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瓦太太推开“孔雀徽”的门,步履有些不稳地走向酒吧,低声咕浓着。她不是这家客栈的生客,酒保很热络地招呼着她。

“你好,弗萝茜,”他说,“客人怎么样?”

“那样不对,”里瓦太太说,“那样不公平。不,那样不对。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福瑞德,我说,那样不对。”

“那样当然不对,”福瑞德安慰道,“什么事,我想知道?跟平常一样的吧,亲爱的?”

里瓦太太点点头。她付了钱,开始辍呷起来福瑞德走开去招呼别的客人。喝下肚子之后,里瓦太太觉得心情好些,虽然仍旧低声嘀咕着,但气消了许多。当福瑞德回头过来时,她的说话态度也温和许多。

“不管怎样,我不想再忍耐了。”她说。

“不,我不要了。如果有叫人难以忍受的,那便是欺骗。我受不了人家欺骗我。”

“当然。”福瑞德说。

他老练的眼睛瞄了她一眼。“虽然有过好几次了”他在心底想着:“然而我想她还可以忍受一两次的,大概是什么事让她觉得难过了。”

“欺骗,”里瓦太太说,“搪塞——遁辞——嗐,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明白。”福瑞德说。

他转过去招呼另一个熟人。里瓦太太继续咕哝着。

“我不喜欢那样,我不愿忍受。我要这样说。人们不能以为他们可以那样对待我。不,绝对不可以。我是说,那样是不对的。如果你自己不挺身抗拒,谁会为你抗拒?老福,再来一杯。”她把声音提高了一些。

福瑞德听她吩咐。

“如果我是你,喝了这杯就回家去。”他劝告她。

他不知道是什么叫这老小姐如此难过。平常她的脾气挺顺的,和和气气的。

“这会害了我,福瑞德,你知道吧?”。她说,“要人家做事,就应该把事情说明白。他们应该把意思说清,说明他们究竟在做什么。骗子,不要脸的骗子!我就是要这样说、我不想忍受了。”

“如果我是你,便放下杯子回去了。”福瑞德看见她滴下一滴眼泪。

“回去吧,快下雨啦,雨下起来就会很大,你漂亮的帽子就要糟蹋了。”

里瓦太太微微露出感激的笑容。

“我一向喜欢矢车菊。”她说,“噢。天啊!我真的不知怎么办”“我会回家睡个觉。”酒保亲切地说。

“啊,也许把,但是——”

“噢,回去吧,不要糟蹋了你的帽子。”

“那倒是真的,”里瓦太太说,“是的,那倒是真的。那是一个非常深——深——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什么呢?”

“非常谢谢你,福瑞德。”

“哪里的话。”

里瓦太太从高椅上酒下来,步履不稳地向门口走去。

“今晚一定是有什么事教老弗萝茜难过。”有个客人说。

“平常她是一只快乐的鸟——然而人总是有不如意的事。”另一个脸孔忧郁的人说。

里瓦太太走出“孔雀徽”,犹豫地抬起头望着天空。是的,也许快下雨了。她沿街而走,脚步加紧了一些,向左转,向右转,而后驻足在一栋非常肮脏的房子前面。当她掏出钥匙,步上门阶时,下面有人发出声音,门后探出一颗头,向上看着她。

“有个绅士在楼上等着你。”

“等我?”

里瓦太太似乎有些惊讶。

“嗯,你可以说他是个绅士,穿戴什么的都挺不错,但就是有点怪怪的。”

里瓦太太终于找到锁孔,转动钥匙,进去。

屋子里充满了甘蓝、鱼和油加利树的味道,门廊处尤其浓重。里瓦太太一手扶着栏干,爬上楼梯。她推开二楼的房门,进去,随即愣愣地站着,退后一步。

“噢,”她说,“是你。”

哈卡斯特探长从椅子上站起来。

“晚安,里瓦太太。”

“你有什么事?”里瓦太太的态度不若平日那般优雅。

“我有公务必得到伦敦来,”哈卡斯特探长说,“因为我有些事情和你再谈谈,所以便碰运气来找你。嗯——楼下那个妇人似乎认为你不久就会回来。”

“噢,”里瓦太太说,“我,我不知道——这个——”

哈卡斯特探长向前推过一把椅子。

“请坐下,”他很有礼貌地说。

他们的身分仿佛对调了,他成了主人,她成了客人,里瓦太太坐下,用心地看着他。

“你说有事情要和我谈?”她说。

“几件小事,”哈卡斯特探长说,“只是几个小问题而已。”

“你是说——关于哈雷?”

“对的”“嘎,你听着,”里瓦太太微微摆出应战的姿态,同时哈卡斯特探长嗅到一股酒气说,“我和哈雷是过去的事,我不要再谈起他。当我看到报纸上的照片后便去找你,不是吗?我跟你说过他的事,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啦,我不要再想起来。我没有什么别的好给你说。我记得的我都告诉了你,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听。”

“只是一个很小的问题。”哈卡斯特深长带着歉意,和气地说。

“嗐,好吧,”里瓦太太颇为无礼,“什么事,你说吧。”

“你承认那人是你的丈夫,或者说,你说那个人十五年前就有了婚姻的形式。是不是这样?”

“我想这一次你应该知道究竟正确的有多少年了。”

“比我想的还要精确,”哈卡斯特探长先是对自己说,而后接着说,“是的,这点你说得不错。我样查过了,你是在一九四八年五月十五日结婚的。”

“人家说,五月新娘总是没好运,”里瓦太太黯然道,“它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运。”

“尽管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能够轻易地便认出了他。”

里瓦太太有些不安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老很多,”她说,“哈雷一向很小心保养自己。”

“而且,你还给我们补添辨认的记号。你写信给我,告诉我们疤痕的事。”

“对的,就在他的左耳后。这里。”里瓦大大举起手指着那地方。

“在‘左耳’后?”哈卡斯特强调道。

“这个——”她似乎踌躇了片刻,“是的。嗯,我想是的。是的,我确定是。有时候,左右一下子会让人弄糊涂了,不是吗?是的,就在他颈子左侧。这里。”她再次把手指着同一点。

“而且你说他正在剃脸,是不是?”

“是的,狗向他扑过去。我们那时养的一条狗,很喜欢动。它向哈雷扑上去,哈雷手上拿着剃刀,就这样割下去了,流了好多血,也留下了永久的疤痕。”现在她的口气比较有信心。

“这一点非常重要,里瓦太太,一有些人长得非常相似,尤其是分别多年,常会有认错人的事。但要找到另一个和你丈夫在同一地方有相似疤痕的人——呢,这个。这个辨认实在很有价值而且无失误之虞,不是吧?案情看起来更进一步了。”

“很为你们高兴。”里瓦太太说。

“这件剃伤的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大概一噢,大概是在我们结婚六个月之后,是的,就在那时候。我记得,我们是在夏天才开始养狗。”

“那么,大概就是在一九四八年的十或十一月时候。对不对?”

“然后你先生在一九五一年离开了你……”

“不是他离开我,是我赶他走了”里瓦太太昂然说道。

“原来如此。随你高兴说。总之,从一九五一年你撵走你丈夫后,便没有再见过他,直到最近才在报纸上看到他的照片?”

“你确定是这样的吗?里瓦太太?”

“当然是。直到那天我才看到他的遗照,以前我一直没见过哈雷·卡斯特顿。”

“那就奇怪了,你知道,”哈卡斯特探长说,“那就非常奇怪了。”

“为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嗯,那疤痕的细胞组织却是奇怪的事。当然,疤就是痕,你我看来都是一样的,但是医生却能够说出许多道理来。他们可以说出,这个疤大约有多久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很简单的,里瓦太太。根据法医以及其他医生会商结果,你丈夫耳后疤痕的组织,显然地表示受伤时不会超过六年前。”

“没有道理,”里瓦太太说,“我不信。我——没有人可以这么说。总之,不是……”

“所以,你知道,”哈卡斯特以温和的声音继续说下去,“如果那刀疤是六年前留下来的,便表示说,如果这个人‘是’你的丈夫,他在一九五一年离开你时并没有疤痕。”

“也许没有,但无论如何,他是哈雷没错。”

“但是从分手后你便没见过他,里瓦太太。如果你一直没见过他,你如何知道他在五、六年前留了一个伤疤?”

“你把我搞糊涂了,”里瓦太太说,“你把我搞得迷迷糊糊。也许没有像一九四八年那样早——人无法每件事都记得的。无论如何,我知道哈雷有那个疤。”

“我知道,”哈卡斯特深长说着,站起来又说:“我想你最好把你所说的仔细地想过一次,里瓦太太,你并不想惹麻烦的,你自己知道。”

“什么意思,惹麻烦?”

“这个,”哈卡斯特探长带着歉意说,“伪证。”

“伪证。我!”

“是的。你知道,这是严重犯法。你会惹来麻烦,甚而坐牢。当然,你尚未在验尸法庭上发誓,但你可能需要在一般开庭时发誓作证。那时——啊,我希望你能仔细想一想,里瓦太太。也许是有人——建议你告诉我们这个疤的故事?”

里瓦太太站起来,站得高高的,眼睛睁得闪亮,一副不可犯的样子。

“我一生里从没听过这般可笑的事,”她说,“实在可笑。我只是尽我的责任,我去见你,帮助你,告诉你我所记得的,如果我有错误的地方,那是很自然的事。毕竟,我认识的——嗯,绅士朋友很多,记错是难免的。但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那个人是哈雷,而哈雷左耳后有块疤。我十分确定。而如今,你,哈卡斯特探长跑到这里来暗示我在说谎。”

哈卡斯特突然站起来。

“晚安,里瓦大太,”他说,“只是希望你好好想一下,如此而且。”

里瓦太太昂起头。哈卡斯特走出门外,离开了。突然,里瓦太太的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原来的抗辩遽然崩塌了,模样看起来害怕而忧虑。

“使我陷进去,”她喃喃自语道,“使我陷进去。我——我才不要。我——我——我不要为别人给自己找麻烦。跟我说了许多事,骗我,欺骗我。卑鄙,真是卑鄙!”

她晃颠颠地来回走着,然后终于下定决心,拿起屋角的雨伞,再度出门。她一直走到街的尽端,在电话亭前踟躇片刻,然后走到一家邮局,进去换了零钱,进入其中一个电话亭里。她投了电话台,说出对方的号码。她站着等候。

“接通了,请说话。”

她开口说道:

“喂……哦,是你。我是弗萝茜。不,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但我不得不。你一直没跟我说实话。你没告诉我,我可能陷入的处境。你只是说,如果这个人被认出来,会使你困窘。我作梦都没想到竟涉入命案……啊,你当然那样说,但是不管怎样,你跟我说的不是这样……是的,我是。我想你把事情扯混在一起……啊,我不想可忍受了,我跟你说……事情出了问题,呢,这个,从犯——大概是这样,你明白这个名词的意义。虽然,我一向以为那是人造珠宝,总之,我害怕,我告诉你!……要我写信,要我跟他们说疤的事。如今,那刀疤似乎只是一两年前才有,而我却硬说是他多年前离开我时留下来……那是伪证,我要坐牢的。啊,不要哄我,没有用的……不……守信是一回事……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你付我钱,再说也没有多少···啊,好吧,我听你的,但是我不再……好吧,好吧,我不说……你说什么?···多少?···不少的钱。我如何知道你拿到了···啊,是的,当然这就不同啦。你发誓你和这事没有关系?。——我的意思是说杀人···不,啊,我相信你不会。当然,这个我明白……因为接触的人多,弄混了是难免的事,、那不是我的错···你总是能把事情说得仿佛很合理……你…你一向如此。···啊,好的,我会考虑,但一定要快…明天?什么时间?……是,是,我会来,但不要支票,也许会退票……我真的不知道我一定会扯进这件事……好吧。啊,如果你这样说。···嗯,我无意威胁……好吧”她走出邮局,在人行道上迂回行进,脸露笑意。

为了那

笔钱,值得和警察冒一点险。以后日子可以好过得多,何况也并不真需要很冒险。她只要说她忘掉或记不得了就好。许多女人连发生还不到一年的事都无法记得的。她只要说她把哈雷和其他的男人混在一起了。啊,她可以说的多得是——一里瓦太太自然是个机伶的人。她先前有多么沮丧。现在就有多大的快乐。她开始认真思考,盘算着钱到手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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