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阿史那的死讯传来的时候,谢玉璋正在试穿新裁的衣服。

谢玉璋自来到漠北,日常都是穿着漠北服饰,或者是改良过的常服。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这些奢华靡丽、妩媚飘逸的大袖衫了。

这些衣服都是为了阿史那准备的。谢玉璋从前穿惯了的衣衫, 对阿史那来说, 便是异域风情了。

侍女们赞叹着。

公主长大了,再穿这些衣衫与从前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老可汗一定会更加地宠爱她。

如此, 他们这些赵人也会过得更好, 更安稳。

便在这时候,有侍女慌张闯进了内帐来, 惊惶道:“不好了!殿下, 不好了!”

大家都诧异望去。

那侍女脸色发白,颤声道:“可汗、可汗薨了。”

谢玉璋听得很清楚,她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怔了怔,问:“什么?”

侍女要哭了:“可汗薨了!可汗在回来的路上被人、被人暗杀了!”

老可汗死了, 公主怎么办?她们怎么办?

已经习惯了的安稳生活, 突然又失去了依靠, 太令人惶然了!

谢玉璋神情茫然, 怔了许久。

直到她身边的侍女感到害怕,扯了扯她的衣袖:“殿下、殿下?”  

谢玉璋如梦初醒!

“出去!”她努力压住情绪,可她胸中情绪翻涌,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变得尖利了起来, “出去!”

侍女们何曾见过谢玉璋这般失态,都惶然失色。

林斐挥挥手,侍女们匆匆退了出去。

内帐里只剩下林斐,她站在那里,震惊地看着谢玉璋。

“阿斐,阿斐。”谢玉璋看着毡毯上点点水痕,茫然抬头,“我为什么会哭?”

侍女一离开,谢玉璋再也压不住自己胸间翻涌的情绪。

从刚才到此刻,她根本没去想阿史那怎么会提早这么多就死了?也根本没去想他是怎么死的,或者谁杀了他?又或者他死了之后她要面对的局面。

这短短的时间内,谢玉璋想的只有一件事——阿史那死了。

他……死了。

眼泪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般滚落。谢玉璋竟控制不住它们。

她为什么哭呀?自己也想不明白。

明明,他那么老了。

明明,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靠山。

明明……  

这个问题林斐根本无法回答。她也不过就是个双十年华的女郎而已。

但她清楚地记得谢玉璋第一次向她坦白她的秘密时,当她讲起前世老头子强要了她的时候,她对他是多么的厌恶。

她也清楚为了生存谢玉璋都对他用了什么手腕,哪些伎俩。

可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他笑得不全是假的了?

她对他撒娇撒气,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自然了?

林斐一直以为,她只是演技好。

“阿斐……”谢玉璋扭过头去,“让我静一静。”

林斐呆了一下。

谢玉璋跟她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说过……让她静一静,这种话。

林斐沉默了一息,道:“好。”

她退到了外帐,站在毡帘前,守在那里。

守着不让别人进来看到谢玉璋此时的模样,守着等谢玉璋需要的时候唤她。

但谢玉璋一直没有唤她。

等谢玉璋从内帐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了一身素服。眼角虽然红着,脸上已经擦干净,用蜜粉遮住了痕迹。

谢玉璋在帐中坐定,重又唤了侍女进来,问:“袁令何在?王忠何在?”

她镇定下来,侍女们便有了主心骨。她们答道:“袁令去王帐打探消息了,王校尉令李校尉带人巡视民房营地,他自己此刻人正在外面守着咱们的大帐。”

三年打磨,谢玉璋和她的人已经有了默契,此时巨变突生,每个人都能各安其位,各履其责。

甚好。

晚秀和月香这两位有头脸的校尉夫人匆匆赶来,见谢玉璋无事,她们也都吁了一口气,肩膀放松了下来。

“都坐。”谢玉璋说,“等袁令回来再说。”

袁聿很快回来,和王忠一起进了大帐,带回了确切的消息。

“可汗在回程途中为人射杀。”他说,“斥候先回来报的信,几个大王子已经出发去接遗体了。”

谢玉璋问:“凶手呢?”

袁聿说:“听说没有追到,让他们跑了。尚不知道是哪一方势力。”

但袁聿知道,是哪一方势力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对他们的影响,和接下来要走的路。

“袁令。”谢玉璋已经开口道,“依你之见,接下来,会如何?该如何?”

袁聿抬眸,凝视着他的主君。

将满十七岁的年华,鲜妍得像春日枝头早绽的花。

袁聿叉手,垂首道:“建和十四年,善琪公主所嫁毗伽阙可汗身故,公主上书求归。”

帐中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二百年前的故事,有些人听到这里,甚至生出了回归故里的希望。

然而袁聿下一句便打破了她们的梦。

他说:“朝廷,令公主从胡俗。”

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的心头,冷过一阵,淡去,叹息。而后便齐刷刷地看向了谢玉璋。

面对现实,才是眼前的当务之急。

在漠北生活三年了,谁还不知道“胡俗”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年轻的公主脸上颜色未曾变过半分,她点点头,道:“知道了。”

她平静接受,从袁聿往下,诸人莫不在心底轻轻吁了一口气。

想一想,不管下一个是谁,单说做丈夫,总比个老头子强是不是

谢玉璋却又下了一道命令:“袁令,准备一下吧。”

大家都看她。

她说:“我的丈夫死了,该服斩衰。”

阿史那前一日身亡,遗体回到王帐,已经是这一日的半夜了。

谢玉璋根本就没睡,一直只是闭目小憩。当王忠脚步匆匆地来告诉她“回来了”,她立即便站了起来:“走,我们去……迎他。”

一天功夫,灵帐已经在湖边扎了起来。那里火把通明,如不夜之天。

当载着阿史那遗体的大车缓缓驶来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了哭声。

不管阿史那俟利弗有多凶残,杀过多少人,灭过多少部落,他是漠北汗国百年一现的英雄。他凭一己之力压制了大大小小数百可汗,将汗国推向繁盛,被众可汗尊为草原的天可汗。

几个有权势的大王子们跟在车后也回来了。

哭声如海涛起伏,一阵一阵。在这哭声中,大国师阿巴哈站了出来,大声质问:“乌维、屠耆堂,是什么人杀了可汗?抓到了没有?”

乌维答道:“人没抓到,可能是赵人。”

此话一出,王忠、袁聿和护卫们便变了脸色。

果然乌维的话音才落,阿巴哈都还没开口,人群中已经响起了一个女声,尖利地喊道:“赵公主!是赵公主!”

火把下,古尔琳汗妃跳了出来,红红的指甲直指谢玉璋:“是你!你们赵国的人杀了可汗!是你害死了可汗!”

在场的都是王公贵人,王子后妃,聚集来的人太多了,古尔琳这一指,人们才看到了赵公主谢玉璋。

她穿着奇怪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原色的粗麻。这通常是奴隶们才会穿的衣料。那衣服还没有辑边,像是手撕后直接封起来的,下摆暴着长长短短的线头。

那些跟中原人打过交道、有见识的人知道,这是中原人的丧服,五服中最重的那一种。

古尔琳去年生了一个小王子,身材一直没有恢复,比前两年粗了不止一圈。对比起来,赵公主谢玉璋看起来真是纤细。

火光下,她一身孝服,看起来俏生生。

她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面孔比麻衣还白,宛如玉雕。

古尔琳张牙舞爪地向谢玉璋扑过来,像是想要撕扯她。

王忠上前一步想挡在谢玉璋身前,谢玉璋却抬手阻住了他。

她面若冰霜,一言不发地迎上去。一步迈出,仓啷一声,腰间宝刀已经出鞘,照着古尔琳迎面劈下!

古尔琳尖叫着后退躲避,跌滚在地上。

这一刀虽然劈空了,却映着火把,在人们的瞳孔中留下一道一闪即逝的雪亮的光。

这飞逝的光意味着赵公主的刀没有丝毫的犹豫,古尔琳若不是闪开了,赵公主能劈死她!

而且,她用的,是阿史那可汗的金刀!

大家都知道,阿史那可汗曾经对赵公主说,若有人欺负她,就用这刀砍了对方。

可老可汗活着的时候,赵公主从不离身的金刀,从未有过出鞘的机会。

没想到,老可汗尸骨未寒,这柄刀便出鞘了。

谢玉璋叱道:“你敢胡说八道,我砍了你!”

古尔琳被她的女奴搀扶了起来,犹自嘴硬尖叫:“是你们赵人杀了可汗!你跑不了!”

谢玉璋手握金刀,悍然道:“别说你没有证据,便真是赵人杀的,又与我何干?”

“你是处密的公主,我是赵国的公主。你的部落曾与可汗为敌,亦曾与可汗联姻,赵国亦然。你古尔琳是可汗的妻子,我谢宝华亦然!”她眉间凛冽,“我从嫁到漠北的那一天起,便不再是赵人,只是俟利弗的妻子!俟利弗说,谁敢欺负我,便让我用金刀砍死他。现在俟利弗尸骨未寒,你便想欺我吗?来呀!看我可怕你?”

她说完,又倏地转头,目光射向乌维,大声质问:“乌维殿下,可汗究竟为何方势力所害,请清楚说出来,不要用‘可能’、‘也许’这种模糊字眼!”

乌维僵了一下,道:“回程匆忙,还没问清楚。”

谢玉璋道:“那正好,趁着大家都在,请将可汗随身之人唤来,问个清清楚楚,让大家都知道,可汗到底是怎么死的,咱们该找谁去报仇!”

谢玉璋根本不相信阿史那死于赵人之手。

此时,云京已该陷落。李铭正该身死,河西即将大乱。

有哪一个赵人能在这个关节上,来狙杀威震草原的漠北可汗?

根本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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