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谢国公府的除夕夜与往年不大一样,今年宫里的除夕夜也不太一样。

林贵妃披着满身的寒气从宫宴里回来,一踏入殿门,压不住的疲倦瞬间席卷了全身。

她有气无力地对宫女招招手:“先给我拆了发髻吧。”沉甸甸的金银首饰是荣宠,也是负担。

宫女们上前伺候,旁边嬷嬷问道:“贵妃娘娘,膳房温着银耳汤,要用一碗吗?”

林贵妃坐在殿里喝了一晚上的冷气,胃里紧绷绷的,嬷嬷这么一问,她也觉得有些饿了,点头道:“还有什么能垫肚子的也都给我呈上来吧。”

嬷嬷退下后林贵妃被伺候着换了常服,舒服了不少。

她看着外面重新飘起的雪花,摇头道:“又下雪了,估摸着现在御赐年菜也送到各府上了吧。这么冷的天儿,菜得凉成什么样啊。”

宫女们垂头不敢搭话。

林贵妃把镯子褪下,叹道:“算了。这宫里一年到头,最为冷清的时候便是除夕了。”她走到殿门口往外望去,偌大的皇宫陷在黑夜白雪中,一眼望不到头,“以前在家中时,除夕我都是同小妹一起过的,人虽少,但却足够热闹,桌上摆满热腾腾的菜肴,塞得撑不下来才停,一同守岁,一同祈愿……哪像这宫里,这么多人却把这年节过得冷冷清清的。”

林贵妃的抱怨宫女们只敢闭嘴听着,出了这个殿门,全都得忘得一干二净。

林贵妃转头看到她们战战兢兢的模样,忽然开口问道:“你们想家吗?”

宫女们大惊,扑通跪了满殿。

林贵妃揉揉太阳穴,无奈道:“怕什么,这殿里还有别宫的人吗?都起来吧。”

就在殿里气氛陷入凝滞时,外面突然跑来一个太监,还没走到就道:“贵妃娘娘,谢夫人叫人从宫外送来了吃食和锅具!”

太监惊喜的声音给死气沉沉的宫殿注入了一丝生气,林贵妃心头那点不快瞬间就散了,她提起裙摆跨出大殿:“窈窈送的什么来?吃食?”她嘀咕道,“哼,这宫里什么珍馐佳肴没有,大过年的就给我送点吃的吗?”

嘴上这么说的,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下,脚步也失了稳重,急急忙忙地赶着看。

比起正儿八经的年礼,姜舒窈送的东西可谓朴素至极,一个铜锅,几条腊肉香肠,还有一坛酸菜。

林贵妃闻着隐隐飘出的酸菜味:“这是什么味儿?”她皱着眉,从太监手上拿起姜舒窈给的信。

一打开,满篇的狗爬字。

林贵妃自言自语道:“知道这个丫头不学无术,怎么字能难看到这个地步?好歹嫁了个大才子,总得被熏陶熏陶吧。”

入目第一行:姨母,你可先别急着嫌弃我。

林贵妃吐槽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用诡异的表情接着往下看。

信中写道:我知道宫里什么都有,您也什么都不缺,但我想着,宫里吃的都是些精贵的吃食,少了点农家风味,所以我就给您送来了些。过年嘛,除了吃些讲究丰盛的大菜,还得吃点接地气的食物才算得上有年味儿。

后面跟着几篇菜谱。

林贵妃看完后沉默了一会儿,把信纸后的菜谱递给太监,哈了哈被冻僵的手,语气软的不像话:“还算这个臭丫头有良心。”

姜舒窈送的食物运到了膳房,众人看着面前粗犷的坛子和一大堆香肠腊肉傻了眼。按理说,这样的食材不应出现在宫里,更不应出现在荣宠万千的林贵妃宫里。

有太监将酸菜坛的盖儿打开,膳房里顿时弥漫起一股酸酸咸咸的味道,吓得他立马将盖子盖回去。

“还有这……这是腌肉吗?”有太监将腊肉提起来,腊肉长期挂在外面风干,表面扑了一层灰,若是要入菜,还得仔细洗一洗才能用。

送东西过来的宫女提起香肠,笑道:“这个倒瞧着新奇,一截一截的。”只是看着不太美味的样子。

年龄小的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半晌没人接话才意识到自己瞧见新奇接地气的玩意儿,一时失了规矩,连忙闭嘴垂头,战战兢兢地等着听训。

可他们等了片刻,膳房里仍旧是一片沉默。

小宫女偷偷抬头,发现一向严厉的姑姑正面对着墙,似乎是在抹泪的样子。

抹泪?

这个猜测太过让人惊讶,她顾不得畏惧,悄悄往前探了探头,果然瞧见了姑姑红彤彤的眼睛。

她偷偷拽拽姑姑的袖子,对方一愣,回过头来,在她疑惑小心的眸光里第一次露出笑容来。

“没事儿,只是想到了入宫前的光景。”姑姑看着腊肉道,“我爹是个猎户,以前打完猎回来会把肉抹上盐,风干了做腌肉,这样到了寒冬也不会坏,切下一片来煮汤喝,冬日里也能品着肉荤味。”

入宫以后谈论入宫前的事儿可是大忌,众人闻言瞪大了眼,疑惑向来行事规矩体面的姑姑怎么会出这种差错。

却不料旁边的司膳太监却忽然开口道:“你家还有肉吃,我家到了冬日就只能吃吃腌菜了。”他头发花白,说起话来总会带上点沧桑的岁月味道。

“本以为几十年过去了,都要忘了这个味道了,没成想还是记得一清二楚。”他眨眨眼,让眼角的酸涩褪去,“本以为入宫以后,此生都再也见不到这些吃食了。”

入了宫便不再是谁家的儿女,只能是太监和宫女。隔着高高的宫墙,就连天也望不全,别说想家了,连入宫前叫什么名儿都快忘干净了。

没想到岁月流逝,忘了宫外天地,忘了家在何处,却没能忘掉童年的吃食味道。

窗外的雪落得更密了,在夜幕下织起细细绵绵的网。

也不知道是谁叹了一句“过年了啊”,众人纷纷抬头,看向窗外一时无言。

没有炮竹,唯有风雪,但大家却真切的感觉到了年节的到来。

“是啊,过年了。”

“行了,快动手做菜吧,莫让娘娘久等。”

“好,擦灶烧火,大家打起精神来,若是娘娘吃得开心了,说不定还能赏咱们些腌肉腌菜尝尝味儿呢。”

渐渐的,膳房恢复了往日繁忙而又井然有序的模样,但似乎井井有条之间又夹杂了一丝热闹,独属于年节的热闹。

铜火锅很快就做好了,热气腾腾的铜锅一摆到桌上,殿内的冷清气顿时消去不少。

铜锅里骨汤十分清亮,熏到面上的热气也是清淡暖和的,钻入鼻腔,紧绷的胃顿时舒坦了起来。

虽然要接地气,但锅里配菜一样没少,大虾、五花肉、冻豆腐。用筷子一挑,下面垫满了酸菜,满满登登堆了一圈,随着沸腾的汤底不断往外冒着鲜酸的气味。

林贵妃先盛了一小碗汤喝,一小勺入口,口中满是酸菜淡淡的鲜咸爽口的滋味儿,暖融融的汤底从喉咙留下,暖意流遍四肢,任谁来也会忍不住舒服得叹一口气。

别的不说,光是这充满了酸菜和荤肉香味的骨汤就能让她一碗接一碗喝到饱。

一小碗见底,正准备再盛一碗时,忽然有一太监进来传报道:“娘娘,皇后娘娘差人来让您过去用膳。”

林贵妃惊讶道:“用膳?”

“是呢,说是太子殿下从宫外弄了个铜锅进来,说是要做什么铜火锅吃。”

林贵妃看看自己面前的铜锅,迟疑了几秒,不确信地问:“太子殿下可有说如何做?”

皇后派来的太监躬身上前,回答道:“回娘娘的话,太子殿下正让膳房的人琢磨呢。殿下说上桌便能吃,不费功夫,皇后娘娘就让奴才先请您过去。”

热气铺面,林贵妃挥开面前的白雾,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去告诉太子殿下本宫这儿有食谱,再问皇后娘娘愿不愿来屈尊来我这儿吃一顿。”

太监虽有疑惑,但还是听令回去传了话。

没一会儿,太子和皇后便冒着风雪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举着铜锅的太监。

一踏入殿内,太子就惊了:“这都吃上了啊!”

皇后摇摇头,对林贵妃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林贵妃牵起她的手:“你愿意过来真好,这殿里太冷清了,哪像过年呀。”

皇后自小就没过过热闹的年节,不懂林贵妃的感受,笑道:“这么多人,哪冷清了?”

按理说太子不应在林贵妃这儿多留,但除了皇上,谁也不敢挑他的错处,大过年的,也没有人不长眼的给御史告状。于是他便厚着脸皮留了下来,三人在桌前坐下,宫女上了芝麻酱碟后马上就能品尝。

反正他也带了铜锅,林贵妃便让人多做了一份腊肉香肠风味的铜火锅。

两个锅往桌上一摆,满满当当的,这才叫过年。

到了这个时候,多余的话不用多说,伸筷子吃便是了。

酸菜堆得太满,使筷子的时候要掏,掏起一大坨酸菜和五花肉,往碟里一放,趁热塞到嘴里,顿时就会幸福地眯起眼睛。

五花肉切得很薄,肥肉多,煮出来白白嫩嫩的,但经过了酸菜的洗涤,一点也不油腻。肥而不腻的五花肉极嫩,口感绵密,可以说是入口即化,带着酸菜的鲜酸味,有种原汁原味的荤香。

酸菜越煮越入味,酸味持久绵长,说是酸,但更多的是一种咸鲜,令人食欲大开,配着鱼丸和大虾的鲜味,酸爽鲜香。吸饱了高汤的酸菜又水嫩又脆爽,酸香满口,一咬一口汤汁。

挑一大筷子丝丝缕缕的酸菜,盖上一片五花肉,一起送入口里,又鲜又肥又爽口,滋味绝妙。

等到锅里挪出空位以后,便可以涮羊肉了,酸香和羊肉配在一起实在是在合适不过了,羊肉很嫩,酸菜带走了它的膻味,独留下脂肪的香气,薄薄一片十分鲜嫩,嚼起来又带着瘦肉的筋韧。

这个时候香肠腊肉锅也做好了,里面垫的便不再是酸菜,而是白菜和菌菇。香肠和腊肉的咸鲜味散在汤里,不用放盐,白菜也有咸味。

酸菜白肉锅吃个酸香鲜爽,香肠腊肉锅便吃个腊味独有的咸香。腊肉很肥,晶晶亮亮一大片,被腌制的只剩下油香,一点儿也不腻,越品越醇;香肠也散了冲口的咸,被高汤煮得软嫩,入口依旧咸香,不柴不肥,恰到好处。

这么两大锅,三人当然吃不完了他们埋头慢慢吃,额上冒起一层薄汗,吃得身心熨帖。

吃了好一会儿,抬头一看,锅里还堆着慢慢一锅子呢。

林贵妃干脆一拍手,道:“反正今儿除夕,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分些下去,大家都尝尝味儿。”

宫女们纷纷愣住,没有立马应声。

林贵妃拍桌子笑道:“发愣做甚,放心吧,该给的赏钱不会少的!”

宫女们连忙道不敢,惹得皇后在一旁捂嘴直笑,嗔道:“你呀,莫要吓她们。”

忙碌了一年,人人都盼着能得一笔丰厚的赏钱,但到了大雪纷飞的除夕夜才发现,此时此刻最渴望的还是一碗充满年味儿的热气腾腾的吃食罢了。

充满了紧绷和严谨的氛围的宫殿渐渐热闹了起来,人人捧着一碗吃食,脸上挂着笑,有唏哩呼噜一口气吃完的,也有小口小口细品的,还有吃了一口就忍不住红了眼睛藏着抹泪的……

无论如何,吃完林贵妃赏的吃食,大家都贪心地攥着一年到头难得能松懈下来的时刻,一同望着天上纷飞的雪花,哈出一口热气,笑着道一句多年未曾说过的“过年真好”。

过了除夕,这份热闹却一直没散去,只因林贵妃的妹妹襄阳伯夫人赶着大年初七诞下一子,林贵妃一高兴,人人得赏。

当然,热闹的不仅是林贵妃的宫里,京城同样热闹。

林氏有子,意味着她的后顾之忧全无,曾经怀孕无非是能让襄阳伯多一分看重,但现在不同了,心境的转变让她无比期待这个新生命的到来。

即使没有周氏在耳边絮絮叨叨,她也安安分分地在床上坐足了月子。

月子刚过,周氏紧赶慢赶地终于到了京城。

她晚到了一个月,被林氏好一阵埋怨。

周氏十分无奈:“我已经尽量赶路了。”她只回了漠北三个月左右,整个人精神气都变了,无论是谁来看都能一眼看出她并非京城人士。别的不说,人家送礼都送的文房四宝、金锁玉坠什么的,唯独她送了一把宝剑。

一亮出来,四周都安静了。

她还全然不觉,十分不舍的摸摸剑鞘:“这可是好东西。日后孩子稍大一点再让他碰,在剑法初成之前,便用木剑练习便好。”

姜舒窈哭笑不得:“二嫂,万一以后我弟弟并不喜欢武艺怎么办?”

周氏肃了脸:“不喜欢也得练,男子汉不学点武艺怎么行了?”她放下剑,认真道,“我不在京城了,保护他娘的重担可就落在了他的肩上了。”

姜舒窈一愣,转头看向林氏,发现林氏也正愣愣地看着周氏。

周氏还在继续说着:“日后若是有人欺负了他娘,难道还要我从漠北骑马赶过来?哎,我怎么越说越不放心呢——”

话没说完,林氏已抱住了她,把她弄得手足无措的:“干什么呀,你身子还没养好,一惊一乍的。”

林氏道:“以后记得常回京来看看我们。”

周氏这才感觉到了她想念自己的情绪,心头一软,但面上依旧是个别扭的严肃模样,嘟囔着抱怨道:“当然了。我这一走,窈窈没过多久也要生了吧,我总得提前到才是……”

话没说完,林氏就放开了她,瞪眼道:“我生产你迟了一个月才来,窈窈生产你就要提前到?”

周氏挠头:“我这刚过完年就赶过来了,窈窈生产时又不挨着年节。”

两人说说闹闹的,惹得姜舒窈在旁边笑个不停。

不管怎么样,一通笑闹后,孩子的乳名总算定了下了。林氏和襄阳伯已形同陌路,如今取名儿也不想多问他一句,挑出了好几个名同大家一同商议着取。

周氏一眼相中“铮”字,坚毅、刚正,铮铮傲骨,如剑锋利。

林氏和姜舒窈也很喜欢这个名,就此定了下来。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后,周氏随林氏到内间看孩子。

孩子窝在襁褓里,软软白白的,可爱至极。小团子总是容易让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周氏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用气音道:“阿铮,快些长大吧,长大了跟我学功夫,学得一身好本事才好保护你娘亲和姐姐。”

小孩子在襁褓里睡得香甜,吹出一个鼻涕泡,像是应下了这个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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