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将今年的夏日祭办在祖地, 王帐以极快的速度开始了这次迁徙。

在前世的这时候,谢玉璋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了,她一直坐在车里。颠簸了八/九日之后,堪堪在抵达祖地的时候发动了。

这一次, 谢玉璋却带着贴身的侍卫, 骑马跟在队伍里。

这次迁徙是回祖地,部落的气氛是欢快轻松的。谢玉璋不去搭理那些风华正茂的贵族青年, 故意跟那些跟她同龄的贵族少年少女们混在一起。

许多都是阿史那的孙子孙女, 当然也有年龄比孙子孙女还小的儿子女儿。

这些少年少女们还不用担事,他们骑着骏马, 一会跑到队伍前面, 一会跑到队伍后面,欢快地很。

阿史那本来神情愉悦地看着自己这些孩子们,不料却在中间看到了自己的小妻子。

阿史那:“……”

唉, 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咥力特勒羡慕地看着堂弟、堂侄们能跟谢玉璋玩在一起。他已经十五岁了,其实也该算是少年, 却不能再如堂弟们那样只顾玩耍了。

他的母亲扎达雅丽对他的一向要求严格, 譬如迁徙这种事, 扎达雅丽就要求咥力特勒担起乌维这一房长子的责任, 要他全程都协助乌维管理好自己的队伍。

咥力特勒便只能一直跟在母亲的大车旁,随时准备处理突发的情况。

他也的确做的很出色。他的祖父阿史那可汗巡视队伍的时候,特别地称赞了他,令扎达雅丽脸上生光。他的父亲乌维也为此感到骄傲,勉励了他几句。

谢玉璋和少年们骑马从一旁驰过的时候, 咥力特勒便挺起胸膛,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青年而不是少年。

可惜谢玉璋根本没看他,令他心里倍感失落。

“咥力特勒!”扎达雅丽挑开大车的帘子,问,“你在看什么?”

咥力特勒道:“婆实他们跑得可真欢啊。”

扎达雅丽闻言向前方眺望去。

在那些贵族少年中也杂着数位少女,但总的来说,少年居多数——阿史那汗的女儿和孙女们被各部落盯着,很多到了十一二岁年纪就早早地被求娶迎走了。

在这群少年男女中,有一个窈窕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这不仅因为她体形比草原姑娘纤细了好几分,也因为她的衣裳用的都是中原的布料,光泽耀人,光是背影,便让她看起来鹤立鸡群。

扎达雅丽眯起眼眺望了一会儿,看了眼咥力特勒,什么都没说,缩回了大车里。

在晚上扎营后,扎达雅丽却把他唤到身边,笑问:“是不是觉得宝华汗妃特别美丽?”

他的父亲召了美貌的女奴服侍,母亲的帐中并无旁人。咥力特勒和母亲无话不说,便坦然承认:“是,她真是太美了,我看到她的时候,总觉得心跳加快,喉咙很干,喝水却又不解渴。”

扎达雅丽失笑:“傻小子,你这是想女人了啊。”

漠北男女风气开放,咥力特勒看过很多男男女女钻帐子,大体是知道男女间是怎么回事的。他挠挠头,脸红红地笑了。

扎达雅丽问:“你想得到她吗?”

咥力特勒说:“当然想,大家都想。”

扎达雅丽诧异问道:“大家是谁?”

“就是泥熟他们。”咥力特勒向母亲告堂哥们的密,”他们喝了酒说,祖父的年纪太大了,可惜了赵公主。要是能抱着赵公主睡觉,就是死了也愿意。”

扎达雅丽哂然,道:“你觉得他们配吗?”

咥力特勒问:“这还有配不配的?”

“当然有。”扎达雅丽目光炯炯,“能抱着赵公主睡觉的,就只有你的祖父,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天可汗啊!最美的女人,只有最强大的男人才配拥有。弱小的人即便拥有了,也留不住,迟早要被抢夺走。”

咥力特勒思索片刻,点头道:“是这样的!”

扎达雅丽看着日渐长大强壮的儿子,欣慰:“所以,你要努力啊。等你父亲当上可汗之后,就该轮到你了。”

她摸着儿子的脸,眼中充满了期望。

她人生的寄托并不在丈夫的身上,而是在儿子的身上。

这趟迁徙对谢玉璋来说,和前世完全不同。形势不同,心情也不同。

她的乌骓马自到了草原便日日撒欢,如今已经比从前少了许多肥膘,日渐清隽,速度不可同日而语,终于像一匹真正的宝马了。

她每日骑着马,看天地辽阔,白云低垂。风吹过草海,掀起一层一层的绿浪。

前世她看得腻烦,今生却觉得胸臆都开阔了。

回头望,浩浩荡荡的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不要说贵族和普通牧民,便是奴隶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回去祖地,冬天便没那么难熬了。

牛羊成群成片,骏马有头马领着,牧马人只要控制住头马,便一匹都不会跑丢。

漠北汗国不是一个单一的民族,它其实是很多民族和部落融合在一起的整体。当年景好的时候,冬天不那么冷的时候,他们也可以躲在草原深处熬过寒冬。当然,当大自然对他们苛刻起来的时候,这些骨子里充满了兽性的游牧民族便会举起屠刀,向南而下,对中原人痛下杀手,掠夺粮食和人口。

当大赵最强盛的武帝、文帝之时,这样的情况很多年都没有出现。一是因为赵国兵强马壮,边境坚不可摧,一是因为朝廷设立榷市,商路畅通,胡人们可以用肉类、皮毛、奶制品和从更北、更西的地方贩来的香料、宝石与中原王朝交换粮食。

在这样的良性循环下,边境安宁了许多年。

而这一点,在将来,李固也可以做到。

风猎猎地吹着,谢玉璋的衣摆在风中拂动,她的目光深邃悠远,穿透时空,同时看到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她看待世界的角度与从前不同,心境也随之悄然改变。

“宝华!”阿史那看到谢玉璋在队伍旁驻马停立,沉默眺望,催马过来,“在发什么呆?”

谢玉璋转头看他,这男人须发花白,虽老却强壮,威武的气势震慑人心。

他这一生不知道杀过多少人,屠灭过多少部落。但草原在他的统治下,的确强大安稳。西边的始毕可汗、北边的处罗可汗,这些大可汗们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他活着的时候,汗国人的生活是安稳平静、生机勃勃的,要用力对抗的其实更多是大自然。

他没有死在敌人的刀箭之下,他被一条毒蛇咬了,中毒而死。

乌维继承了汗位,他虽是个优秀的战士,但比起他的父亲还是差得远了。几个年长的哥哥并不真的从内心臣服于他,随着矛盾的日益激化,曾经强大的汗国四分五裂。

蒋敬业追着他打,打得他像一条野狗,四处逃窜,奔亡之时,连可汗的大纛都不敢立起。

谢玉璋虽常在阿史那面前做出年少娇蛮的模样,阿史那其实知道,她是个聪明有头脑的女郎。她的许多言行自有其目的性,但阿史那乐意给她宠爱,乐意给她撑腰。

有些东西,在当事人之间,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一个对了另一个的脾胃,便架不住“我乐意”三个字。

但此时谢玉璋看着他的目光的确令阿史那看不懂了。她明明是个将笄之年的少女,一双眸子却流露出不合年龄的成熟深邃之感。

“可汗,汗国今日,真是鼎盛。”她感慨说。

阿史那奋斗几十年,才有了天可汗的地位,才有漠北今日之鼎盛。他微笑:“当然。”

谢玉璋抬眸看他:“可汗要保重身体,活久一些,漠北没了可汗不可行。”

阿史那失笑:“在胡思乱想什么?”

谢玉璋瞟了他一眼:“我才十四呢,以后还久着呢。”说完,拨转马头向队伍前面跑去了。

又回头喊:“胡子太长啦,晚上给你剪剪!” 

阿史那愣愣地“哎”了一声,引得身边一阵乱笑。阿史那老脸一红,骂道:“笑什么笑,快赶路。” 

情不自禁地回味着谢玉璋刚才那一眼。那一眼不像少女,像深知人事的女人。阿史那久经男女之事,望着前面纤细窈窕的身影,心头竟也变得滚烫了起来。

这久违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夜里骑着马去别的部落与心爱的姑娘幽会,走在路上还未到达时充满了期盼的心情。

谢玉璋骑着马,望着前方的地平线,却觉得,十七岁也并没有那么难。  

阿史那倘若不死,将来必会给草原和中原之间带来麻烦,但那是天下雄主的李固要操心的事。

谢玉璋操不了那么久、那么远的心,也没有能力去操心江山社稷的大事。

她能操心、该操心的,是自己,是阿斐,是晚秀、明晴、月香、熏儿、苏合,是小雅、紫堇、蓉蓉……。

这一个个娟秀的名字,对应的是一个个围绕在她身边的青春女郎,鲜活生命。

倘若能使现在安稳的生活继续,使夏尔丹不敢生出妄念、她不必跟着乌维仓皇逃命的话,她竟然是愿意阿史那活得久些,觉得做他的妻子其实也是可以的。

对比半年前她对阿史那的厌憎、回避,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人的心境、想法,便是这样不由自己,常常是随着时间和情境而变化的。

第二日族人们都看到了阿史那可汗的新形象。他原来的一把大胡子,如今贴着下颌修剪成了短髭,不失威武,却精悍提气了许多,仿佛年轻了许多岁。

第三日便有数人仿了可汗的形象修剪了自己的胡子,很快就带起了一股子新风潮,男人们的胡子都短了起来,看起来分外精神。

六月初,汗国王帐终于抵达了祖地。

山影苍暗,湖水碧蓝。雄鹰在天上翱翔。

谢玉璋骑在马上,马鞭指着山麓画了个圈:“我要那片地,给我的人种庄稼。”

阿史那开心地道:“给你,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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