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大白

航班延误,陆慎落地比预计时间晚两个钟头。

由于康榕与他一道在达拉斯出差,因此宁小瑜特地来接,上车就说:“给鼎泰荣丰连续打过三个电话,都没有人听。”

陆慎低头看一眼手机,也没有收到来自阮唯的任何回复。他垂目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他不发话,则没人敢出声,宁小瑜和康榕互看一眼,面面相觑。

车仍然向鼎泰荣丰开,直到陆慎说:“掉头,去西区教堂。”

司机急忙转向,宁小瑜偷偷透过后视镜观察陆慎,却只看见他双眼紧闭,疲惫的神情总让人心疼不已。因此连带恨起了阮唯,心中大胆设想,如果她是陆太太……

想着想着便开始为陆慎的行为寻找理由,也许他结婚只是迫于无奈,或是因为长辈压力,或是为报恩,总之绝不是出于真心。

这么想着,心里才好过一些,顺带诅咒现在的陆太太早一点出意外,以便让位给后人。

车行不停,追着远方下沉的斜阳而去。西区教堂位置偏僻,还未入夜,已经显出跨入暮年的荒凉。

“不必等我,你们都先回去。”陆慎下车,独自向教堂走去。

宁小瑜在车上说:“这钟地方,万一打不到车怎么办?”

康榕向路边一指,指向一辆白色小跑,“看见没有?阮小姐的车。我说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关你什么事?”

他话里有话,宁小瑜被踩中痛脚,气得脸发红,“我的事用得着你多嘴?”

“我是懒得管你,不过你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人收拾你!”

“谁?谁能越过陆生?”

康榕瞥她一眼,懒得再和她争。

斜阳晚照,大地一片壮烈鲜红。

教堂的门虚掩着,陆慎推开门走进去,率先撞见一排排空荡荡长椅,以及天床上落下的五彩光。再向前,是一袭洁白背影——她今天穿一身白色欧根纱连衣裙,头上戴着半透明新娘头纱,正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他选择在她斜后方落座,看着她因前倾而突出的蝴蝶骨,忽而想要轻抚她后背,拥住一个仍然柔软易碎的她。

可惜的是,她睁开眼,看向教堂中心耶稣像,勾唇浅笑,白纱的纯洁当中透着充满诱惑的妖媚。

她说:“七叔来了?我等你好久。”

不必看正面他都能感受到她不怀好意的却又勾人的笑。

“航班延误。”

她仍未回头,却在问:“继泽怎么样了?”

陆慎答:“一刀捅进心脏,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呼吸。”

“七叔去美国,不止到达拉斯吧?”

他架起腿,靠向椅背,缓缓说:“不错,我去拉斯维加斯见过施钟南,他告诉我,你最常来西区教堂,是一名虔诚教徒。”

“教徒?”她讽刺地笑,看着前方受难的耶稣说,“我从来只是我自己的教徒。”

“江老呢?”陆慎转了话题。

阮唯道:“你不必管他,从今往后他活着就只剩‘听话’两个字。”

“那么……恨吗?”

“你知不知道,恨是日积月累。也许最初本没有这么多恨,但委屈的久了,这些恨也就在心里长成了大树,渐渐占据我人生所有内容。”怅然也不过两三秒,她再度回归复仇的兴奋,“对了,施钟南说了什么?他知道的实在只有一点点,害你特地飞一趟美国,我觉得不值。”

“他说你出重金买他的权威诊断,事实上你根本没有失忆,是他依照约定配合你做戏,至于目的是什么,他声称他的作用仅限于离开鲸歌岛之前,之后的事情与他不再有关联。”

阮唯直起背,收起祈祷姿态,嗤笑道:“他倒是很老实,没有为了多要一笔钱,而和你编故事。不过……恐怕要骗你也是一件难事,能成功的……到目前为止是不是只有我?”

“是,只有你。”他极其平静,也许在拉斯维加斯面对施钟南时他都没有过多惊讶,似乎一切顺理成章,瞬时间串联起他先前所有疑惑与不解,“是不是从圣诞夜开始,这一切就是一场骗局?”

似乎是应当是最后的摊牌对峙,但阮唯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问:“七叔恨我吗?”

谁知他也不回答,抬眉问:“罗家俊是你的人?”

阮唯道:“七叔不是找人誊抄过我的日记?那应该记得,我从前做ngo项目,帮过一个叫罗爱国的城市流浪人员,那就是罗家俊的父亲。”

“廖佳琪一直在听你的指示做事?”

“不要说得像上下级。”她转过头,透过朦胧白纱望向他,“是佳琪一直在毫无保留地帮我。”

“帮你把庭上所有关联证据都放进继良的保险箱?”

“没有她牺牲奉献,我可能什么都做不成。”她忽而羞涩地笑,红唇透过白纱,美得让人心惊。

“丰田车呢?”

“当晚佳琪特意约继良玩到深夜,再哄他喝足安眠药,接下来她扮继良,我扮她,一起去垃圾填埋场兜风。噢,对了——”仿佛是忽然间灵光一闪,“长卷发发套还在我床底,怎么样?要不要去翻出来看一看?”

“郑媛的供词是怎么回事?”

“那是继良倒霉,老天都要踩他一脚。”她眨眨眼,好无辜。

陆慎理清思绪,更进一步问:“给小如的匿名电话是你打的?”

阮唯并不否认,“挑起傻瓜的愤怒真的好简单,我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我和继良的计划你早已经猜到?交出投票权,顺势卖掉力佳,为的是架空继泽?”

“力佳是资金奶牛,我不可能留这么多钱给一个除了私生活混乱之外你抓不到辫子的人。谁知道他会疯成什么样?”她右手搭在椅背上,仿佛好心,认认真真提醒陆慎,“真的很危险呀。”

他稍有停顿,深呼吸之后才开口,“接着再发匿名信给我,是为挑拨我和继良之间?”

“七叔口口声声说喜欢我,那你愿意为这份喜欢做到什么程度呢?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呀。”她笑盈盈仍是少女模样,还未长大,对所有事都没坏心,“谁知道七叔做得超乎预期,不但令他承担权钱交易和莫须有的谋杀罪名,还把枫桥基金送到余天明嘴里,被证监会罚到底裤都不剩,到时候出狱没有一分钱,真的好可怜。”

“当时你给小如的电话里有一段报时音乐,和我放在岛上的座钟发音一样……”

“所以她乱了,顺理成章怀疑到你头上,再演一出吃醋放人戏码,今后她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信,我就多一个无聊时的玩具,皆大欢喜。”

“玩具?”

“七叔你不明白,从头至尾都没对手,真的很无聊。”她歪头笑,还在对他撒娇,“你都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多久,天天想,怎么还没有人揭穿我?怎么七叔还在装?急得都长出好几根白头发。”

他忍住想要像往常一样触碰她面庞的冲动,喉结吞咽,等一等才说:“小如说,是阮耀明牵线搭桥几乎是亲手将她送到继泽床上……”

阮唯露出遗憾神情,惋惜道:“继泽本来不用去死的……怪就怪外公,到最后一步,还想着那只垃圾,那我也就只能再多走一步棋了。”

“所以说,阮耀明一直在帮你?”

阮唯伸出食指来,在他眉心隔空一点,“看来七叔真的老了,不记得最开始是谁出主意让你假装是我未婚夫,骗我把股权和保险箱都交出来?七叔,多吃鱼肝油呀。”

陆慎适才了悟,自嘲道:“我原本以为你们父女之间没有太多牵挂。”

阮唯变了脸色,不屑道:“本来就没感情,不过他一天到晚说亏欠,说都怪他当年和江碧云决裂出走英国,不然我不会受这么多委屈。那既然他觉得亏欠,我就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好在他很努力,我也很满意。”

“为了报仇,什么人都可以利用?”

“这句话你应该去问我外公或者两个哥哥,问他们是不是为了钱,什么人都可以出卖。”

他无奈,目睹她眉间一抹戾色,还是不忍心,因而只问:“阿忠的突然辞职也是因为你?”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知道我一个惊人大秘密,而七叔你又对过去起疑,再不走就腰变成牺牲品,他当然拿了钱着急上飞机。”

陆慎面色一沉,静静看着她,一语不发。

而她却别样得意,下颌磕在椅背顶上,满含崇拜地看着他,“七叔什么时候起疑的?”

“从阿忠的欲言又止开始。”他推一推眼镜,肃然道,“一切都来的过于巧合,也过于顺利,让人不得不想,如果结果达成,最终受益者是谁。”

“那还要不遗余力去做?”

“如果真的是你,你想要的,我都帮你做到。如果不是,我也答应过你,帮你把车祸真凶找出来。所以我一定会拿下继良,不过是程度不同而已。”

“好感动,原来七叔是情圣来的。”她坐直一些,迎上他深沉目光,“可是怎么办,我们好像要走到离婚这一步。”

“我们暂时都需要时间好好考虑清楚……”

“也许今天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陆慎平静地看着她,对此不做反驳。

她仰起脸,白纱在她美好而明媚的面庞上笼出一片温柔缱绻,她说:“七叔,能不能最后吻我一次?”

他的心蓦地一疼,低下头吻住新娘白纱也吻住她。

等她睁眼,已泛出一片盈盈水光。

他起身,要先走一步。

然而就在他即将跨出教堂这一刻,背后突然有人喊:“七叔——”

他回头,她已经撩起头纱,露出他熟悉轮廓,婷婷站在走道上,高腰裙被她压紧,四个多月的肚子已经显怀。

天黑,灯光似圣光,从她身后四散。

这哪里是“再见”,根本是“永驻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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