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放下,挡住了外面的场景。

谢泽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按下自己要跳下车去将他们分开的冲动。

他虽然生气,但理智尚存。

齐应弘认得他,骤然出现在这两人面前,他的身份肯定再也瞒不住。

略一思忖,谢泽低声吩咐外面驾车之人:“盯着齐应弘。”

“是。”

谢泽暗暗叹一口气。

这个妹妹真的是,明明上上次见面时,他刚郑重提醒过她,这才过去多久,她就又将他的话抛之脑后了。

她眼里到底有没有他这个哥哥?!

韩濯缨感觉,自己跟这个亲哥话不投机。对方话里话外,总是说她另一个兄长身份有异,让与其断绝联系。

这让她有些反感。

但眼前这人毕竟是自己亲哥,可能出发点也是为了她好。她只得耐着性子多解释两句:“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哥他身份真没问题。皇上见了他,都没多说话,你还担心什么啊?”

“皇上?”齐应弘皱眉,“你怎么知道皇上见过他?”

“因为当时我也在场。”韩濯缨小声道,“有天我跟他在宫里见面,被皇上给撞见了。我就跟皇上说,他是我哥。皇上也没说什么,只叫他过去问了几句话。”

齐应弘略一思忖,沉声问:“他是皇上身边的人?”

韩濯缨听另一个兄长说过,他亲哥跟太子之间立场不太合。她也不好说的太细,就含糊道:“差不多吧。”

她寻思着,青云卫消息再灵通,也不可能对皇帝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了如指掌。

果然,齐应弘原本坚定的怀疑有了几分动摇。

韩濯缨看他神情,似有松动之意,就继续道:“你以后,还是不要经常提这样的话了,我听了不太舒服。”

她这话说的倒是真心实意,可齐应弘却听得心内发堵,说了一句:“你可真是维护他。”

竟连那个假兄长的半句不好都听不得?

韩濯缨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她维护另外一个兄长,是因为他也维护她啊。

定了定神,她小声道:“我先回家去了,马大伯要等急了。”

齐应弘“嗯”了一声,目送她离开。

给太子驾车的近卫低声禀报:“殿下,齐同知与韩女傅作别,已翻身上马。看方向,大概是要回齐府。”

“嗯。”谢泽默默吐一口浊气,唯一让他感到一丝安慰的是,那两人交谈时间不长,且分开前行。

“殿下还去清水巷吗?”

“去。”谢泽心想,或许真如她所说那样,只是碰巧遇上才不得不交谈几句呢?

他总得亲眼见一见她,给她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

韩濯缨跟亲哥告别以后,就上了自家马车。

天气渐热,马大伯在车厢里放了一柄扇子,又将车帘换成了轻薄透风的。

马车行的飞快。韩濯缨并不觉得燥热,只觉得微风阵阵,还挺自在。

她忙碌一天,也有些累了,就双目微阖,短暂休息。

等马车驶回清水巷,她也清醒过来。

正要敲门,却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等一等——”

韩濯缨回头,看见“兄长”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一看见他,她眼中的笑意便盈盈的满溢出来:“哥!”

她本想待他走近,转念一想,干脆也不等他了,而是向他走了过去:“好巧啊,我正要回家。”

谢泽心想,不巧,我几乎跟了你一路。

还好她眼中的欢喜不似作假,这让他心里那些闷气略微消散了一些。

两人一起站在门口。

“你是走着回来的吗?”韩濯缨有些遗憾,“你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们一起。”

她抬手扣门,门内很快传来翠珠的应声。

“有马车。”想了想,谢泽又补充一句,“殿下派的。”

一听说殿下派车,韩濯缨意外之余,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太子对她这个兄长,一向亲厚。略微有些出格之举,也正常。

听到门内翠珠的声音,韩濯缨迅速压下了关于太子和兄长的奇怪想法。

翠珠打开了门:“真巧了,少爷和小姐一起回来。”

“没一起,一前一后回来的,正好在门口碰上了。”

这话说的没任何毛病,可谢泽立刻联想到了齐应弘,唇角笑意微敛。

又是正好碰上。

“哥,惊喜差不多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去看看?”

韩濯缨庆幸这些天没白忙碌,经过她的辛苦,前天厢房就布置得似模似样了。

“唔。”谢泽暂时压下询问的念头,“也好。”

先看看她准备了什么再说。

前院厢房变化很大。先时存放的一些杂物统统被移走,显得宽敞明亮了许多。窗下竟还放了一些花卉绿植,看上去格外清新。

莫名有种熟悉感。

谢泽心念微动,他想起来了。这布局装饰,和她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

他虽只去过一次,却印象极深。

她为什么要把他的房间布置的同她的一样?

谢泽静静看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丝丝缕缕缠上了他的心脏。

这感觉对他而言,有些陌生,也有点难以理解。

他轻声问:“这就是你的惊喜?”

韩濯缨看他神色,也不知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心里便有几分忐忑:“啊,是啊。你喜不喜欢?”

她琢磨过,他所住的房间布局不太合理,而她又不精此道,干脆就省事一些,按她房间的样子布置好了。

她眼中的情绪尚未收起,谢泽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期待和不安。

他下意识让她安心:“喜欢,很喜欢,妹妹用心了。”

嗯,特意给他准备惊喜,还将两人房间布置的一样,看来心里还是有他这个哥哥的。

韩濯缨立刻唇角弯起。

很好,惊喜这件事算是混过去了。

然而她刚暗暗松一口气,就听兄长说道:“今天我看见你和齐同知……”

韩濯缨心生讶异,她跟亲哥只在皇宫门口说几句话就被这个兄长给看到了?

想到自己先前的承诺,她连忙道:“啊,你看到了?”

“你说呢?”谢泽瞥了她一眼,眸子沉黑,像是化不开的墨,“你上次是怎么跟我说的?”

短短数息间,韩濯缨就想到了解释的理由。她小声道:“我上次跟你说,不跟他来往……”

“嗯。”

“可是,他找我说话,我也没办法是不是?”韩濯缨心想,只能将责任都推到亲哥身上了。

谢泽一怔,微微眯了眯眼睛,沉声道:“姓齐的果真烦人。”

看来这个妹妹还是乖巧听话的。

韩濯缨勉强笑笑,她并不想加深两个兄长之间的矛盾,就连忙道:“当然,他也不是为难我。他是因为他堂妹的事,跟我道个歉。”

她心想,这也不算完全撒谎。只是将事情的顺序给调换了一下。

“他堂妹?”谢泽微微皱眉,随即意识到指的是谁。

一想到弄脏了他荷包的齐家玉,他眉头蹙得更紧了一些。

“对,他堂妹,就是那个之前借姑姑势力抢我女傅之位的那个。”韩濯缨小声道,“他是他们家唯一因这件事跟我道歉的人。所以我觉得,他可能也不是特别坏。”

谢泽轻嗤一声,缓缓说道:“齐家这段时间是老实了,但之前做的糟心事可不少。不要被表面所蒙蔽。”

韩濯缨回想了一下,她先前听到的一些说法,她自己也被齐家势力打压过,当然不至于无视兄长的好心。于是,她极其听话的样子,连连点头:“放心吧,哥,我懂得,心里有数呢。”

谢泽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先时的那些不快就又消散了一些。

他想了想,又有意无意提了几件青云卫以及齐家人所做的糟心事。

有理有据,韩濯缨想反驳都反驳不了。

她发现,两个兄长虽然一个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另一个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在对待彼此的态度上,却是出奇的一致。

青云卫凶名在外,齐家又确实不够安分。兄长细数之际,韩濯缨只能默默听着。

她心念微动,小声打断他的话:“哥,你记得这么清楚,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谢泽神色不变:“……没有,这些事宫廷内外,大家都知晓。”

韩濯缨点头,心说也是。如果真恢复记忆,知道两人之间其实毫无关系,一切都是她的骗局。那他现在也不会是这么个态度嘛。

谢泽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太医说这辈子恐怕都恢复不了,不过还好不影响生活。”

“嗯嗯。”

两人略说的一会儿话,翠珠那边就做好了晚膳。

谢泽原本没有留宿的打算,但是见过了她费心准备的惊喜后,他却决定今晚留下了。

也不能辜负了她这份心意。

晚间凉快,自然不会吃了晚饭就睡觉,他们早早沐浴过后坐在院中歇息。

翠珠将瓜果放在井水中浸了一下午,这会儿吃起来凉凉的,甚是可口。

“小姐吃,少爷也吃。”翠珠放下瓜果,颇为同情地看了少爷一眼。

——至于为什么同情,她也说不清。

谢泽并未留意到她的古怪眼神,他和缨缨一起,各躺在一张藤椅上,悠闲地看着天上的星星。

韩濯缨对身下的藤椅极其满意。这还是她受了六公主的启发后买的,夏日纳凉绝佳。

繁星点点,微风阵阵。躺在自家的院子里,身边又是信得过的人,韩濯缨初时还闭着眼睛跟兄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后来就意识渐渐模糊了。

“缨缨?”谢泽轻声唤着,回答他的是她细细的呼吸声。

谢泽知道,她睡着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睡着。

夜色朦胧中,他低头看着她的睡颜,双目紧闭,口角浅笑吟吟,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

他不舍得就这么唤醒她,干脆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动作极轻,小心翼翼。

夜风微凉,他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的清香。

她有一缕头发飘在他脸上,痒痒的。

谢泽屏息敛神,走得略快了一些。

韩濯缨睡得不稳,意识朦胧中惊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懵了一瞬后,才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哥,我睡着了?”

而谢泽已经抱着她进了内室,微微眯着眼睛适应光线,快速放下了她:“嗯。”

果然,外间跟他房间的布局基本一致。

韩濯缨脸颊微红,颇觉不好意思:“你叫醒我就好了嘛。”

“看你睡着了,就没叫你,没想到你还是醒了。”

内室光线暗,谢泽到这会儿才基本适应。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这里比外面要热很多,以至于他身体也微微发烫。

他轻咳了一声:“你睡吧,我先回房了。”

不等缨缨回答,他就快步离去。

站在院子里,经风一吹,果然觉得凉快许多。

时候不早了,然而谢泽回房后并未立刻休息,而是又认真打量了一遍房间。

平心而论,这布局不算很出色,但她能费心准备,这还是让他很满意的。

嗯,被子换成了薄被,隐隐带些清香,枕头也换成了竹枕。

这种小细节处的体贴,教人心里异常舒畅。

尽管这一切无法与皇宫相比,但他很清楚,在这里他也不是东宫储君。

这个小小的宅院,在他心中,算是一方难得的净土。

几次在此地留宿,他都睡得不错。

这一晚也不例外。

只是今晚迷迷糊糊中,不知怎么他竟做了个梦。

梦里他的房间新换了布局,他心情甚好,一夜睡到天明。可是一睁开眼,竟发现睡的根本不是自己房间,而是意识朦胧之际,进了缨缨的内室……

谢泽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他睁眼一看,没错,确实是前院厢房。

他床上也并没有另外一个人。

所谓的走错房上错床,只是一场梦而已。

谢泽胸膛剧烈起伏,心狂跳着,一时间思绪百转千回,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炸裂开来。

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眉心,意识渐渐恢复清明。

费解之余,谢泽又有点惭愧难安。

他怎么能做这样的梦?

简直是对她的侮辱和亵渎。

不过似乎不算太亵渎,可能是因为醒的及时而梦又断断续续,他也只能回想起梦里她躺在床上时的撩人模样。

明明她在藤椅上睡着时温柔乖巧,怎么到他梦里,竟变成了那般模样?

谢泽脸颊隐隐发烫,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对自己说,梦不受控制,他并不是有意这样来想象她。

此时天光熹微,谢泽也不与她见面,匆匆洗漱之后,就离开了韩家。

韩濯缨醒来时,兄长已不在家中。

对此,韩濯缨习以为常。他是暗卫,几次都来去匆匆。

谢泽回宫之后,并没有忘记那个尴尬的梦。但是身为东宫太子的他,要处理的政务不少,并没有太多的闲情耽于梦境。

不久前,为追念先皇后而建的怀恩寺落成。

这是在前朝旧寺遗址上改建的,从年前便已动工。

皇帝自从追封林氏为后起,对其身份就不再遮遮掩掩,而是正大光明的以太子名义,兴建寺庙,怀念旧人。

寺庙竣工之后,皇帝又命名僧迁入,并赐名怀恩寺。

五月初一是谢泽生母的诞辰。太子谢泽在仗卫的陪同下,前往怀恩寺礼佛。

他对生母没有印象,只知道那是个极其温柔坚韧的女子。他一直随身携带的那块镌刻着两条鱼的玉佩,是他母亲留给他的纪念。

皇家寺庙、名僧做法,太子亲自为母亲祈福,朝廷又没专门清场,所以凑热闹围观的百姓不少。

宋雁回就是其中之一。

她被困在母亲王氏身边念经拜佛两个月,时时小心翼翼,配合着母亲。

王氏见她听话沉稳,暗暗松一口气,觉得这段时间佛学熏陶起了作用。

所以,当宋雁回提出想去怀恩寺礼佛时,王氏犹豫了一会儿,就同意了。

她并没有想过一直困着女儿,在她王氏心里,还是要以教导感化为主。

女儿近来性情明显好了许多,难得提个要求,王氏也不忍拂了她的意,就亲自陪着她前往怀恩寺。

今日守卫森严,她们母女和其他百姓一样离得远,无法靠近。只能遥遥看见住持陪同太子登上东阁,为先皇后祈福。

祈福毕,几人一起走下东阁,去了后院禅房休息。

宋雁回心内着急,太子怎么才能见到她?

可错过今天,只怕以后更难有机会了。她原以为以她现如今的身份,要见太子并不难,可她没想到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这么久了,她竟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

她已经拖了快半年了。她不想放弃,她要在今日奋力一搏。她下意识便要跟上去。

王氏心里一咯噔,猛然回想起儿子宋佑安曾说的话:雁回似是对太子有什么想法。

莫非雁回今日执意要来怀恩寺,就是为了太子吗?

王氏不动神色拦住女儿,轻声道:“去上柱香吧。”

“娘,我累了,我们能不能也去禅房休息啊?”

王氏表情一滞,果然,不是为了上香礼佛,而是为了去禅房。她仍耐着性子,轻声道:“太子在那儿休息啊,我们去做什么?”

“又不是只有他能去,难道我们去不得么?”宋雁回说着就要跟上去。

禅房周围有层层把守的士兵。

宋雁回甫一靠近,就有人一脸警惕走过来。

王氏一把拉住女儿:“今日确实不禁百姓,可那是储君,守卫森严,要进禅房,只怕要经不少盘问。你若真的累了,回马车里休息一会儿也是一样的。”

她眼神微动,示意丫鬟婆子拉着二小姐离开。

“娘!”宋雁回伸手拽住了母亲的衣袖,一字一字道,“我想进禅房。”

她怀疑母亲已经猜出了她的意图,就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又补充一句:“我想见一见太子,你若不让我去,那我就在这儿等着。不,我就硬闯……”

“你——”王氏只觉得一股气血往上冲,眼前一阵发黑。她捂着胸口,轻声道:“我以为你好性了……”

“娘,我就这么一个执念,我求求你了。”宋雁回已有了哭腔,“你就遂了我的心愿,我就看一眼。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老老实实听你的话。娘,你没把我养大,我从未怪过你,也没求过你什么,我只求你这一次。”

王氏脸上血色尽褪,她心知不妥,到底是没能抵住女儿的苦苦哀求。在她心里,终究是亏欠了这个女儿。若能让她从此死心收性,那也可以了。

犹豫良久后,王氏才道:“罢罢罢,我今日豁出这张老脸帮你一次,也好让你死了这条心。”

宋雁回立刻面露喜色:“多谢娘。”

她心想,怎么会是死心呢?她是真正的宋家二小姐,又跟太子年貌相当,以前是没有机会。现在有机会,他肯定会对她一见钟情啊。

王氏亲自走到禅房外,对查询盘问的士兵表明身份,并提出求见太子。

谢泽正在禅房与住持说话。

这位新住持先时在慧慈寺,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佛学精神,谈吐风趣。

谢泽虽不算笃信佛教,每每与之交谈也能获益良多。

忽有人来报,说临西侯夫人王氏求见。

谢泽微讶:“宋夫人?”

一旁的住持笑笑:“兴许是今日也来礼佛,得知殿下在此,故来拜会。”

谢泽略一颔首:“嗯,请她进来吧。”

少顷,便有小沙弥领着宋家母女进来。

宋雁回跟在母亲身后,一颗心砰砰直跳。她今日特意装扮过,而且还是照着韩濯缨的打扮前来。

她等这一天,等得实在太久了。

王氏刚要施礼,谢泽就抬手制止。

“宋夫人不必多礼,看座。”

这是宋佑安的母亲,也曾做过缨缨的娘。

王氏小心翼翼坐了,勉强笑道:“本不该过来打扰,是听说殿下在这里,所以厚着脸皮讨杯水喝。”

她做当家主母多年,素来知趣守礼,并不多事。今日这遭,她自己也觉得尴尬。

谢泽笑笑,态度甚好:“夫人客气了,孤也是香客,也是跟住持讨的茶水。”

他转头让人上茶,从头到尾都没注意王氏身后的人。

宋雁回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她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太子。

他比记忆中更年轻一些,容貌俊朗,气质矜贵,正是她梦想中的样子。

现在的她,是配得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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