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穆穆摸了摸下巴,一脸不信:“真的假的?”

药不然道:“其实细柳营的罐子,三天前就开了。现在要开的,是‘西厢记焚香拜月’罐。”

欧阳穆穆一听,目露精光:“哦?那个也找到啦?”他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白白啊,要不你帮我一忙,我就不追究这个汪怀虚了。”

在场众人除了我之外,都是眉头一耸。这家伙,看似脾气暴躁有勇无谋,原来精明着呢。刚才那一番胡搅蛮缠,不过是刻意表演,把事往绝了做,好攫取更大利益。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你说开窗户,人家未必愿意,你闹着说把屋子给拆了,人家三劝两劝说开个窗户就得了。

我微微一笑,倒腾假古董的人,不会有傻子。想挑动鬼谷子和细柳营互斗,光是一个我分量根本不够,他归根到底,还是冲着五罐来的——别忘了,他手里,可是还有真正的鬼谷子下山罐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给康主任打的那个电话,除了强调“汪怀虚”之外,还特意加了句和五罐相关。

这年头,利益永远都是最能动人心的。

果然,欧阳穆穆摆足了姿势,开口道:“这罐子咱家也有一个,正巧带在身边,你让我插个队,先请这位尹师傅先把这个给开喽,咋样?”

我看到柳成绦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估计心里已经骂开了。欧阳这个混蛋,青花盖罐那么大,谁会“正巧”带在身边。你明明一开始就存了开罐的心,却装出一副要报仇雪恨的嘴脸。看似勉为其难地作了重大让步,其实全是演技。

柳成绦寻访到尹银匠,本来想占得先机,结果这欧阳穆穆不知从哪里闻到腥味,也跟苍蝇似的飞过来了。

柳成绦道:“开罐并非那么简单,这位尹老师开一次,要休息三日才成。”欧阳穆穆一摆手:“反正你们住这儿,也不急于这一时。我大老远来的,不方便,还不能占个先?”

柳成绦冷笑:“你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

欧阳穆穆斜眼道:“那你把这姓汪的交出来,咱们各忙各的去。”

“放屁。”柳成绦难得说了一句脏话。

欧阳穆穆眼珠一转,麻脸上怒意转盛:“你这么处处维护他,难道卫辉的事是你指使他干的?”

这连污蔑都不算,简直是把污水盆往柳成绦脑袋上扣。我见状,赶紧先朗声辩白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卫辉之事,纯是我个人行为,大柳他毫不知情。”

我不“辩白”还好,这么一说,柳成绦发现自己说是也不合适,说不是也不合适,好像我在主动替他背黑锅似的。他对卫辉的事根本一无所知,结果被我这么“撇清”,反而显得居心叵测。

也不知道欧阳穆穆是真的起了疑心,还是借题发挥,总之“嘿嘿”阴笑起来,周围小弟们又开始蠢蠢欲动。

药不然见状不妙,又出来打圆场:“哎哎,大柳,实在不行你就让他先开呗。你反正开过一个了,不差这几天工夫。”柳成绦的脸色特别恼火,明明是自家地盘,却闯进来这么一个厌物。还有那个药不然,面上说得貌似公允,其实却明显偏帮对方。

“罢了,你先开,开完了赶紧给我滚。”柳成绦甩了甩手,又阴沉地补充了一句,“但你的人必须给我出去,只许你一个人在这里看。”欧阳穆穆开口要说什么,柳成绦音量陡然升高:“再啰唆,你一样也别想得着!”

这是最后通牒,欧阳穆穆知道再纠缠下去,这白毛怕是会真翻脸了。他侧过头跟手下小弟耳语几句,小弟们纷纷放下武器出去,过不多时,抬进来另外一个青花罐来。

这青花罐直口短颈,溜肩圆腹,上面画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坐车,造型和我们在卫辉看到的量产赝品并无二致——这便是“鬼谷子下山”的真品盖罐了。真品的气质,果然非比寻常,那温润内敛的光泽,比赝品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我目前所见的三件罐子,“三顾茅庐”“鬼谷子下山”和“屯兵细柳营”,无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大开门货。青花的魅力在它们身上表露无遗。我忍不住浮想联翩,倘若这五件罐子在博物馆里搁在一起,该是何等壮观的场面。

柳成绦和药不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罐子,他们是行家,知道光是这罐子本身的价值,在市场上就能引起很大轰动。那么这五罐中藏着的秘密,到底该多重要,简直不敢想象。

欧阳穆穆略带得意,爱惜地拍了拍这盖罐,说这玩意儿的仿品,我一年少说也能卖出去五六十件,绝对是一件福器,你可得小心点啊。

尹鸿把盖罐接过去,搁到工作台上,朝我看过来。我说没问题,给他开吧。

有了上次的经验,尹鸿没有耽搁,立刻开始着手开始施展“飞桥登仙”。

绝活的具体过程,不再赘述。总之我们一干人等,又饱了一次眼福,见识到了艺术玄妙。欧阳穆穆本来坐在椅子上,略带着不屑,不信这事有多复杂。可当尹鸿甫一动手,他便瞪大了眼睛,一瞬都无法挪走。他浸淫这行许多年,知道这手法整治起瓷器来有多么牛,整个人完全呆在了原地。

登仙的魅力,谁能阻挡?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尹鸿停下动作。欧阳穆穆毫不吝惜自己的掌声:“好!好!精彩!”尹鸿没受影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张皱起的宣纸,里面依然是黑点纵横。

欧阳穆穆怕我们看到,抢先一步把宣纸捏在手里,先看了一遍,有点莫名其妙:“这啥玩意儿?把我的宝贝罐子刮开,就藏着这么一句鬼话?”

看来这里面那句话,和细柳营里的那句话风格是一样的。不过我们很有默契地,谁也没开口提醒他,几双眼睛就这么默默盯视着。

欧阳穆穆抓抓脑袋,走近“鬼谷子”盖罐,有点怜惜地摸了摸开腹处:“可怜孩子,为了这么一句话就被剖膛了——喂,你是焗瓷匠吧?这个伤口还能补回原样吗?”

尹鸿说能,不过代价很大。“飞桥登仙”对身体负担太大,按道理应该隔一旬才能施展一次。欧阳穆穆不甘心地反复纠缠,盘问各种细节。

柳成绦不耐烦道:“你是不是该走了?”

欧阳穆穆摸着盖罐,一脸委屈:“可我的罐子都破成这样了,不修补一下怎么成?这可是镇山之宝。这次我不抢先,等你的事都完了,我再补,食宿我自己掏钱,成了吧?”

他这是找借口赖着不走,可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柳成绦也想不到什么理由拒绝。

“再说了,这‘飞桥登仙’这么好看,我三天之后,还想再看一次呢。”欧阳穆穆这次是发自内心地赞叹。他抓住尹鸿微微发抖的手,又问上“飞桥登仙”的事,言语里甚至颇有招揽之意。

柳成绦怕他又出什么幺蛾子,赶紧吩咐龙王把我们押回去。我想了想,转头对柳成绦补了一句话:“既然如此,那‘焚香拜月’罐我先拿回去了。”声音故意放得很大。

欧阳穆穆十分敏锐,听到我的话,立刻起疑。他问药不然:“你们本来不是要开罐的么?难得今天聚得这么齐,拿出来给我见识见识呗。”

药不然苦笑着摇头:“我们这还有个‘西厢记焚香拜月’罐,可惜那罐子早碎了,就剩下一片残片,在汪先生手里呢。”

欧阳穆穆眼珠一转:“不是你们拿来的,是汪怀虚那小子的,对吗?”

“是啊。”药不然顺着这个话茬往下说。

“我说这小子怎么去卫辉的,原来也是为了五罐的事儿!”

欧阳穆穆一拍巴掌,然后把卫辉工坊覆没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这一下子,柳成绦也对我起了疑心。他原本以为我是去找尹银匠,跟他们算是偶遇。若欧阳穆穆的话是真的,我早早就处心积虑地与老朝奉过不去了,那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柳成绦缓缓逼近我,冷冷问道:“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龙王在一旁露出兴奋的表情,只要柳成绦一个手势,他非常乐意把我打成筛子。

我笑道:“你管我是谁呢?东西是真的不就得了?”然后用手在胸口这轻轻一捏。柳成绦脚步立刻放缓。

没错,那枚碎片他检查过,确属真品无疑。但若我现在当场摔碎,恐怕大家都将一无所获,他不敢相逼过甚。更何况我还宣称自己知道白口背后隐藏的秘密,所以还不到最后翻脸之时。

柳成绦没有继续靠近。这时欧阳穆穆开口道:“小白脸,三天之后,‘焚香拜月’里的东西,我要分一半。”

他这句话一出来,整个教室的空气登时凝结。

现在柳成绦和欧阳穆穆各持有五罐里的一句话,分量相当,谁若能多拿到一句话,在未来便可占据优势。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这是细柳营的地盘。欧阳穆穆硬闯进来加了塞,已经是打了主人脸。现在他居然又公然提出分一半“焚香拜月”,未免有点太过分。

柳成绦吼道:“欧阳穆穆!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得寸进尺?”欧阳穆穆搓了搓手,脸上肌肉一颤一颤,无数麻子晃来晃去,好似万蚁覆面,“这碎片是汪怀虚的,不是你柳成绦的,对吧?”

“是又怎样?”

“这小子毁了我的产业,断的就是老朝奉的财路。他的东西,我有权分走一半,这要求不过分吧?”

“若我不答应呢?”柳成绦阴恻恻地反问。

“不分也成,现在我就把他带走,你别拦着!”

柳成绦十分为难。我知道在黑道有这样的规矩,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种复仇是最大的理。欧阳穆穆的这个要求,按说是不该拒绝的。但若我被欧阳带走,在这之前必然毁掉瓷片,他的目的也就落空了。

我看着这两个怒目以对的枭雄,心中暗自盘算。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计划。柳成绦“贪”,欧阳穆穆“恨”,只要我用假“焚香拜月”绑定柳成绦,再用柳成绦钓住欧阳穆穆,两人迟早要爆发冲突。

唯一可惜的是,我本想钓出老朝奉,没想到来的是药不然。不然我可以在这里把老朝奉的实力一锅端。

算了,先别好高骛远了,眼前这一番局面,还得仔细应付。我得再加一把火,才好利于我接下来的计划。

我走到尹鸿跟前,跟他说:“咱们走吧。”尹鸿默不做声地把海底针收拾起来。我俯身下去,似乎在跟他说话,然后微微侧过脸去,冲欧阳穆穆一笑。

欧阳穆穆面色大变,他果然开始起了疑心。刚才尹鸿取纸型时,会不会已经看到了那句话?若是他看到,会不会告诉汪怀虚?汪怀虚知道了,柳成绦是不是也知道了?

若是柳成绦知道了,那他这一番辛苦,可就全白费了。鬼谷子注定要被细柳营压倒。

有了“恨”和“贪”作为向导,这些人的思路很容易猜。我看到欧阳穆穆打了一个寒战,就知道自己的挑拨成了。

可我事实上什么都没说,只是冲他笑了笑。他拿这事跟柳成绦掰扯,是注定要被斥回来的。欧阳穆穆梗着脖子,几次要开口,却想不到合适的措辞。

人总是这样,越是憋着,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再加上之前的“撇清”,我和柳成绦勾结的嫌疑,在他心目中恐怕越来越大。

“哎,哎,你说你俩,怎么又吵起来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药不然再次出来打圆场。他左边拍拍柳成绦,右边拍拍欧阳穆穆,可两人都冷笑以对,拒绝让步。他终于也怒了,说你们两位看不起我不要紧,难道老朝奉的话也不听了?

欧阳穆穆正在气头上,摆摆手掌:“滚开,药老二,你家里人都快死完了,别拿老朝奉的旗号来吓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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