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听话在寝殿等我。”

楼观雪垂眸,轻声开口。

他驱散身边的血光黑障,往前走,似乎是想牵夏青的手看看他的脉象。

这时宋归尘骤然出剑,思凡剑卷动着整片竹林的叶子,带着清锐的紫光,直直刺向楼观雪。

宋归尘厉声道:“夏青,走!”

楼观雪听到这话,唇角玩味勾起,眼底浮现一丝冰冷杀意,可到底是对夏青的关心占了上风,没有去搭理宋归尘。

思凡剑意根本近不了他的身,甚至于空中遭反噬,回刺入宋归尘体内。紫衣大祭司闷哼一声,跪下来。他五指苍白痉挛般插入土地,瞳孔抬起,愣愣看着百年后重新降临的神。

这是世间唯一的神啊。

如果不是当年鲛族趁其不备,如果不是蓬莱之灵可以催动天地法则,谁又能诛神呢。

楼观雪想伸手去牵夏青的手腕,谁料夏青先出手握住他。

少年的指尖冰冷,几乎有些发颤。

楼观雪愣了下,温柔问:“怎么了?”夏青在亲密的事上很少主动,或许是太上忘情的缘故,他迟钝木讷甚至有些呆,被占了便宜也要反应半天,这次倒是难得。

夏青脸色虚弱苍白,浅褐色的眼眸静静看着他。

楼观雪将他的一切表情收于眼中,鸦羽般的长睫垂下掩过深意,微笑道:“乖,别看。”他解开腕上的缥碧色丝带,俯身吻上少年的眼睫。

相触的感觉微凉如落雪,夏青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已经被发带蒙上了。

一瞬间,外面的混乱鲜血战火废墟归于漆黑,刺穿耳膜的呻吟哭嚎也彻底消散。

楼观雪手指抚上他的脸,温柔笑道:“乖,什么都别看。”

宋归尘心神巨震,瞳孔缩成一点,嘶声吼道:“楼观雪,百年前的恩怨与夏青无关!你放过他!”

楼观雪讽刺地低笑一声,没理他。

浩瀚强大的白光从指尖溢出,形成一道至纯至粹的光,将夏青静静笼盖。天地崩析日月颠覆的乱象被隔绝少年身后,他嫁衣如血,立在红尘外。

宋归尘自然不会信他们之间的感情,一下子眼眸赤红,悔恨化为心间刺,拿着思凡剑站起身来——他害得他的小师弟被利用、被欺骗,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烟尘弥散空中,万千黑障红雾,像百年因果,照应神罚降临的最终命盘。

“神。”宋归尘踉跄一步,一字一字从带血后的喉间说出,艰难道:“百年前,是我、是珠玑、是楚皇,害得你落得那个下场。百年后,冤有头债有主。这些罪孽,我一人承担。”

楼观雪似乎现在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眼底冰冷一片,他似笑非笑,语调凉薄:“你一人承担?”

他淡淡问:“宋归尘,我的恨,你拿什么承担?”

砰。一道黑色的雾障突然发作,钻进宋归尘体内,一下子压制住他的灵魂,嚼碎血肉骨骼,逼得他咬紧牙关,重新跪下来。

楼观雪没再看他一眼。衣袍掠过瑟瑟荒草,往前走,冷漠道:“哪怕你现在自拆骨、自抽魂,跪在我面前魂飞魄散也完全不够。”

他停在了废墟前,这里是阵法中心处,是他所有记忆和恨的根源。

楼观雪凝视着一切,漫不经心低笑着,轻声说:“百年前,你们就应该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十六州黑云压城,地面如长蛇裂开,顷刻间无数房屋高楼化为废墟。

众生尖叫挣扎,不得解脱,崩析声中构成地狱乱象。

文武百官匍匐在地,哀嚎哭叫。

竹林不解悲苦,萧瑟依旧,燕兰渝倒在废墟中,手指颤抖握住了一把荒草。她剧烈呼吸,瞳孔涣散,鲜血从七窍不断涌出,脑海中忽然出现了当初瑶珂被用鞭子活生生抽死时最后看向她的一眼——银白色,怨恨讥诮,从此她日日夜夜不得安眠。

【当年先祖东征通天海,带来了无数珍宝也获得了神的眷顾。】

哪有什么神的眷顾,从来只有诅咒。一生汲汲名利一生所求权欲,到头来贪婪者死于贪婪。燕兰渝痛苦到浑身抽搐,嘴里喃喃:“不……”灵魂被烈火烧灼,血肉在翻涌爆炸。

可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黑障撕碎,鲜血散开,溅上青草。

陵光城门外。

无数鲛人聚在一起,男女老少都瑟缩着垂头,身躯颤抖。他们穿着灰扑扑的囚服,手上带着拷链,被士兵们恶声恶气地赶向城门外。

“都给我走快点!”

踏出繁华城门的一刻,金光穿过云层照在了每个人鲛人脸上,照入他们麻木迷茫的眼。

灵犀被薛扶光牵着手,站在不远处,安静又疑惑地看着这一群人。

扶光姐姐听完村子里发生的事后,就带他来了陵光。说这里是离浮屠塔最近的地方,也是压迫和折磨最深的地方,必须早点救他们出来。

这是他的族人吗?可是为什么,族人会是这样的呢。

灵犀看着他们凌乱的头发和遍布伤痕的手,清澈不染纤尘的眼眸满是迷茫。

侍卫不耐烦地说:“都到齐了,带走吧。”

薛扶光点了下头:“好。”

陵光城内数万鲛人排成一条很长很长的队。

鲛人们低着头。

与生俱来的屈辱苦难折磨尽生机,懦弱和惶恐写入骨子里。他们行将就木,像是一颗一颗枯朽腐烂的树,黑压压站在城门前。

城墙之上,卫流光悄悄趴在垛口冒出一个头,看着下面长龙般的人群,震惊不已:“我的乖乖,这是在干什么。”

卫念笙在旁边气得跺脚:“卫流光,这就是你说的最好方法?”

卫流光理所当然:“对啊!你逃出陵光城燕兰渝还能把你抓回来送进宫不成。”

所以他给出的方法,居然真的是要她连夜逃跑?卫念笙被他的不靠谱给气哭了,觉得自己听信他的话跟出来简直就是脑子进水。

一袭粉白色衣裙的少女扁着嘴,眼睛越来越红,越想越委屈,最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卫念笙浑身颤抖:“哇呜呜呜呜呜卫流光,你真是个混蛋!”

她自幼娇生惯养,是卫太傅的掌上明珠,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站在这寂寥冷冰冰的墙头,卫念笙越想越气,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城墙上,抬袖掩面大哭起来。她哭起来丝毫不在意形象,跟小孩子一样,眼泪鼻涕都在脸上,丝毫没有卫家贵女的做派。

墙垛上长着荒草,青绿色冒出石缝,随风招摇在她金丝勾勒的华贵裙边。

“呜呜呜我干脆真的跳河算了!顾修远也是混蛋,关键时候永远不在我身边!我都要被送入宫了,他还在不知道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官呜呜呜呜呜!”

卫流光头更大了。

他觉得自己招惹上卫念笙就是给自己招惹了一个祖宗。

他把折扇随便塞进袖里,扑上去捂住她呜呜哇哇的嘴,气急败坏:“我的姑奶奶!你小点声!”

可是来不及了,城门口寂静的只有风声,她的哭声早传遍了天地。

“谁在上面!”带刀侍卫鹰眼一利,猛地抬起头来大声呵斥。

“呜呜呜呜呜。”卫念笙在陵光就没怕过谁,理都没理,继续哭得直打嗝。

卫流光崩溃捂脸,心里直骂这死丫头真是扫把星,害他丢脸丢大发了。

“是我。”他冷冰冰探身道。

“卫小姐,卫公子?”但侍卫只一眼认出了他们,神色一惊。侍卫对鲛人时的盛气凌人和不屑,在金尊玉贵的陵光世家面前,一下子只剩诚惶诚恐。

卫念笙沉浸悲恸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才抹把脸,吸吸鼻子往下看。

可只这一眼她就愣住了,她对上了无数双麻木惶恐的眼。少女的手指搭在垛上,被泪水洗刷过的干净眼眸只剩愣怔。粉白的衣裙散在空中,像飞舞飘零的花。

天空是黑沉的,城墙砖瓦青灰,风声卷过天地,墙上墙下,隔开两片天地,就像两种人生。

卫念笙呆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他们手上都带着手铐?是犯了什么错吗,不对啊,我记得陵光处理犯人的拷链不是这样的,这是刑具吧。天啊,还有钉子,钉子都扎进了血肉里,太过分了吧。”

卫念笙撑在墙头,看着那些鲛人鲜血淋淋的手和脚,只觉得同情和愤怒。

卫家娇宠的千金小姐从来我行我素,她手撑在墙垛上,弯下身对着那个侍卫长风风火火大喊:“喂,你快给他们解开!你这是滥用私刑!我回去告诉我爹,你会被抓起来的!”

“啊?卫小姐你说什么?”侍卫长一头雾水,被这位金尊玉贵的卫家嫡小姐给弄傻了,可有碍于身份不敢反驳。

“你再不——”可卫念笙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一道道目光凝聚在她身上,让她彻底呆住。

鲛人们缓慢抬头。无数麻木、苍老、沉默以及怨恨的视线,齐压压朝她袭来。

“我……”她被吓到了,脸上溢出茫然之色来。她刚刚,说错了什么吗?

就在这时,自陵光城皇宫的方向出现一声巨响,整片天地风云变色。

罡风呼啸过山河,卷过来,差点把她整个人吹下墙去。

“啊!”卫念笙惊呼一声,手指死死抱紧了墙垛,她脸色苍白,回头望去:“怎么了?浮屠塔破了吗?”

“浮屠塔破了。”薛扶光声音沙哑缥缈。她暗淡的长发随风飘浮,眼眸望向远方。

越过无数鲛人,越过城墙,看向最东方,那里黑云紫电密集,轰轰烈烈,像是要撕开虚无。

“天啊!这是发生了什么。”

卫念笙有点怕了,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回身却对上一双死寂安静的眼。

来自一个莲青色衣裙的女人。

她一下子愣住。

粉白衣裙的少女鬓发上都是珠玉,步摇金灿灿成为混沌天地唯一的亮光。

她眼眸清澈,通身华贵,是人类百年的荣华,也是……人类贪婪最后的结晶。

卫流光正琢磨着怎么不动声色把她抛下,自己天高海阔到处玩。突然察觉脚下大地在震动,他愣住,转身,却只看到城墙坍塌,坐在墙垛上的少女,指尖抓着几缕青草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随着石块往城下堕落。

卫流光眼眸瞪大,骤然大喊:“卫念笙!”

卫念笙脸色苍白,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下,却什么都没抓住。她青丝散开,往下坠,衣袍翻飞像是蝴蝶又像落花。

“啊——!”

城墙倒塌的一刻,无数鲛人僵硬地抬起头来。

黑色的紫光破开云雾,空气中泛起潮湿冷冽的气息,浑浑噩噩带来属于大海的回忆。

屈辱、流离、苦难,一代一代传承,刻入骨子里,他们迷茫混沌的眼睛一点一点清醒。大雨哗啦啦落了下来,有人呜咽一声,懦弱和彷徨被仇恨的烈火焚烧,指甲变长,眼眸骤然猩红。

“卫小姐!”侍卫长脸色大惊,卫念笙要是在他这里出事,他的命也没了。他想去接住她,想在卫家面前博一分恩,谁料还没往前快一步,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他的肩膀。下一秒,噗嗤,尖利的指甲狠狠撕开他的胸膛,直取他的心脏。侍卫长瞪大着眼,难以置信回头,对上了鲛人血淋淋的笑容。

“鲛人化妖了!”

尖叫破开长空,押送鲛人的士兵们吓得屁滚尿流。

“卫念笙!”

而卫流光趴在墙头,眦目欲裂。

【鲛族把东洲附近的渔村屠杀了个遍。卫流光,你记得大师兄是哪里人吗?】

【我知道神无辜,可如果非要有一个罪人来终止这场无休止的杀戮,我觉得,我就挺适合的。】

【每年的三月五,惊蛰时,灵薇花便会在海上发着夜光。那些因为狂风暴雨迷路的鲛人,寻着光便能返乡。而濒死惶惶的老者,寻着光,也能达到安息地。】

【当年背弃神明,妄想上岸,如今全是报应。】

【鲛人必须死在冢上,因为灵薇花只能开在那里。灵薇,它本就是鲛人的魂魄。神可真是残忍啊,现在荒冢成了墙,鲛人一死便是魂飞魄散。不过,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明白呢。觊觎不可得的东西,总会付出代价。】

【这花啊,根本留不住。】

夏青站在红尘外,耳边出现了无数人的声音,今生前世,错乱颠倒,犹如潮水将他淹没。自己的,别人的。一字一句,或笑或哭,或平静或激烈,兜兜转转,成了这百年后谁都逃不开的命轮。

珠玑根本不敢在楼观雪面前出声等到现在才重新说话,得意又怨恨:“哈,到头来,谁又分得清是非对错呢。人族有错,鲛族有错,既然分不清,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夏青神色淡漠,长睫下褐色的眼眸若渊流。红色衣袍更衬得肌肤如雪,他立于天地间,像一把安静孤独的剑。

珠玑得意说:“夏青,你阻止不了他的。”

夏青听着她的话,不由想起了温皎眉心的那道口子。

在梨花纷飞的三月初出现在他视线里。

——猩红如血,像是朱砂曳开的一笔,所有恩怨因果由此开启。

夏青沉默了那么久,才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轻若飞雪:“珠玑,我从来没想过阻止他。”

珠玑愣住了。

夏青脸色苍白,手指握紧:“百年前我阻止不了诛神大阵的落下,百年后我又怎么去阻止神罚降临呢。”

珠玑语气古怪:“是吗,你真这么想的?”

夏青没说话。

他只是看了一眼天空的浮光,问她:“今天就是你说的,我会魂飞魄散的时候?”

珠玑被他这句话点醒,愣了好久,才放声大笑起来:“对,对!哈哈哈哈我怎么忘了,哈哈哈哈我差点忘了这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神情几欲癫狂。

“你一个异世之魂被引过来,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将你和楚国皇帝绑定,你不得离开他半步,他死你也得死。真没想到这位楚帝居然就是尊上,不过殊途同归,尊上成神的一刻,和人间羁绊尽断,**重塑,楚帝某种意义上也是死了。你自然逃不开魂飞魄散的命运。”

珠玑勾唇:“哦,还有一个办法。”她像是毒蛇,慢慢蛊惑他:“你去阻止他!你让他自毁魂魄,放弃力量,不要成神。”

“你去啊,夏青。”

夏青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恢复记忆的一刻,所有修为也尽数归于体内,山海的呼啸,草木的低颤都响在耳侧。

他听见了陵光城各种哭嚎大叫。地震、海啸、天地崩析。

浩浩荡荡的劫数降临,家家户户蜷缩在黑暗里,孩子被大人捂住眼,泪流满面念着“别怕”。

他还听到了城墙之下万人呜咽。

听到少女从墙头坠落。

墙上墙下,各自百年后的归途。

贪婪和野心滋生出无边罪恶。

……可是,仇恨不该由无辜的后人继承啊。

以杀止杀,恩怨轮回不止,根本没有终时。

“我快要魂飞魄散了。”

夏青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腕上的舍利佛珠滚烫得仿佛要在皮肤上烙下印子。

他皮肤白到不真实,像一个虚影。

珠玑恨蓬莱的每一个人,看他落到这个局面,自然是得意洋洋:“夏青,你都不挣扎一下吗。要知道魂飞魄散,就是彻底离于五行。到时候,连神都无法将你复生。”

夏青看着自己的掌心,清寒剑意漫过掌纹,问她。

“你觉得我怕死吗?”

珠玑噎住。

夏青忽然笑起来,笑意很浅,说:“珠玑,你知道我昏迷的两天,梦到了什么吗?”

他轻声说:“我梦到了我师父。”

“他说太上忘情的第三式需要我自己参悟,因为那是我自己的业孽。我曾以为太上忘情,动了情就是有了牵挂,万劫不复。从此道心破碎,百年修为毁于一旦。”

夏青顿了顿,兀自一笑:“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了无牵无挂的意思。”

什么叫牵挂,是心中放不下的挂念。

无牵无挂,求的是一个大自在,求的是一个心境通明,求的是他冷静地面对自己,不逃避不闪躲,不盲目大悲,也不盲目大喜。

太上忘情第三式。

他见过了天地,见过了众生,唯独一直见不明白自己。

见不明白自己的爱恨痴怨,见不明自己的红尘羁绊,见不明白,他爱他,从来都不是劫难。无需恐惧,也无需害怕。

阿难剑在掌心慢慢化为实质,剑身雪亮,古木漆黑,它生于太初鸿蒙,与神同源,自然能轻而易举破开这道屏障。更何况,楼观雪本来就不忍心伤他,察觉到他想离开,所有神光主动散开。

楼观雪站在废墟中央,衣袍上血光森然,黑色的枷锁如长蛇把整座浮屠塔笼罩,属于神的恨逾越百年、越发疯狂。血红的记忆浮现在他身边,重重叠叠,像是浓雾又像是藤蔓,将他钉在原地。

“夏青……”宋归尘看他走出神光,愣怔出声。

夏青将那缥碧色的发带握在手里,另一手拿着剑,往前走。墨发扬散空中,血红的嫁衣掠过一地的废墟横尸,天地扭曲,乌云雷电青紫压抑,他像是浑浊天地间唯一鲜明的色彩。

夏青听到声音,才回头看了宋归尘一眼,浅褐色的眼眸无悲无喜。

今生前世,回溯的海水和离开陵光城的那晚奔涌的护城河相照应。桥上桥下,恩怨成荒。

夏青突然笑了一下。

珠玑一下子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夏青静了片刻,而后又清醒起来,他喃喃说:“我要干什么……”

他要干什么……

他既然注定要魂飞魄散,不如带着这纠缠不清的世人因果一起散吧。

竹林簌簌,惊起青鸟飞向天空,摘星楼挂在檐角的铃铛响个不停。

夏青握紧剑,不再看宋归尘,往废墟中心走。

属于神的恨横在空中,黑气肆虐,变成阻碍他前行的重重障碍。

夏青拿起阿难剑,垂眸,劈开所有阻拦。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神宫崩塌的那一夜。

同样的尖叫、奔逃、万事万物分析崩离。

同样的废墟、大阵、隔着腥风血雨,他向他走去。

楼观雪眼眸深黑,冷漠到极致,就像未蒙尘的珠玉。

他站在仇恨的尽头,静静看着他。

心里漫不经心地想,夏青是来劝他的吗。劝他别杀宋归尘,劝他放过无辜的人。应该是的,他的爱人骨子里善良赤诚,根本见不得杀戮。

楼观雪缓缓勾起唇角,眼神有种杀戮散尽的温柔缱绻,心里却划过冷漠的声音。

——可是,不行啊。

他或许会在万物毁灭后,花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哄夏青。

“为什么不听话呢。”

楼观雪伸出手,似乎想轻触夏青的脸,只是手指碰上少年肌肤的一刻,身体僵冷,骤然抬头,瞳孔深处涌现出一丝血红来。

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神情,神宫之内被算计、被抽魂拆骨,都不曾有过。

夏青知道自己要消失了。

他对生死从来无感,却没想到有了爱人后,现在竟涌起一丝遗憾和难过来。

夏青心想,原来我也会怕死。

只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无解。

从他被带到这个世界走进命轮开始,就注定有这么一天。

破开黑障其实需要花很大力气,每一剑出手都让他精疲力尽。

他太累了,累到现在,看着楼观雪,什么恩怨什么责任都没有去想,他只是伸出手,一如寝殿那一晚,抚摸上了他眼上那一颗很浅的痣。

夏青唇角扬起,少年姿容绝艳,眉宇间的脆弱锋冷这一刻都变成烂漫春光,他轻声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楼观雪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夏青语气认真道:“楼观雪,你活了下去,活成了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混乱纷扰的人间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空气中的血腥似乎也被惊蛰夜微凉的风取代。

那一晚萤火虫飞上开满白色小花的墙。

虫子窸窸窣窣爬出洞,青草黄土下生机勃勃。

断壁颓垣里黑障和血雾交缠,夏青的眼眸清澈如初,和那个坐在墙上稚嫩安慰他的男孩重叠。

他想了想,笑着说:“你看,你一直是为自己活着的。你的恨是自己的,你的爱也是自己的。”

“当然了,如果可以,我一点都不希望你是神。”

夏青说到这里,身体其实已经支撑不住了,踉跄了下。

楼观雪的神情有些迷茫,想要伸手扶住他,却因为身体颤抖,随夏青一起跪坐下来。

夏青静静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心里泛起尖锐的痛,轻声问:“楼观雪,你痛吗?在继承这些仇恨的时候。”

夏青手指发抖拂过他的眉眼。

其实摘星楼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嘀咕过的,这暴君长得可真好看啊。

“应该是很痛的吧。”

夏青眼眶微红,迷茫道:“我一点也不想你成为神,因为抽魂拆骨太痛了……仇恨因果也太重了。可是当年我没能带你出去啊……”

“楼观雪。”

他轻轻喊了声他的名字。

握在手里的发带早就飘散,随着风飞向废墟。

而现在,夏青松开手,放下剑,双手捧起他的脸,几乎是献祭一般吻了上去。

泪水从紧闭的眼睫中流下,滚烫炙热,落入废墟血泊里。

“我怕的是你痛。”

你的仇恨整个天下都承担不起。

这因果恩怨根本没有终时。

“夏青!”楼观雪睁开眼,眸中血色浓郁,声音冰冷至极,一字一字喊出他的名字。

阿难剑落地的瞬间。

声音清脆,带起了前世所有纠缠羁绊。

楼观雪大脑一阵刺痛,当初六岁被困在浮屠塔内,他就听到过这道声音。

平息所有血腥暴虐,成为他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安息之所。

原来,是他放下剑的声音。

阿难剑现在只是剑魂,落地便散于空中。星星点点的蓝光笼罩在夏青周围,天下第一剑承于天地,在他身上出现细碎温柔的光晕来,山河日月的星辉交映,夏青的眼睫被泪水沾湿,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眼,他想要笑,可是实在是太难过了,唇角一牵动就让他五脏六腑生疼。

珠玑被剑意折磨,痛不欲生,她撕心裂肺怒吼:“夏青!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他在干什么。

破了太上忘情第三式,他与阿难剑早就彼此相融。

夏青眼中都是泪水,却一下子笑了出来。

神的恨太沉重了啊……

血洗苍生也不能平息。

他不想因果再次轮回,也不想他痛。

系在腕上的红绳断裂,舍利子滚落地上。

夏青的身体不断变虚,变透明。风起云涌。阿难剑的清辉浩瀚,渗入他灵魂深处,剑光漫过天地,那横于皇城上方的万千黑障这一刻像是饥饿百年终于找到发泄口,汹涌澎湃、化成恶龙,一条条汇入夏青体内。

“滚!”

楼观雪眼眸赤红,伸出手想要扯断那些黑障,可是他手指穿过的只有虚无。

在珠玑被两种毁天灭地的力量相继折磨,活生生再一次体会了生前粉身碎骨的感觉,发出尖叫。

只是夏青这一刻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他神魂在变轻,在消散,散为光尘,散为粒子,就像当初他在墙头安慰楼观雪所说的,人死后会归于天地,归于黄土,所以不必遗憾。

可他望着楼观雪猩红迷茫逐渐浮上雾气的眼,却一句苍白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条缥碧色发带也消散于废墟,由婴儿的脐带制成,最初和最后的羁绊毁灭。

他终究要成神。

阿难剑魂和神的怨恨用他身体为战场,撕咬纠缠,此消彼长,互相吞噬。

按理说他应该很痛,可夏青像是感觉不到。他能感觉到自己意识在消散。

魂飞魄散前夕,他恍惚了片刻想起了很多事。深海之底的第一眼,荒冢之上的万千灵薇花。摘星楼内春雷乍动,还有那个炊烟袅袅的山村午后,残阳如血,梳妆镜前,转身一个桂花油味的吻。牵一发而动全身。

夏青眼中还蕴着泪,却像是自言自语,轻轻说:“楼观雪,你从来都不是我的万劫不复。”

“你是我看不破的自我,是我的道心所向。”

是我。

苦海心甘情愿自招的业孽。

“卫念笙!”

卫念笙往下坠的时候,哭都来不及哭,心里只有恐惧。那些鲛人恨她,虽然不知道他们恨她什么,可是她知道她落入鲛群,一定会被他们撕咬成碎片,她哽咽着大喊:“顾修远,救我!”

只是她的顾郎根本不在陵光。

她只有一个一点都不靠谱的哥哥。

薛扶光抬眸,刚打算出手救下那个人类贵族少女。

谁料忽然天地轰隆一声下起倾盆大雨来,浩浩荡荡,像是要洗刷一切罪孽因果。

每个人鲛人都像是被雨水烫伤,皮肤泛出一缕又一缕的白烟来。

他们已经没了理智,眼睛充血,嘶吼着,盯着从墙头落下的少女,所有恨似乎都要发泄到她身上!

可他们还没行动,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冷冽深冷,带着大海荒芜的潮湿。

“薛姐姐,你看!”灵犀一下子瞪大眼,呆呆地往前看。

只见空气中,浮起无数白色的粒子,细不可见,但汇聚在一起时,却如道道流光。它们白茫茫覆盖旷野,把墙上墙下两个世界的界限模糊,在黑天大雨中凝聚、化形,成了一朵朵冰蓝的灵薇花。那些死于十六洲,不得安息的鲛人魂魄,在神苏醒的一刻,重新落得了归宿。

“灵薇……”薛扶光喃喃。

天地寂静。

卫流光趴在墙垛上愣住了。卫念笙摔在地上,红着眼眶也忘了说话。可看着这一切,鲛人们突然痛苦地呜咽一声,匍匐在地,绝望哀伤地痛哭起来。

哭声传遍旷野。

百年恩怨,只剩大雨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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