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的人并不多, 上京时带了二十来人, 逍遥侯府死了一拨,缉捕追杀死了一拨, 如今高大郎身边连同他自己在内,就只剩十二人了。

他们在京城中有人, 原以为不难的一件事,谁料到非但没办成, 还折了这么多人。

高大郎才怒了。知道是那个永宁公主坏了他的事,便把这口怒气都记在了她身上。

京城里封了半个多月的城缉捕他们,好容易现在风声小了,他们才终于自云京城脱离出来。

皇帝怜惜逍遥侯府只剩下两个女眷,赐了西山的“洛园”给永宁公主谢氏。那个园子名气大到高大郎远在歆州都知道。

听说那个公主去了洛园养病, 高大郎想起这次无功而返便怒从心起, 决定在返程前杀了她出口气。

他们今日下午上山, 潜伏到夜里,飞爪扒上墙头, 攀着绳索翻墙而入。

但凡宅邸, 园子可以多姿多彩, 但主路格局大抵差不多。正房必在中路,前后门亦然。高大郎摸到正房, 果然见到了那个“永宁公主”,只这公主气度实在出众,凛然不惧,女子中少见, 让他生出了爱惜之心。

高大郎临时起念,决定不杀她,将她掳走。

只带了这个公主,再没法翻墙出去,一行人决定走后门。

路上遇到过一队巡夜护卫,林斐有意呼救,还没张嘴,高大郎已经极敏锐地将刀架到了她脖子上。待护卫走过去了,高大郎绑了林斐的嘴。他的手还掐到了她的脖子上:“叫一声试试。”

男人的手很大,掌心有茧。女子的脖颈很细,皮肤柔滑。

一掐即断。

林斐在夜色中看了他一眼,看到了这男人眼中的凶色,知他不是说笑。刚才走出正房时,外间的小婢、侍女、院门看门的婆子,都倒在血泊中……林斐不再企图呼救。

一路摸到后门,男人们手起刀落,守门的婆子哼都没哼出一声,喉头血喷了一地,断了气。

高大郎借着月光看了“永宁公主”一眼,发现她既不惊也不恐,面色如常,只眉间深沉,显然在思索脱身之法。他心中赞了一声,不愧是从漠北风光杀回来的女人。

他们潜行到一处树林,打个唿哨,接应的伙伴将马匹牵了过来。

高大郎牵过自己的马,对林斐挑挑眉。林斐默默翻身上马,身体轻盈,动作矫健,一看就是精于马术之人。高大郎翻身上马,坐在她背后,与她共骑。

一行人趁着夜色下山。

高大郎扯开了绑着林斐嘴巴的布条,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林斐道:“皇帝杀名之下,京畿之地,哪有什么盗匪。敢破门入室的,最近云京就只有南边来的高氏了。”

高大郎道:“我是问,你怎知我一定是我。就算我是高家派来的人,也许我是张大郎、李大郎呢?”

林斐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诈你一下而已。”

高大郎:“……”

高大郎磨磨牙,踢了下马肚。

“谢氏,我跟你打听个人。”他说,“林氏,传言她以绝食相争,追着你去了漠北。李十一都赞她义烈。是真的吗?”

林斐道:“是。”

高大郎满意道:“不错,不算辱没我。”

林斐嗤笑。

高大郎问:“笑什么?”

“笑你可笑。”林斐道,“不过少时一段婚约,十几年前就退了。你算哪根葱?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林氏践行自己的道,与你何干?

高大郎道:“与我当然有干,曾经与我有过婚约的女人,岂能是只知道针头线脑的懦弱无知之辈。”

又道:“我和林氏的事你知道得挺清楚。”

林斐懒得理他,闭嘴不再说话。

下山的道路平缓了下来,高大郎一夹马肚,众人提起速度,消失在了夜色中。

半个时辰之后,另一队人从山上追下来。

追到此处,袁进跳下马,举着火把细看地上痕迹,指了个反向:“这边!”

谢玉璋一身骑装,腰别匕首,两只眼睛都红了,厉声喝道:“追!”

从嘉佑房中回到正房,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正房诸人,谢玉璋当时脑子就轰的一下。她下意识地便去腰间摸匕首。

可自逍遥侯府灭门之后,那柄匕首已经被她解下来不曾佩戴很多天了。

谢玉璋拔下鬓间金钗握在手里便冲进了房里。

林斐不见了,晚秀双手和嘴巴都被缚,绳子捆在了榻脚上,她拼力挣扎,想努力发出声音示警。

待给她解开绑嘴的布条,晚秀眼泪唰地便掉下来了,语速飞快,言简意赅地告诉她:“歆州高氏劫走了斐娘,斐娘令他们以为她是你!”

【斐娘令他们以为她是你!】

简短清晰的信息冲击得谢玉璋的脑子轰隆隆的。

冷静,谢玉璋告诉自己,冷静,你要冷静。

“召集护卫!”她道,“与我换衣裳!”

她飞快换好了骑装,袁进已经将洛园里的护卫都召集在一起。

谢玉璋脑子已经冷静:“派人去京城送信,送到胡统领和广平伯府两处。留十个人卫守山庄,其他人都跟我走!”

她带着人一路追下来。只夜走山路,谁也不敢跑快,遇到岔路口还得下马辨识痕迹,便比高大郎一行慢了许多。

夜色沉沉,火把的光能照亮的范围有限。

送信的人跑夜路多久能到京城?天什么时候亮?城门什么时候开?

脑子里闪过各种忧心,只能握紧缰绳,咬紧牙关,一路追下去。

在到了一个岔路口,袁进再一次指了个方向的时候,谢玉璋问:“你确定?”

袁进道:“确定!”

袁进追踪痕迹的本事非常了得,谢玉璋其实是相信他的。但她不明白:“高氏要南归,为何往这边走?不该走曲江吗?”

袁进是来自草原的胡人,他当然不知为什么,便去看自己的副手。

副手是个精于事务之人,谢玉璋早说过,袁进只管骑马杀人,其他的事都交给副手。二人分工明晰。

副手略一思索,猛拍马鞍道:“不好,他是想走泗水!”

曲江流经云京,江水滚滚南下,最后汇聚到天堑大江,沟通南北漕运,江上往来全是官船和货船。只曲江是漕运主干道,入大江的主道只有一条。沿路都有繁华城镇,却也有重重关卡。

泗水并不流经云京,距离云京便是快马也得三四天,只与“京畿”这个范围擦边而过。

泗水许多处河道都浅,走不了大船。但它河道分支多,最后都汇集入大江,且几无什么关卡。若高氏以小船入泗水,那便是水银洒地,怕是再捡不起来了。

副手给谢玉璋讲明白之后,谢玉璋脸色发白。

须臾,她指了一个人:“你,去云京,将我们的行踪告诉云京那边。其余人,跟我走!”

马蹄声激烈,她追着高大郎和林斐而去。

谢玉璋第一次经历这么艰难的追袭。这和打猎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由天亮追至下午,路上吃的是烙饼和熏肉。

这么粗糙简陋的食物,谢玉璋便是在漠北都没吃过。只她此时实在明白了为何李固骑马出行要吃这种粗食,因为实在是方便。烙饼将熏肉一卷,大口吃便是,吃完便上马,继续追。

追到天色完全黑了,谢玉璋还想追。袁进扯住了她的马缰:“马得歇息,否则累死。”

回到云京再不能像在漠北那样养马。她现在养的只是护卫,不是上沙场的骑兵。她将能带来的人都带来了,便没有多余的马了。

谢玉璋只得咬牙下马。

出来得急,也没有带上帐篷等物,不过把马背上的毡子取下来铺在地上权作床铺休息而已。

还没铺好,听到隆隆的马蹄声。众人皆起,手按刀柄。

数百人的骑士奔驰而来,领头者勒马疾停:“永宁!”

正是李固。胡进、杨怀深亦跟着翻身下马,疾步围过来。他们至少比她晚出发三四个时辰,竟然追了上来。

谢玉璋见到杨怀深,无地自容:“二哥!”想哭,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哭,只强咬着牙。

杨怀深脸色灰沉,问:“高氏往哪边去了?”

谢玉璋指了反向:“那边!”

杨怀深立即上马。李固对谢玉璋说:“你回去,我们追。”说着,便夹马前行。

谢玉璋看得清楚,金吾卫是一人双马,标准作战配置。她二话不说,过去便抢了一匹马,追了上去。

李固回头看见她追上来,喝道:“回去!”

谢玉璋喊道:“我能跟上!”

李固皱眉,却道:“跟紧!”

这场追击是谢玉璋此生最疲累的一段经历。

他们追了三日,于第三日终于追到了泗水边,遥遥看到高氏诸人正在登船。

李固摘弓便是一箭,一人应声而倒。

谢玉璋和杨怀深同时喊道:“别射箭!别射箭!”  

李固不发话射击,金吾卫的人虽然握着弓,却也没搭箭,只等命令。

他们追至岸边,高氏的船已经离岸。虽离岸,却也在射程之内,此时若开箭,高氏诸人必死。

但李固没有下达射箭的命令,只道:“去找船!”

杨怀深比他的话音还快一步,已经带人去找船了。

胡进扯开嗓子劝降。

船在飞快地远离岸边,离开岸边骑士的射程。高大郎没回应他。

他向岸上望了半晌,才收回目光,问林斐:“那女郎是谁?怎生得竟如此美貌?”

林斐含笑不语。

高大郎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是永宁公主!”他肯定地道。

关于永宁公主的美貌,传得神乎其神。高大郎是不太信的。

在洛园见到林斐,虽觉得她美,但内心里也觉得,没有传说得那么邪乎。

直到此时看到真正的谢玉璋,不需林斐肯定,他已经明白那个才是永宁公主。

则……

他看着林斐,问:“你又是谁?”

林斐含笑,脚下向舷边移了一步。

望着那个婀娜的身影,林斐觉得内心说不出的轻快。

林家女儿欠小公主的,终于还上了。

只对不住丈夫。岸上数百人,都看到了广平伯夫人被贼人掳走三四天,她便是能活着回去,也是广平伯府的污点了。

杨二对她深情一片,今生辜负,已报不得。

那,等来生吧。

林斐看着高大郎,笑得眉眼生辉:“如何,江东林氏女,可辱没你?”

一个名字在高大郎心头闪过,小的时候也曾为这名字羞涩过。后来那门亲事因林家的垮台退了。那个名字也早就扔在角落里遗忘了。

但此时他想起来了。

那庚帖上写的是林氏斐娘。

她叫林斐!

他抬眼,想叫出她的名字。

曾经的未婚妻仿佛在发光,她的笑像看透世间一切,又不屑世间一切。

她的目光中没有遗憾,只有求仁得仁的满足感。

她纵身跃入了江水中。

船上,高大郎吼道:“林斐!”

岸上,杨怀深痛声:“斐娘!”

谢玉璋眼前一黑,从马上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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