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姜舒窈给老夫人请安后,出了寿宁堂便被徐氏叫住。

“三弟妹。”徐氏款款走来,她已三十有二,岁月却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

徐氏很少对姜舒窈主动搭话,姜舒窈微微诧异,顿住脚步看她。

她笑得一如既往地温婉:“可否请弟妹去我院中一叙。”

姜舒窈犹豫了一瞬,点头应下。

丫鬟打帘,周氏从屋内出来,听了一耳朵二人的对话,蹙眉看向她们。

周氏此人,性子和她长相很符合,眉目张扬、泼辣爽利,但偏要做出贤良端正的装束,努力朝徐氏靠近,一个词形容就是“拧巴”。

“大嫂,弟妹。”她挑起单边眉,“你们二人何时如此亲近了?”

徐氏表情不变,温温柔柔地回:“妯娌之间自是要努力亲近。”

周氏不屑地“哼”笑一声,不顾姜舒窈在场,直接说道:“装模作样,你和我之间可从未亲近过。”

徐氏道:“弟妹不必如此。”一副不想与周氏多计较的模样。

周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顿觉无趣憋屈,但这么多年下来早已习惯,瞪了一眼徐氏,又盯着姜舒窈看了几眼,撇撇嘴,风风火火地走了。

“她就是这个性子,满身的刺,习惯就好。”徐氏一边领着姜舒窈往大房走,一边侧头道。

姜舒窈没想过徐氏是会背地说别人不好的人,奇怪地看着她。

徐氏知她所想,不愿解释,两人沉默着来到大房。

姜舒窈坐下,看着徐氏不紧不慢地为她斟了一杯茶,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大嫂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徐氏温柔的笑脸变的有些不自然,吐出一口气,道:“弟妹快人快语,我也不绕弯子了。实不相瞒,我有事想请弟妹解惑。”

“但在这之前,我应当要先对弟妹道歉。”

“啊?”姜舒窈正盯着桌上各式各样的糕点馋嘴,听了这话一愣,把目光从糕点上拔走。

“大嫂这是何意?”无缘无故对她道歉,让她有一种徐氏要她办一件大事的感觉。

徐氏脸皮有些臊得慌:“我曾对弟妹持有偏见,有意疏远,甚至管着两个孩子让他们少去弟妹院中,后来渐渐明白是自己心胸狭窄,眼界狭隘。”

当初襄阳伯府不知怎么说动了皇后,有意让她赐婚姜舒窈和谢珣,若是皇后赐婚,想要和离可不那么简单了。谢珣不得已硬着头皮抢在赐婚前向姜舒窈提亲,徐氏作为长嫂,对姜舒窈这个名声极差的弟媳不免几多挑剔。

但姜舒窈嫁入府中后并不如传闻那般荒唐,与谢珣相处也十分和睦,她的疏远挑剔便显得刻薄,再加上姜舒窈对两个孩子十分宠溺,并未因为她的行事而对谢昭谢曜不满,两相对比,她才是那个性子不好的人。

“大嫂何出此言?”姜舒窈在人际交往方面有些迟钝,并未察觉徐氏那些疏远的小心思。

徐氏闻言更加羞愧,再次真心实意剖明心思,向姜舒窈道歉。

姜舒窈实在是有点懵,她悄悄转头看白芷,却见白芷脸上露出扬眉吐气的神情。

合着徐氏所言是真,但只有她一个人没什么感觉吗?

姜舒窈见徐氏越说越悔恨,愧疚的温婉模样让她十分不自在,打断道:“大嫂有事就直说吧。”

徐氏将手帕拽得更紧,略显急切地解释道:“弟妹误会了,若是我无事求你,我还是会向你道歉。”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姜舒窈话还没说完,一个小肉球从远处飞来,撞到她身上。

“三叔母!”谢昭抱着她的手臂,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阿昭!”徐氏肃容呵斥道。

在徐氏面前,谢昭还是不敢太过活泼,委屈地放开姜舒窈的手臂,恭恭敬敬行礼:“母亲,三叔母。”

他行完礼,谢曜才将将赶过来,走得太急以至于有些气喘吁吁。

他跟着行礼,徐氏点头,问旁边的嬷嬷:“他们怎么过来了?”

“回夫人的话,夫子家中有急事,刚刚递了个信儿来告假。”

徐氏道:“夫子不在你们就自己温书,不要贪玩。”

“我听丫鬟说三叔母来了,才带着四弟过来的。”谢昭扯扯姜舒窈的袖子。

姜舒窈略微尴尬地开口:“那个……不知大嫂刚才想说什么?”

徐氏这才想起正事,把管教儿子的事放在一边,对嬷嬷道:“把他们领下去擦把脸。”

打发走两个小家伙后,徐氏开口道:“我所求之事便与阿曜有关。想必弟妹也有所耳闻,阿曜自小体弱多病,胃口极差,我费尽心思也难让他多吃一口饭,而我听下人说,他很喜欢弟妹做的饭食,所以我便腆着脸来向弟妹求些食谱。”

姜舒窈沉默。

徐氏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有些厚颜了,语气愈发羞愧:“弟妹介意的话我也理解,弟妹若是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来,我自当竭力满足。”

姜舒窈无奈:“不是,我只是觉得我的食谱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谢曜爱吃的饭菜,发现他好像并不挑食。

“大嫂这么多年在阿曜的饭食上费尽心思,想必并不差好的厨娘和医师,我想我未必能给出让大嫂满意的食谱。”

徐氏见她语气认真,不由得愕然,半晌缓过神来,失落地垂头:“是我欠考虑了,望弟妹不要介意。”

“不过我大约有些想法,现在离晌午还早,不如大嫂借我厨房一用?”

徐氏猛地抬头,眼里是掩不住的惊喜:“好,好,多谢。”

她跟着姜舒窈踏进厨房。

姜舒窈往厨房里扫了一圈,拿起一块后腿肉:“今天中午吃饺子吧。”

“饺子?”谢国公府并不常吃饺子,其往往是过年的时候充当众多年节食品之一。

“唔,虽然时节不合,但美味的食物什么时候吃都可以呀。”姜舒窈将袖口扎起,“最重要的是,做饺子很有趣。”

饺子早在古代就有了,传说中原名叫“娇耳”,是张仲景为治冻耳症而发明的,日久天长被传成了“饺子”。

不过来源出处并不重要,好吃就行。

徐氏从未下过厨,最多煲汤的时候来厨房搅两下就当做亲自下厨了,一见姜舒窈这阵仗,不由得被震住。

姜舒窈不管她在想什么,到了厨房就是她的主场。

她净手后开始和面,做得熟练了,手上速度也快,不一会儿就揉出了软硬适中的面团,盖上湿纱布饧面。

徐氏在旁边干看着,等到姜舒窈拿起两把菜刀开始剁馅时,总算找到时机开口:“弟妹,这种事情让下人来就好了。”

姜舒窈“嘭”地把菜刀插在案板上,问:“大嫂以为我为什么喜欢做饭?”

“呃……”徐氏看着那两把刀锋锐利的菜刀,绞尽脑汁想要接话。

姜舒窈又不是考她,看她那副如临大敌地模样十分无奈:“因为我认为亲手做饭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此事听起来很玄妙,但从食材的处理到调料的配比,每一个步骤经由自己的拿捏,做出来的食材也会带上自己心意,这或许就是大家常说的‘自己做的饭就是香’吧。”

徐氏从小到大都严苛要求自己大方得体,很少将想法表露在脸上,但此时此刻她脸上却露出怔愣的神情。

“这么说吧,你可有自己做过饭?”

徐氏摇头。

“那你母亲可有为你做过饭?”

徐氏再次摇头。

姜舒窈无语,问:“那嬷嬷呢?”

徐氏仔细回忆着,答道:“有过,在我儿时生病时,嬷嬷为我熬过粥。”

时间太久远,姜舒窈也问不出什么,便放弃了,直接道:“我幼时生病时母亲会为我下厨做饭,不过不会做什么精细的美食,大多只是简简单单的白米粥或者蒸蛋。蒸蛋只需要搅散加盐上锅蒸,白米粥就更简单了,搁点碎菜叶,加点盐,滴几滴香油就行,可对我来说这些都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后来长大了,总惦记着生病时吃过的饭食,但自己怎么做都差了那种味道,哪怕是去最好的粥店也吃不到合心意的。只有回家时,母亲亲自熬的那碗粥才能给我安心。”

徐氏安安静静地听着,似懂非懂。

“所以我做的粥并非是什么人间美味,大概是阿曜看着我做饭,见到了我的心意,所以吃到了那份安心吧。”

她说完,不留给徐氏反应时间,猛地落刀开始剁肉。

徐氏吓了一跳,默默往后退了半步。

剁馅的过程可以把猪肉中的血水一点点剁出去,提高了鲜味又保留了猪肉本身的质感,不会像机器绞出来那般糜软。

肉要选用肥肉相间的五花肉,将嫩白的肥肉和鲜红的瘦肉剁碎,慢慢剁匀,做出来的肉馅肉香醇厚,嫩而不柴。

姜舒窈挑了个厨房角落里失了水分的白菜,取菜心剁碎,挤掉水分以避免肉馅太水,影响口感。

剁肉馅掌握好技巧就不会手酸,而且剁的过程十分解压,就是有点吵。

这声音引来了在书房温书的谢昭谢曜,他们在厨房门口偷瞄,见到徐氏站在里面,十分失望,给对方使眼色打算撤退。

姜舒窈刚好剁完馅,正在给肉馅调料,取麻油罐子的时候眼角飘到两个小不点的身影,连忙把他们叫住。

谢昭听到姜舒窈喊他的名字,身形一顿,转过身小心翼翼地看徐氏。

出乎意料地,徐氏并没有怪罪他们贪玩,只是对他们笑了笑。

谢昭胆大,见状就跑进了厨房,谢曜在后边没能拉住他,无奈地抿嘴。

“三叔母,你在做什么好吃的?”

“饺子。”姜舒窈道,“快去洗手,咱们一起包饺子。”

谢昭闻言一乐,噔噔噔跑去洗手,留下谢曜站在厨房门旁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阿曜也去。”姜舒窈道。

谢曜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先看徐氏的脸色。

“去吧。”徐氏点头。

谢曜这才慢吞吞地离开了。

他们回来时,姜舒窈已经利落地把剂子做好了,擀面杖在手上玩出了花,一按一转,剂子便被擀成了薄薄的圆形,一张接一张从手下飞出。

姜舒窈做好饺子皮后,就只剩包饺子了。

她让丫鬟取来四个凳子,几人直接在厨房里坐下包起了饺子。

姜舒窈把饺子皮摊在手心里,夹起一坨肉馅放在中心,手指蘸水在饺子皮边上画一圈,然后一捏,手指翻飞,一颗肥鼓鼓的饺子就包好了。

徐氏学着她的动作包了一个,手上生疏,包出来的饺子和谢昭差不多。

她有些尴尬,姜舒窈当然不会笑话她,耐心地放慢速度重新教了一遍。

谢昭是人生中第一次包饺子,简直像发现了新大陆,恨不得把饺子包出包子样。

谢曜安安静静地坐在姜舒窈旁边,眼睛眨也不眨仔细地学着,学习成果颇佳,包出来的饺子规规矩矩,没过几个便像模像样。

才开始徐氏还有点不适应,到后来听到谢昭和姜舒窈嘻嘻哈哈地谈话,身体渐渐放松,手上的饺子也越来越漂亮,到后来不必刻意捏形也能包出好看的饺子。

谢昭还想糟蹋饺子,被姜舒窈按住:“自己包的自己吃。”

谢昭看看自己的饺子,又看看姜舒窈的,放弃了。

谢曜包得慢,光是舀馅也要仔仔细细舀半天,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一脸严肃。

听到姜舒窈这句话,他数了数自己包的个头,害怕包多了吃不完。

数出来的个数不多,他明亮的双眸露出笑意,可以再多玩一会儿了。

谢昭不能祸害饺子了,便来纠缠姜舒窈,又撒娇又伸手捣乱,最后被姜舒窈以在脸上抹面粉为威胁成功制服。

嬉闹间包完了饺子,厨娘连忙上前收拾好一团乱的案台。

饺子蘸料分口味各有不同,有些人喜欢光蘸醋吃,有些人喜欢加老抽、香油、蒜泥、姜汁,若是口味重的,还要加一勺油辣子。

她做了好几份口味的蘸料,待饺子出锅后,丫鬟将这些全部端上桌,正好卡着晌午饭点。

出锅的饺子白白胖胖的,皮薄馅大肉厚,一碗装六七个便满了,表皮滑溜溜的,冒着热气儿,扑鼻而来一股咸香味。

姜舒窈让丫鬟盛了面汤,撒上葱花,一人一碗。

“开吃吧。”姜舒窈道,“看看哪种口味的调料合心意,自己舀一小碗出来。”

徐氏才开始还有些别扭,不好意思动筷,但看到两个儿子立马开动后那份别扭就散了。

她夹起一块儿饺子,饺子皮水滑,差点从筷间溜走,幸而饺子馅鼓鼓的,一夹就陷下去,生生卡住。

她从没吃过这么实在的饺子,现在看着筷间白皙的大饺子,闻着面前调料的蒜香鲜味,突然有些饿了。

盛一碗调料,饺子滚入其中,表皮裹上一层浅浅的棕色酱汁,沾上麻油,瞬间泛起斑驳的光泽。

徐氏夹起饺子,嘴得稍微张大点,否则圆滚滚的大饺子会烫着嘴角。

吹散了热气,咬下半口饺子,热气在口中散开,鲜香满口,既有猪肉的鲜香,也有白菜的清香。

剁出的肉馅口感厚实,细腻而有嚼劲,稍微咀嚼,热烫鲜香的水汁便在嘴中迸溅开来,也不知是白菜汁还是肉汁。

料汁咸香,酱油咸香中带着醇厚的鲜甜,蒜泥辛辣却不刺激,麻油味淡,极大的提升了肉馅的鲜味。

咽下饺子后,嘴里那股水润的鲜味久久不散,舌尖微麻,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麻油的作用。

因为是看着姜舒窈做的,自己也有参与包馅,徐氏愈发觉得这饺子美味至极,不待再次吹散热气就迫不及待地将剩下的半块饺子吞咽入腹。

谢曜不比徐氏,他吃什么都是小口小口的,姜舒窈包的白胖大饺子对他来说实在是有点大。

他紧紧地夹住饺子,蘸了一点点醋就收回,更喜欢饺子原汁原味的鲜香。

饺子皮吃起来特别滑溜,水软而有嚼头,光吃皮也是好吃的。

停在嘴边多吹一会儿,一口咬开饺子,热气还是横冲直撞闯了出来。

饱含水分的饺子鲜香细腻,肉馅厚实,带着细碎肉丁颗粒的嚼头,又因肥瘦得当,剁得用力,肉馅又十分细腻柔滑。

蘸了醋的饺子鲜味被衬托得更浓郁,比起其他蘸料复杂的口味,饺子只带一股淡淡醋香,咽下那口柔嫩的馅儿,好似浑身都被暖水浸透一般。

他小口小口地品着,吃下一个大饺子后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毫不犹豫地夹住另一个大胖饺子,一点儿也不像厌食的小孩。

谢昭吃得香,一口塞进大饺子,脸颊鼓出好大一团,一边嚼一边幸福地眯眼。

不待细细地咀嚼就将饺子咽下,滑嫩的饺子顺着喉管溜走,吃的是一个痛快。

咽下饺子,再来一口带着葱香味的清爽面汤,那叫一个满足。

徐氏很少与两个孩子同桌吃饭,见到他们这样,自己胃口也好了很多,嘴上不停嚼着光滑水嫩的饺子,眼睛一直看着他们进食。

直到看到谢曜吃到第六个时,她眼睛微微瞪圆,诧异地看向姜舒窈。

姜舒窈却不以为奇,疑惑地看向徐氏,一副“有什么不对的吗”的样子。

徐氏对她笑了笑,收回目光,总算明白了姜舒窈那些话的意思。

饭食除了吃个滋味儿,原来也要吃个心意。

今日头回参与其中,她总算明白了谢曜为何如此喜欢姜舒窈了,这种浑身带着温暖安心的人,谁能不喜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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