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以前,雁回一直以为自己是整个清水巷最幸福的小姑娘。

她不必像对门的琳娘那样小小年纪就要洗衣煮饭照顾弟弟妹妹,也不必像隔壁的小倩那般一年到头都只能穿姐姐的旧衣。

跟她年纪相仿的玩伴,没有一个不羡慕她的。

父亲韩靖是清水巷读书最多的人,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藏书多,还会作画。母亲沈氏说话斯斯文文、温柔敦厚。做得一手好菜。二叔虽然腿脚不好使,但是对她极好。

雁回生病了,胃口不好。娘亲给她煮粥,一点一点喂她吃下。爹爹抚『摸』着她的额头给她讲故事,哄她入睡。沉默寡言的二叔给她扎了一个大雁风筝,说等她病好了以后给她玩。

她心里欢喜极了,觉得生病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唯一的遗憾是,她有个比她大三岁的哥哥,叫雁鸣,在她出生那一年走丢了。父母二叔一直没放弃对他的寻找,可是人海茫茫,并无踪迹。

这是一家人的痛,从她有记忆开始,只要听到哪里有疑似雁鸣的人,爹爹都会立马赶过去确认,甚至还为此错过乡试。

娘亲在家里设了佛龛,几乎是日日祈祷,希望雁鸣还在人世,还能找回来。

雁回曾无意间听到邻居说,这么多年找不到,多半是死在战『乱』里了。

她不希望是这样,因为她不想让爹娘难过。

爹爹一直做西席,教人读书。回到家里,也教她识文断字。

七岁那年,爹爹告诉她,他准备参加乡试。

雁回知道乡试,通过了乡试就是举人,举人之后是进士。听说举人就有做官资格了。她想象不出爹爹当官是什么样的,但还是击掌夸赞,一脸的期待:“好啊。”

爹爹『摸』了『摸』她的头。

乡试每三年一次,在八月举行。爹爹有真才实学,对这次乡试也有信心。

但他没能活着参加乡试。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京城有放河灯的习俗。清水巷里好些人都去附近的镜花河放河灯。

雁回也想去凑热闹,就央求爹爹带自己去看。

爹爹初时不肯,可耐不住她软磨硬泡。

“可以是可以,不过只能咱们两个去。”韩靖笑了笑,“正好这段日子一直读书,不妨出门放松一下。”

“娘和二叔不去吗?”

韩靖耐着『性』子给女儿解释:“你娘近来需要静养,二叔腿脚不好,不到人多的地方去。”

雁回点一点头,她知道,娘怀孕了,再过几个月,她就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韩家距离镜花河不算太远,可是对于七岁的她而言,也绝对称不上近。

还没到达目的地,雁回就走不动了,抱着爹爹的袖子,不肯再走。

韩靖无奈,只得蹲下来,背着她前行:“再过两年,就背不动喽。”

雁回咯咯直笑:“能背动。”

怎么会背不动呢?爹爹这般高大。

镜花河放河灯的人极多,很热闹。雁回被爹爹护着,并不害怕,反而还隐隐有些兴奋。

直到她后脑一痛,不知道是谁,拽着她的头发。她瞬间流下泪来,扭过头看,见是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

被她发现了,他还冲她做鬼脸。

雁回气极了,立刻告状:“爹爹,他欺负我!他拽我头发。”

韩靖当即皱了眉,女儿临出门时,新给她扎了小揪揪,这会儿明显散『乱』了许多。他知道女儿没撒谎,就对小男孩说道:“你怎么能拽别人头发呢?这样不对……”

他话没说完,小男孩就哇的一声哭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韩相公。怎么?自己没儿子,就拿别人的儿子撒气?”

这小男孩的父亲,韩靖也认得。

韩靖恚怒:“你——”

雁回有些怕,悄悄往父亲身后躲。

可那个人眼尖,已经看到了她:“哦,还把这个野种当成宝贝!”

“野种”两个字委实扎了韩靖的心,他立刻怒斥:“你胡说八道什么?”

“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最清楚。不,你媳『妇』最清楚。你这女儿,可有一丝一毫跟你相似的地方?”

女儿容貌不像自己,韩靖嘴上不说,可心里并不是毫无遗憾。他脸『色』当时就有些不对了。

偏生那人还去拍了拍他的肩头,极其同情的样子:“算了,看你可怜,也不跟你计较。”

韩靖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动作过大,那人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似是不敢置信:“好啊,你敢跟我动手?丑事你媳『妇』做得,我说不得?”

雁回怕极了。

他们在镜花河边看花灯,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失足跌落河里的。她吓得直哭。

好在今天河边人多,有人救起了爹爹,还在他胸腹处一阵按压,吐出来不少水。

而那个人早就趁『乱』离开了。

许多年后,雁回都还记得这个夜晚。爹爹穿着湿透的衣裳,牵着她一步一步往家走。

那天晚上,爹爹的手很冷,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冷一些。

她不像出门时的兴高采烈,心内满是凄徨无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似乎要离她而去了。

当天夜里,韩靖就发起了高烧,咳嗽不止。

大夫说是受寒,肺里积了水。

韩靖连日读书,身体一般,感染伤寒,又伤了肺。连着喝了几天的『药』,不见好转,反而有渐渐加重的趋势。

爹爹没说自己是因何落水,只说失足。

雁回害怕而后悔,如果那天晚上,她没央着爹爹去看河灯就好了。

可这世上并没有如果,爹爹到底还是没能撑下去。

娘亲伤心过度,小产了。雁回那个时候还小,不知道血山崩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娘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她怕极了,她害怕温柔敦厚的娘亲也像爹爹一样再也醒不过来。

但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七岁那年,她没能迎来弟弟,没能有一个考中举人的爹爹,而是变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她从最让人羡慕的小姑娘变成了人人见到都会叹息一声的小可怜。

还好,她还有二叔。

二叔在她出生那年瘸了腿,基本失去了入仕资格,潜心研究绘画。

因为没有名气,为了养家糊口,二叔更多的是画年画。

她的吃穿用度跟以前并没有太大差别,可心境已经不太一样。

二叔待她很好,会亲自动手给她制作一些玩具,会为了她学习厨艺,甚至还能勉强缝补衣衫。

可二叔不是爹娘。

有人给二叔说亲,他总是笑笑拒绝,说自己身体残疾,只愿抚养侄女长大成人,不想耽搁姑娘。

雁回生的漂亮,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显得越发动人。

从她十二三岁起,街坊邻居就有上门试着提亲的。

后街杀猪的张屠户、东市卖酒的李大脑袋……

二叔很不满:“不行,就这些人,也配娶我侄女?她爹有功名在身上,她至少要嫁个读书人的!”

雁回识字,也勉强能画上几笔,长的也好看。他还给她攒了嫁妆,在他看来,肯定是要帮侄女挑选个好夫家的,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雁回也是这么想的,杀猪的、卖酒的……字都不认识几个,她嫁给他们做什么呢?

二叔疼她,会给她妥善安排的。

但她十四岁那年,二叔突然暴卒,只留下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韩家的宅子有两进,二叔也给她留了一些钱财,可她护不住。

二叔下葬那天,几乎从没『露』过面的韩氏本家那些人上门讨要房子。

甚至还有人骂她是野种,让她滚出韩家。

七岁那年中元节发生的事情,几乎是在一瞬间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除了掉眼泪,竟不知道该做什么。

街坊邻居帮忙,那群人当天没能成功。

可没过多久,他们又卷土重来,声称韩家没有男丁,这宅子该收归公中,或是由嗣子继承。

她哭过、求过,无济于事。

不止房产,二叔留给她将来做嫁妆的银钱,她也没能保住。

她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她在家门口进不去。

邻居们曾向她伸出援手,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她讨厌寄人篱下。

最艰难的时候,曾经向他们家提过亲的张宝全收留了她。

他对她说:“其实,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雁回呆愣了很久,二叔过世后,她就没再笑过了。

张宝全对她很好,小心翼翼,几乎可以说奉若神明。他每次吃饭都把肉留给她,还会悄悄给她买头花……

然而雁回一点都不喜欢他。她并没有多爱吃肉,她也讨厌艳俗的头花。

不,张宝全整个人都很讨厌。他身材魁梧,行走时像一座小山。他因为常年杀猪,身上有散不去的腥气。他每天都耷拉着眼皮,一瞪眼能把人吓个半死。他还不识字……

他是喜欢她,肯为她做任何事。但这样的喜欢,她一点都不稀罕。

可是雁回没有办法,她只能嫁给这个她从来都看不上的屠夫。

婚后她才知道,他的『毛』病比她以为的更多。他在晚间会打呼噜,床笫之间也让她难以忍受。

成婚五年,他们有了一儿一女。张记肉铺的生意也越来越好,还在别处另开了一家铺子,专门给大户人家供肉了。

她渐渐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也行。

二十岁那年的某一天,她和丈夫一起去临西侯府送肉。

这是第一次进侯府,她格外小心,却无意间撞见了一个婆子。

那婆子看见她,竟似见了鬼一般,瞪大了眼睛。

被迫寄人篱下后,雁回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如果爹娘还在世,那该有多好。

她以为这是奢念,却没想到她的亲生爹娘竟然真的还在世。

原来她不姓韩,而是姓宋,她是临西侯府的二小姐,当年阴差阳错两家抱错了孩子。

那个自称是她生母的女人抱着她哭个不停,心疼极了。

雁回心里钝钝的疼。

她成了屠夫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而那个跟她换了身份的人,却嫁给太子,成了太子妃,将来还会成为皇后。

对方是天上的明月,而她只是地上的一团烂泥。

宋家努力补偿她,可是怎么补偿呢?难道还能让她恢复未嫁之身?还能把那两个孩子给塞回去?还是说让她也当太子妃、将来当皇后?

再怎么补偿,都有着巨大的差距。

如果永远都不知道真相,也就罢了。她会觉得是她命不好,可是骤然得知自己被命运捉弄,这一切原本不该属于她,她真的接受不了。

父母双亡,流离失所,只能委身于屠夫的人,不该是她,应该是那个人才对!

浓烈的恨意和不甘侵蚀着她,她明明认回了亲生父母,却郁郁而终。

再一睁眼,她竟回到了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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