝那是一个仰慕,语气里说不出的骄傲:“对啊,肯定是这样!真是天妒英才!若是景帝多活几年我们楚国肯定更威风。”

“景帝何等豪杰,都能让蓬莱的仙人心甘情愿追随。鲛族在通天海从来是海之霸主,但景帝领兵出征,直接把他们都打为奴隶,气派!”

夏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就是民间所传的关于百年前的事吗?

没有刻骨的仇恨,没有扭曲的野心。

有的只是一位千古明帝开阔疆土,征服鲛族,满载而归。

夏青唇角笑意讽刺。

蓬莱的仙人心甘情愿追随?

——错了,他只是想借你们的力量,报血海深仇。

先祖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

——错了,鲛族圣女和你们里应外合,通天海有一半的鲛人纵容外敌入侵神宫。

因为最开始,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诛神。

楚国先祖想要神魂,求长生不老。

珠玑想要神力。

鲛族想要脱离神的禁锢上岸。

神死后,结盟破裂,才召显出每个人狰狞的野心来。

鲛族嘲笑人类的愚蠢,不知道神亡后,他们将上岸主宰一切。可神宫坍塌后,鲛族才发现,他们确实拥有了上岸的自由,却也永久失去了力量。

最后宋归尘的真面目撕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想要的,从来是鲛人一族下地狱。

神宫之战,每个人都野心勃勃,每个人都自信满满,每个人都……不得善终。

“神,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夏青从竹筏上走下来,上岸时心里不由自主掠过这么一个话题。

这世间唯一的神,生活在通天海的尽头,由鲛族世世代代侍奉。

他有实体吗?他长什么样?

他会痛吗?当年被信徒背弃,鲜血淋漓跪在诛神大阵中央时想的是什么?

夏青不由自主想起通天海那堵高墙来。他刚来这个世界看《东洲杂谈》,书上说墙是大祭司为了防止鲛族逃蹿所立的,但是夏青觉得,不对,宋归尘没有这个能力在通天海上立一堵墙。

《东洲杂谈》比陵光的话本要真实一点,上面没把景帝描绘得多光明磊落,说景帝以为神就是真龙,觊觎龙肉求长生才率兵进攻通天海的。

和真相也没差多少。

都是贪婪。

夏青进经世殿的书楼,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燕兰渝。

她的静心殿永远浸润在檀香里,久而久之,青色的裙裾都带了些这种味道。年轻的太后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闲闲翻书,光影落在她素静的面容上,鲜红的蔻丹起落间划出淡淡血红。

这算是夏青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见她。

他曾经在摘星楼里怕这个疯女人怕得不行,现在却发现,她在这一百年后兜兜转转的命盘里,也只是蝼蚁。

燕兰渝代表的是人类的权欲、贪婪和野心。

“好孩子,你叫夏青是吗?”燕兰渝见到他的时候,眯了下眼,似乎是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又换上她那副惯常的温婉柔和的笑意来。

“阿雪一直把你藏在宫里,哀家很早之前就想见你了,只是没机会。今日一见,果然生得标志,怪不得能让我从来不近人情的阿雪动心。”

夏青说:“太后娘娘。”

燕兰渝亲切地端坐好,朝他露出一个春风细雨般的笑:“不必多礼,过来坐。夏青,你会下棋吗?”

她的前面摆放着一个棋盘,旁边熏烟袅袅,白雾移往窗边。

夏青:“我不会。”

燕兰渝跟拉家常般,轻声细语:“你来白子先行吧。”

夏青:“……”哦差点忘了,这人是什么性格。

夏青随便拿了颗棋,随便放到棋盘正中心。

燕兰渝挽袖,拿起一枚黑子落下,声音轻细:“我最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老是做梦。我昨天又梦到先皇,我跟他说了诛妖之事,先皇喜极而泣,牵着我的手感叹楼家百年的仇终于得报。我还梦到了阿雪的生母,我说瑶珂,阿雪终于可以摆脱每年三月摘星楼内的折磨了,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宁,但是瑶珂什么都没说,叹息一声就走了。”

燕兰渝眉眼间笼罩着烟雨般的轻愁,似叹似笑:“还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夏青垂眸下棋,丝毫不为所动。

燕兰渝说:“我现在心里唯一的遗憾就是阿雪还没有孩子。楼家子嗣单薄,可不能断在他这一脉,夏青,娶个男皇后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让他为了你断绝香火。”

她缓缓说:“你可真的就是千古罪人了。”

夏青平静问道:“太后娘娘,您想我怎么做呢。”

燕兰渝微笑:“乖孩子,我知道你向来懂事。”

“你帮我劝劝阿雪。我看卫家那十六姑娘生的机灵可爱,性格也好,干脆在封后大典上随你一起入宫,如何?”

夏青的睫毛很长,覆下阴影,遮住全部情绪,他有些神游天外。

——他现在拿的是什么剧本?被太后棒打鸳鸯的平民皇后?

夏青抬眸看着燕兰渝。

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后虽然笑着,可是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和轻蔑。

夏青想,燕兰渝现在应该很开心,浮屠塔要破了,对于陵光三家的诅咒也将彻底消除。

如果伏妖成功,她会直接杀了楼观雪,用一千种方法折磨这个她眼中的贱种,以泄心头之恨。从此高枕无忧,掌权天下。

伏妖不成功,她也有后路,现在跟他说这些就是第两手打算。

夏青说:“我觉得,不如何。”

他起身往经世殿的二楼走,不想在和她浪费时间。

燕兰渝笑容僵硬了片刻,红红的指甲轻抚过棋盘,笑说:“居然还是个有脾气的小孩子。”

“夏青,贪心的人在陵光是活不长的。”

夏青笑了下:“太后,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阁楼转角处,燕兰渝眸光瞬间变得阴冷,银牙一咬,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推倒在地上。

经世殿的每一层都飘着很多红丝带,密密麻麻,像是万千因果。宋归尘或许知道他会来,早就把禁处的书给他拿了出来。

血阵。

夏青翻开了那本书页泛黄微皱的书,一个字一个字看着。

天底下离神最近的就是鲛族,于是血阵用的也是纯鲛心头血。

将阵法写在孕妇的肚皮上,于神息最强大的惊蛰夜生下孩子,便可让孩子成为接纳神的容器。脐带需要留着,因为它是小孩和母亲最初的牵连,与人世最深的羁绊。

等神彻底在容器内苏醒,吞下脐带,便可彻底脱离凡胎。

这一页被很多人翻阅过,但是实行的却很少,毕竟鲛族百年前何其强大,从来不出通天海,想要得到纯鲛的心头血难如登天。

宋归尘说起血阵之事时,也只是短暂地笑了笑。

“瑶珂或许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会信这么一种邪术。”

宋归尘明显不以为意,声音很轻,却很笃定:“神怎么可能在人的体内苏醒的。”

夏青回宫的路上,还在想这句话,他觉得宋归尘或许是对的。

他是蓬莱的大师兄,如果没叛离师门,之后会是蓬莱之主。

他把那本书藏在袖子里,打算拿回去给楼观雪看看。

经世殿前的这条大河叫离离,夜晚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停在附近的只有一艘乌篷船。

夏青踏上去,听得艄公问:“小公子怎么那么晚才过河?”

夏青:“在林子里迷了路。”

艄公笑笑:“这样吗?”

夜幕低垂,河水寂寂。

风声肃杀,艄公从袖子里拿出匕首,电光火石间朝夏青刺来时,夏青眼都没眨,拿着手中把玩的竹叶直接将艄公的手腕挑断。

“你!”艄公骤然抬头,语气冰冷。

夏青笑了下:“燕兰渝下手那么急不可耐的吗?”

艄公脸色古怪,皮肤像是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直直盯着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砰——艄公身躯爆炸,将乌篷船带着一起,炸得四分五裂。夏青稍微躲了下,防止碎屑入眼。他衣袍翻飞,站立在了一块木板上。

离离河水奔涌,月色照出林子里鬼影重重。

夏青冷眼看了那些人一眼,一下子跳入了河中。

“追!”

“太后有令,活捉他!”

夏青落入水的一刻,被冷得激灵了一下。

白色泡沫哗啦啦地往上冒,黑暗里发光的藻类显得越发明显。

它们随着水纹晃动,露出里面细小的会发光的虫子来。

光是蔚蓝色的,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被分割出五光十色来。暗流涌动的声音无比明显,缓缓擦过耳边。

他往下坠。

在这万籁俱静,冰冷压抑的河水底。

夏青脑海里忽然又清晰浮现,珠玑临死前遥遥看他的一眼。银蓝色,蛊惑心智。纯鲛的幻瞳,撬开他蚌壳一般死守的记忆。

夏青脸色骤然苍白无血色,大脑掀起毁天灭地的疼痛,嘴唇颤抖,痛苦地闭上了眼。

“把剑交给你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啊。”

——“从此,无论生死,剑不离手。”

他想起了数千个和阿难剑相伴的日日夜夜。

剑不离手其实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他花了好久的时间,去习惯怎么吃饭,怎么洗澡,怎么换衣服,怎么下雨打伞,怎么抄书扫地。

卫流光在知道这件事后,笑得滚到地上,自告奋勇说要帮师父监督他。

实际上就是为了看他笑话,抓他把柄。

他小时候没辟谷,上茅厕时,卫流光就会贱兮兮从门板上冒出一个头来,单纯为了看他有没有放下剑,给师父告状。

夏青想把他的头摁进粪坑。

吃饭的时候,卫流光也噗噗直笑:“夏青,你洞房的时候怎么办啊?”

傅长生扶额:“流光,你少说两句吧。”

宋归尘身为大师兄,却从来不教好的。他闷笑两声,风姿清润儒雅,眼眸满是戏谑之色,不正经道:“还能怎么办,夏青,剑和妻子哪个重要还要大师兄告诉你吗?当然是——”

这时薛扶光端着汤从外面走进来,石榴红裙掠过门槛,凉凉道:“当然是什么?”

宋归尘差点被口水呛着,清咳一声,装作失忆,柔情似水笑问:“你怎么在厨房呆了那么久,累不累。”

薛扶光翻个白眼,没理他,坐到了夏青旁边。

卫流光闻着味道,眼睛发亮流口水,先动勺子给自己盛了碗浓郁的鱼汤。

薛扶光偏头看夏青,出声安抚道:“阿难剑是上古神器,你想要和它心神结合需要很长的时间。剑不离手,实际上就是你们彼此互通灵息的过程。”

夏青听到这话露齿一笑,同时白了卫流光一眼:“我知道。”

卫流光嗤一声,吃饱喝足又开始作妖:“哦,夏青!我还想起一件事,你洞房的时候,拿着剑也不好办事吧。”

他明显忘记了饭桌上还有师姐在。

薛扶光扬起手,皮笑肉不笑:“你还知道办事啊?来来来,卫流光。”

卫流光吓得一溜烟跑了。

蓬莱的日常看似鸡飞狗跳,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大多时候,夏青都是一个人和阿难剑安安静静呆在一块的。

通天海经常下雨。

潮湿的雨水从屋檐落下,水汽把山峦溅得白茫茫。

夏青就拿着阿难剑,坐在窗边,瞪大眼睛,看一眼高高的天空,又看一眼阿难剑,好奇嘀咕:“都说你是上古神剑,真的有那么厉害吗?那我以后是不是会成为天下第一?”

等他真的被允许一个人出海历练,夏青兴奋地一晚上没睡。

他专门把自己打扮了一下,意气风发,对着蓬莱的花花草草大放厥词:“走了,我要去征服天下!”

然而他没能征服天下,他倒霉死了!!

他杀了个魔修,结果被困山洞,只能在黑暗里,用阿难剑一点一点凿开出口。天光涌进来的一刻,夏青眨了下眼,生理性的眼泪落到了阿难剑上,他明显感觉到剑身颤抖。走出逼仄石室的时候,他才发现——如果一开始他和阿难剑是冤家是玩伴,那么三年五年十年,它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刻入灵魂的习惯。

他真的做到了,生命最后剑都不离手。

游历回来的时候是三月五,通天之海的尽头散发出幽微蓝光来。师父说过,那是灵薇花在照离人。

极光照亮地平线,瑰丽又浪漫。只是这种瑰丽的背后,是汹涌大海下暴虐的危险。

他的船被海浪卷翻,又在海中碰到了鲨群,他那时还年少,几番挣扎下堪堪从鲨口逃生,已经奄奄一息。

谁料又遇到了濒死归冢的鲛人,鲛人死前都是狂暴嗜血的,他不堪为敌,手臂被撕咬下一大块血肉来,夏青心里咯噔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意识浑浊,大脑空白,可手指却像是被牢牢固定住一般,怎么都不松手。

夏青心想:师父,我这也算是无论生死剑不离手吧,你见到我的尸体一定要夸我。

他以为自己会死,会葬身通身海底。

但是没有。

他被人救了。

惊蛰万物生,极光漫过整片通天海,海藻珊瑚,贝壳珍珠,光华熠熠。他对上一双冰蓝的眼眸。那人银白的发散在海水中,容颜模糊,带着一种遥远的神性。

夏青那时失血过多,快要晕过去了。

气喘吁吁趴在礁石上,心中警惕,不知道这人是谁,又要干什么。

只是那人什么话都没说,目光只落在他手中紧握的阿难剑上,冷淡倦懒,没什么情绪,转身离开。

回到蓬莱后,他被师姐数落了很久。夏青坐在床上,看着师姐腰间摇曳在金光中的叶子,心里却一直想着这个人是谁。

“救我的那个人眼睛是冰蓝色的。”

师父说:“确定是冰蓝色,不是银蓝色?”

“确定。”

师父哼哼说:“我看是你出现幻觉了吧。”

夏青一头雾水:“啊?”

可能真的是他出现幻觉了吧。

他和卫流光夜探友邻家的那一次,其实故事还有后续。

卫流光不愧是作死小能手,知道鲛族做的孽气得咬牙,“不行!来都来了,我们得给他们一点教训。”

夏青:“啊,你要干什么?”

卫流光捡起掉地上的扇子,往外面看,发现瑶珂已经带着鲛人士兵离开,才扯着夏青的袖子说:“她不是说现在不能闹出太大动静,惊扰到什么东西休息吗。走,我们去神宫外放鞭炮。”

夏青:“……”你他妈……

夏青:“滚!”

他头也不回,想甩掉这个尽会惹事的扫把星。只是扫把星是狗皮膏药,硬拖着他爬上了神宫的那堵玉墙。卫流光别的不行,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藏在袖子里居然还是有鞭炮。这是他最近琢磨出的新玩意儿,专门让薛师姐用灵力把它做成防水的样子,有事没事往海里扔。夏青一边嫌弃幼稚,一边眼见浪花被炸上高空,又经常眼巴巴凑过去拿一个过来解手瘾。

“放完就跑!”夏青说完,从卫流光手里抢走小炮筒。

“我来扔,你数一二三。”

卫流光:“……”

卫流光不情不愿:“哦!”

两个小少年鬼鬼祟祟,

“一、二、三——”

砰!炮筒被扔过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惊起无数泡泡。夏青眼疾手快拽着卫流光直接就跑,但是他们明显低估了鲛族圣女的力量,一条淡粉色的鲛纱直接捆住两个人的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我当是谁,原来是两个小鬼。”

万幸这一次,抓住他们的,不是清冷严酷的瑶珂,也不是妩媚狠毒的珠玑,而是三位圣女中素以温柔出名的璇珈。璇珈看着他们,鹅黄色的衣衫曳过玉砌成的长阶,俯身,微笑道:“小鬼,胆子这么大啊。这一次除非你们师父过来,否则都别想走了。”

卫流光人傻了。

夏青也是。

——完了,他又要抄书抄断手了。

神宫内脚步声响起。

璇珈忽然身体一僵,起身,毕恭毕敬道:“尊上。”

夏青咬牙,气得打卫流光一顿,听到璇珈的声音,抬起头,却一下子愣住了。银白长发的少年从神宫内走出,双瞳冰蓝,如寒月清辉。

璇珈皱眉,神色紧张:“尊上,您怎么出来了?”

银发少年停在神殿门口,眉眼间还有一些慵懒倦怠,可是看到夏青,却是缓缓地笑了下。

“放了他们吧。”

少年说。

璇珈愣住,还是轻声说:“是。”

那天回去的路上,夏青一直魂不守舍。按理说他修的太上忘情道,与天地有感,根本不会踩到地上的陷阱。

他应该走路带风、所向披靡。

偏偏那天他心事重重,一步一摔、两步一跌、三步一个狗啃泥。

把卫流光人看傻了。

“……闭嘴!不许说话!”夏青恼羞成怒。

他的救命恩人根本不需要他报恩。

救命恩人在鲛族身份很尊贵。

算了……不报就不报吧,虽然两次欠人恩情让他有些别扭,可是夏青的情绪总是转的很快,不会一直牵挂。

神宫惊变的那一天。

夏青守在师父的旁边。

师父快死了。

通天海在下雨,淅淅沥沥,将叶子打湿,檐下细雨如珠。

老头生前说话总喜欢拖着调子显示出自己世外高人,而现在不需要拖,说话也是破碎沙哑的了。

生生死死,黄土白骨。

夏青安静地候在他身边,第一次,迷茫到话说不出来。

师父眯着眼看他,不满地说:“你这什么表情?你师父我马上要飞升当神仙了,臭小子,开心点。”

夏青说:“死了就是飞升吗。”

师父哼哼道:“我说是飞升就是飞升。”

夏青涩声说:“好,飞升。恭贺师父得道飞升。”

师父咧嘴笑,嘀咕:“这才像话。”

说完他的眼眸又望向外面,眼里有着尘埃落尽的平和。

外面在下雨,一点一滴,遥远处能看到通天海上血光冲天。楚皇东征通天海,战况越来越烈。

师父轻声道:“你的师兄师姐都去了通天海,蓬莱逢乱必出——可是现在,鲛族人类,海上作乱的到底是哪一方呢。”

夏青握紧阿难剑,眼神迷茫,出声问道:“师父,大师兄为什么要离开蓬莱去当楚国的大祭司啊。”

师父眼眸流露出一种哀伤来,沙哑说:“这是你大师兄的劫难。当初思凡剑给你大师兄,我就料到了。他这一生注定要与红尘俗世纠缠不休,被羁绊牵累,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夏青一愣:“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对啊。”师父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瘦弱的身躯像是干枯的叶子,他擦掉唇角的血,还不忘瞥夏青一眼:“别哭,我这都活了几百年了,早活腻了。”

他手指还停在脸上,突然身体一僵,眼眸锐利,一点一点迟钝僵硬抬起头来,直直看向通天海的尽头。

夏青被师父的神情吓得一愣。

“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苍老的皮肤都在剧烈发颤,唇抖得不像话,浑浊的眼眸瞳孔涣散,是难以置信,是震惊,是滔天的愤怒。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师父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大团大团黑色的血把被褥染红。

“师父。”夏青一下子抓住他的手。

却被师父一下子反握住,师父濒死的病容上这一次涌现出极度的惊骇来,这是夏青这辈子见过师父最失控的样子了。

师父抓着他的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焦急语气说:“夏青,去神宫!现在去神宫!阻止宋归尘!”

夏青:“什么?”

师父苍凉一笑:“我以为你大师兄顶多是借助人族的力量进攻鲛族,报当年的仇。没想到,没想到,他居然敢把主意打到这上面!”

一阵风吹过,挂在桌上的两盏魂灯,明明灭灭,忽然归于寂静。

师父脸色煞白,又吐出一口鲜血来,大笑两声,眼里满是悔恨:“怪我,怪我,他拿走蓬莱之灵,我就该发觉的。现在你的两个师兄也为此牵累而死!宋归尘,他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夏青神魂巨震:“什么?”

师父手指几乎痉挛,握着夏青的手腕,用颤抖的声音说:“去神宫,阻止他,一定要阻止他。”

夏青眼眶也红了一圈:“我去阻止他什么师父。”

“阻止他,诛神。”

师父的尸体他都没埋,夏青拿着剑急匆匆出门。

通天海上满是硝烟的味道,战火和血光齐飞,明晃晃照着横尸累累。夏青收拾情绪,眼眶还红着,神色却冰冷如霜,黑衣黑发,手握长剑,行于火海中如修罗。

“来者何人!大祭司有令,今日谁都不能擅闯神宫!”

“滚!”

阿难剑没有鞘。

万物皆是收剑的鞘,万物皆是剑下的杀机。

所有人族士兵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以胜利者的身份去凌辱鲛族,已经被这位不速之客给吓到了。

众人前仆后继地冲过来阻止他。

那一日,夏青根本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满脑子都是师父死前的叮嘱,耳边是各种怒斥、各种尖叫、各种咒骂,他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十步杀一人,脚下横尸遍野,鲜血将他的黑袍染深,他杀到最后,眼中血色已经归于麻木。

巍巍神宫出现在他面前,夏青手指剧烈颤抖,脸色苍白。

“蓬莱着火了?!”

进神宫前的最后一刻,耳边听到了嘶吼。

蓬莱……

夏青背影僵直,他闭上眼,却没有回头看。

他跑进去,只想着阻止宋归尘。

于是在惊神殿外,看到宋归尘时,所有怨恨、震惊还没涌现心头,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他一字一句恨声喊。

“宋归尘。”

宋归尘明显也一愣,皱眉:“夏青?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

夏青眼眸赤红:“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宋归尘站在华丽清冷的神殿内,神情莫测:“我知道,你回去,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

“滚!”夏青想杀了他,可不想再浪费时间,握剑往神殿深处走。

宋归尘出现在神殿外,说明诛神大阵已经落下。

他不知道神现在怎么样,可他必须救下祂。

宋归尘冷下脸来:“你进去送死吗!给我回来!”

夏青没理他。

宋归尘从袖中抽出思凡剑来,紫色的剑意撼天动地,化成万千剑刃,将夏青围住,神色冰冷:“回去。”

夏青:“滚!”他眼眸赤红,横剑眼前。

剑气破开长夜,属于山川草木红尘五行的浩瀚力量,一下子笼罩天地。神宫卷起长风,吹动他衣袍与黑发。

这股力量来自鸿蒙上古,饶是宋归尘都被震伤。

“你……”他后退一步,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眼神既是哀伤又是冰冷,声音却坚定:“我不会让你进去送死的。”

思凡剑骤然出鞘,这一次毫不留情,锋利的剑端,直刺夏青握剑的手腕,打算让夏青彻底没有反抗余地。

“——宋归尘!”与此同时,另一道饱含怨恨的声音响起。

是璇珈。她刚阻止完珠玑,现在原路返回只想着将这人挫骨扬灰。

夏青瞳孔一缩,直接用左手去挡,手腕被思凡剑直直刺穿,经脉寸断,鲜血汩汩流下。

夏青踉跄一步,脸色苍白,咽下喉中的血,却什么都没说。

破开阵法,握剑直接往里面走。

“夏青,回来!”

宋归尘焦急地看着夏青的背影,还想阻止,可是璇珈来势汹汹的攻击已经让他无暇顾及。

夏青已经痛得失去神智。他的浑身上下都是血,自己的,别人的,杀戮让眼中一片红。暴躁的、悲恸的、愤怒的、怨恨的情绪,充斥整颗心脏。他修的太上忘情道,第一次那么深刻的体会人间悲喜爱恨,受惊扰的道心带来精神上的苦痛折磨,与之相比,经脉寸断的痛苦都不值一提。

师父死了,师兄也死了,蓬莱也没了。

好像只是一夜之间,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夏青跌跌撞撞走进惊神殿的一刻,恍惚了下,冷风像一双手,轻轻拂过他沾在眼睫上一直不肯落下的泪。

轰隆隆。

夏青感觉到大地在震动。

紧接着,外面传来各种尖叫和逃窜。

“神宫塌了!”

“神宫塌了,快跑!”

乱石齐飞,脚步错乱。先坍塌的是石柱,而后是墙壁。

夏青真的走到这里,却安静下来,他闻到了一股冷冽的花香,来自荒冢。

海水逆流,天地崩析。

万事万物都在灰飞烟灭。

夏青步伐蹒跚,全靠着脑海中师父的那句话坚持下来,坚持到最后,走到惊神殿……他看到了满台阶的血。

鲜血中心有人半跪在地上。银白的长发披散血泊。

夏青对上了一双极冷极寒的眼。

冰蓝色。像是蒙昧未出世的珠玉,纯粹到只剩下冷漠。

海浪回旋敲击,古老大海的呼啸从深渊之底涌出,石块摧枯拉朽的纷纷落下。

夏青大脑空白,安静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今天经历各种生死爱恨,杀人杀到麻木。阿难剑的尖端现在还在滴血,在身后曳出一条长长的血迹来。

他以为他已经不会再有多余情绪了,可没想到,就这么一个眼神,再次让他溃不成军。

“原来是你啊。”

夏青脸色苍白,极轻地说了句。

他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体力早已耗尽,没走两步他便再没了力气,狼狈地跪下来,以剑撑地。

黑发落在地上,与那人的白发相融,在血泊里诡异而和谐。

轰——

神殿背后的墙壁也彻底崩塌,带着地面齐齐下坠。

露出海尽头的深渊来。神宫背后就是魔渊万冢,漆黑一片,吞灭了所有的光。

夏青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腥风血雨从尸海中杀过来,到现在,眼里居然只有迷茫。

神宫要坍塌了。

这里即将灰飞烟灭。

可是蓬莱也没了啊。

神的眼神冷漠寂灭。

地面四分五裂,海水开始倒流,天地颠覆。极光从深海喷涌,咔咔咔,裂痕蔓延到了神的脚下。

魔渊像是一张巨口要将他吞噬。

就在此时,夏青耳边听到了很轻的一声笑。遥远的,讥讽的,嘲弄的。

夏青眼神迷茫抬头,对上神半勾的唇角和冷漠寂灭的眼。

他心中涌出奇异地难过来,轻声说:“别怕,我带你出去。”

只是他说完这句话,最后一块地面猛地下坠,带着神往深渊坠去。

银发少年缓慢闭上眼,神情冰冷。他被蓬莱之灵结成的阵所制,无法反抗,只能亲眼看着自己被抽魂,被拆骨,被夺去力量,一个人呆在这孤寂的神殿等死。

“不,等一下——!”

大地粉碎的同时,夏青的思维好像也粉碎了。

他想伸出手去抓住他,可是左手经脉已经被挑断,彻底废了,动不了。

唯一能动的,只有——

咚!神殿天壁崩折,珊瑚、贝壳,夜明珠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夏青愣在原地,在少年即将下坠的最后一刻,眼眸血红,咬牙松手,放下剑来。

阿难剑落地的一刻。声音清脆悦耳,仿佛来自世外,散去了一切尘世的混乱喧哗。

他俯身向前,在废墟中,握住了他鲜血淋漓的手。却没想到,下一刻他自己身下的地面也裂开。

他没有救下他,反而随他一同坠入深渊。

萤火星尘浮动在周围,深渊底下是白骨荒冢和无边无际的灵薇花。

夏青最后的记忆,是与自己十指紧扣冰冷的手和一道黑暗中安静的凝视。

疑问的,懵懂的。

没有情绪,不含爱恨,或许只是好奇,或许只是不明白。

灵薇花温柔哀伤,开在深渊。

他意识模糊,只见身边幽蓝的光越来越强烈。

一朵又一朵的灵薇花飘浮了起来,同时巨大的声响震在耳畔。

他看到海水分流,堆积万年的白骨不断往上,冲出海沟、冲出海面。

它们立成了一堵墙。

——隔绝了鲛人一族百年的归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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