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的女郎从人选名单上消了, 自然有人打破头抢着把自家的女郎送进去。

这一次要进宫的,含张芬在内,一共十二名女郎。

当内定的消息传到李固三妻耳中时,三人反应各不相同。

崔盈娘谴退了侍女, 一个人抱着儿子自言自语:“我不怕的, 我怕什么。”

邓婉娘道:“有人要失望了。”

她的侍女并不知道河西内部人选的竞争和安排,问:“崔十七吗?”毕竟生了皇长子, 且是目前皇帝唯一的孩子。

“不。”邓婉娘凉凉一笑, “我说的是别人。”

河西郡主隐约听到了什么东西摔裂的声音,她想去看, 被嬷嬷和侍女拦了。

“怎么回事?”她问。

嬷嬷哄道:“无事, 夫人身边的侍女碰碎了东西。郡主快睡吧。”

河西郡主问:“母亲可有事。”

“无事,无事。”嬷嬷说,“夫人这些天忙碌十分劳累, 郡主乖,快快睡, 别让夫人操心了。”

河西郡主嘟囔:“我又不会给母亲捣乱。”说着, 还是乖巧地去睡了。

第二天李卫风来见李珍珍。

“十一是怎么想的?皇后给外人做。”他不痛快地抱怨。

比起昨晚的失态, 李珍珍已经冷静下来了, 道:“十一郎不从来都是这样的吗?别的人和事都不会影响他的决定,他看的总是大局。老七,以前河西就是大局,现在河西只是河西了。”

这话其实陈良志已经说过了,但李卫风总还是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十一郎还是那个十一。

可他自己内心里其实也知道,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他叹了口气,道:“那个张氏,我打听了一下,不是善茬。”

李珍珍侧目:“你打听?”

不是李珍珍看不起李卫风,实是这种闺阁风评,不是李卫风这种行伍粗人能打听得到的。

“好吧,是我府里的人打听的。”李卫风承认说,“我府里招了些新人,有个特别好使的管事。”

李卫风如今已经是归德大将军,服紫佩金,他还被封为邶荣侯,有了御赐的邶荣侯府。

他身边原本除了亲兵之外,还收留了些行伍中退下来的伤残老兵,缺胳膊断腿的那种,充作仆役使唤。

“云京这些人,跟当年一样讨厌。”他说:“我的人出门办事,总受些眼色。我叫吴三给我当管家,他说当管家可以,但是出门的事他不接,怕给我丢脸。”

李珍珍对他们身边的人都很熟,道:“吴三说的也没错,他少条胳膊脸上还有那么大的疤,你派他去作那些迎来送往的事,当这里还是河西呢?该找几个齐整、体面的人才是。”

“找了。”李卫风说,“景山他爹帮我找的,的确能干,看着也体面。而且对云京事情都熟,的确省心不少。就是他告诉我的,张家人跋扈,官场上手腕狠辣,他家最近到处宣扬张氏温良淑德,实际上不是个好相与的。他说,老云京人都知道的。嗯,他以前说是给个王爷当管家的。”

“这个好。”李珍珍说,“贵人门前狗,胜过十个粗汉。” 

李卫风却道:“大姐,你准备怎么办?”

李珍珍一笑,云淡风轻地说:“我能怎么办?以前我顶着正妻的名儿,十一便把后院交给我。现在他有皇后了,自然要把这后宫交给皇后。我可算能轻松了。”

李卫风道:“大姐,你别怕,有我们呢。”

李珍珍道:“我有什么怕的,爹追封了河西王、上柱国,囡囡已经是河西郡主,我这辈子已经没有别的所求,踏实了。等张氏入宫,我把这担子撂给她,就轻松多了。每天吃斋念佛,给十一和囡囡祈福。” 

“只是老七,”她说,“你以后一定要拎得清,再和以前不一样了,十一他是皇帝了。他不止有河西,但咱们河西人必须得抱团,这个道理不用我说,你懂的。”

李卫风眼神微黯,道:“懂。”

他从李珍珍那里离开,半路上停下。

福春看见他的时候,便看见他望着望着宫苑景色发呆。福春亲亲热热地喊了声:“七爷。”

七爷自然有更正式的称呼,人家现在是邶荣侯了。但蛮头就管邶荣侯叫作七爷,福春多精的人啊,立刻打蛇随棍上也跟着叫了。

叫李卫风听在耳朵里,的确是比别的人感觉亲近。

福春问:“七爷这是往哪去啊?”

李卫风说:“去紫宸殿。”

福春喜道:“巧了,奴婢也是回紫宸殿去呢。咱一道走?奴婢陪您过去。”

自李固入主宫城的第一日相遇后,福春便留在了李固身边,现在已经可以说是李固身边內侍中的的第一人了。

两人便一起往紫宸殿去。

李卫风问:“福春,你多大了?”

福春答道:“奴婢今年二十有五了。”

李卫风看了他一眼,说:“你把背直起来,你这么弓着,远远一看可不像二十五的。”

福春笑道:“七爷说笑呢,奴婢这样的人在贵人面前惯来是直不起腰背的。多少年了,已经成型了。”

李卫风“哦”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过了片刻,他道:“我二十八了。”

福春道:“七爷比陛下大两岁啊。”

李卫风道:“我二十八了,还没新妇。”

福春愕然。

李卫风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也没人管我了。”

长腿迈开,大步朝紫宸殿走去。

到了紫宸殿,李固谴退身边人,问:“大姐怎么样?”

李卫风说:“挺好的,看着没事。”

李固问:“她怎么说?”

李卫风道:“她说囡囡都是郡主了,她这辈子已经没所求了。以后她就轻松了,想吃斋念佛。”

可他们这大姐,怎么是那能吃得下斋念得了佛的人呢。

李固又问:“知道是我让你去的吗?”

李卫风说:“我没告诉她。”

李珍珍到底还是低估了李卫风,低估了这些男人们。

河西党的确在立后这件事上输给了云京旧党,但开国第一批封侯的全是河西嫡系。李固纵然是要平衡,也不会与自己赖以起家的嫡系生分疏远。

但李卫风自然不会将李珍珍关于河西人要抱团的话告诉李固。谁也不比谁傻。

李固道:“是我对大姐食言了,以后再补偿她吧。”

“那时候哪知道现在的事呢,只想着让大姐管着你后院,她会过得舒心点。”李卫风大大咧咧地揣起手,问,“蛮头呢?他忙什么呢?让他赶紧跟我交接宫城守备的事,我累死了,赶紧让我也轻松轻松。”

半个月后,以张芬为首的十二名秀女入宫。

这并非是正式的入宫,而是带着考察的意义。虽然名分都已经内定,到底还是要皇帝看一看,或许有特别中意的人,或者,特别不中意的人。

这本就是秀女入宫必走的程序,直接从前赵承袭而来。

李固与这些女郎见了一面,时间不长,不过是听个人做个短暂的自我介绍,自报家门而已。

虽然家里早说新帝年轻英武,可女郎们实在怕李固是个粗陋军汉。今日一见,却是意料之外的好看。

待他离开后,女郎们心中都大定。

而后她们每日里同宫中的嬷嬷学习宫中规矩,平淡度日。

实则新朝初立,哪有什么规矩。女郎们学的那些,新帝都还听都没听过。

不过是由头,李固想看看张芬。

已经在身边的三妻三妾,李固都已经熟悉,没什么担心。

新要入宫的这些女郎,旁的都便罢了,便是糟心些,位份低也搅合不起什么风浪。唯独张芬是未来皇后,母仪天下,李固现在已不是河西当日匆忙娶妻只求速度的时候了,他还是觉得要自己看看才放心。

此时,深觉出福春好用。

“她跟旁的女郎冲突?然后呢?”李固问。

“冯氏女郎退让了。但张氏女郎不依不饶。”福春道,“冯氏女回去后哭了一场,旁的女郎劝她说:听说她便是未来皇后,咱们忍一忍吧。”

冯氏听着尚可,略懦弱,但在男人眼里,女子懦弱不是错,跋扈才是错。

李固问:“张氏呢?”

福春道:“张氏女郎回去后对婢女说:就是要从一开始便压住她们,叫她们知道谁是妻,谁是妾。”

张芬还得意道:人的命格啊,贵贱早有天定。这几年乱得,刘家的郎君死了,把我的婚事都耽误了,结果呢,原来是上天安排了皇后之位等着我呢。

她笑说,你看昔日林氏,都说她命格好,结果呢?她现在在哪里啊?听说跟去了草原?胡人满身腥臊,一把大胡子,不知道阿斐读了那么多书,受不受得住呢?”

“草原?”李固抬眼,“林氏是谁?”

福春道:“林氏出自河东林氏,是前赵林丞相的嫡孙女。林相谏言末帝不果,撞死在金殿之上。林氏被发配流放,她曾是宝华公主的伴读,宝华公主骑马追到城外,将她抢了回来,林氏便一直寄身朝霞宫,托庇于宝华公主。”

“公主和亲之前,将林氏托付给了自己舅家,也就是现在的杨侍中家的杨二郎。听说林氏是绝食抗争,杨将军没办法,把她送去了和亲队伍中。听说到出发的时候,也没被公主殿下发觉,唉,不知道后来怎样了。那时候末帝听说了此事还叹了说,早知林氏如此,该给她消了贱籍。”

没想到她身边还有这样的好女子。

李固从未听杨怀深提起过,意外之余,十分欣慰,赞道:“这林氏,有情义。”

又想起来,道:“中书舍人林谘也是河东林氏出身。”

福春现在作为李固身边第一人,日常便要常与这些近臣碰面,早已经把这些人的出身来历都打听明白了。当即便道:“林大人便是林相的行三的嫡孙,林氏的亲兄长。当年末帝将林相满门抄斩,林氏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死了,只林大人当年不在京城,听到消息便隐匿了行踪。没想到,竟跟着陛下一同进京了。”

李固点头道:“他不错。”

福春还有些话没说。

林氏一门与丞相张拱血仇滔天,可如今张拱是中书令,林谘却是中书舍人。政事堂有一道门,穿过去便可通往舍人们的公房。丞相们常穿过这道们去直接跟舍人们问询政事。

那林谘还算年轻,每日与仇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竟毫不动容,可知是个沉得住气的。

这些从前赵承继而来的恩怨,显然新帝是不清楚的。

但事涉前朝臣子,福春隶属于内廷,不敢轻易开口。

听到李固的点评,福春知道,这位新帝说话堪称惜字如金,能当他一句“不错”便说明这林三郎已经简在帝心。福春当即便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下来了。

“然后呢?”李固问,“她还说什么了?”

李固的声音几乎没有什么波动,然而福春依然听出了其中隐藏的不快之意。

福春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  

从他今天听到监听人汇报之后,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调动情绪。再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有了泪痕,悲伤道:“奴婢……不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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