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栀子、一包红茶、十个橡子?

我莫名其妙,这是啥?中医药方还是什么饮品配方?这三样东西都不是什么稀罕物,靠这个就能打动刘战斗?不会是谁的消息发错了吧?

这时候第三条跳了出来催促:“时不我待。”

“死马当活马医吧……”我把BP机放回腰上。

这三样东西别看常见,凑齐了还挺麻烦的。我先在淮海路附近找了家中药铺,忍着人家鄙视的眼光要了一两栀子,然后去小卖店买了一盒袋装红茶(人家不单卖),最后在一家干果店硬着头皮数了十粒橡子出来。

我把这三样东西搁在一个小塑料袋里,再度登门拜访刘战斗。刘战斗正在接电话,正说得神采飞扬,一见我去而复返,嘴上不停,手势不耐烦地挥舞,让我滚出去。

我没吭声,把塑料袋往他的桌子上一放,几粒栀子和橡子滚落出来,还露出半个茶包。

说来也怪,刘战斗一见这三样东西,面色顿时大变。他对电话里敷衍了几句,赶紧挂断,看我的时候,两眼几乎要冒出火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你确定想要我在这儿说出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故弄玄虚的意识还是有的。

刘战斗明显坐不住了,好像他的盆景全跑到椅子和屁股之间。我似笑非笑,从容淡定,保持直视。刘战斗无法承受这种目光,只得压低嗓子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听说这个药方能改善人的记忆力,所以特意给您送过来。”我斟字酌句地说道,这么说一来显得有底气,二来我怕我说多了露馅儿。

刘战斗腮帮子颤了颤,隔了一阵,白净的脸上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许啊,你走了以后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有点想起来了。既然刘老爷子让你查,总不能让他老人家失望。”我心中暗暗称奇。这药方的效果,真是立竿见影,不会是什么武侠小说的巫蛊吧?不然没法解释刘战斗前倨后恭的转变。

“那您说吧,我听着。”

刘战斗掏出一块布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才发现是眼镜布。他晦气地甩了甩手,告诉我道:“那家商铺叫樊沪号,掌柜的就姓樊。这家铺子在上海算是个小字号,规模不大,信用还不错。”

“你为难的老掌柜就是他?”

“当时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他。那时候,越穷越光荣,谁会惦记着拿古董赚钱啊。我是受了……呃,你知道的,受了那谁之托,才杀杀价。谁知道黄老爷子出差来这儿。”

我见他吞吞吐吐,心中疑云大起,听起来这个刘战斗似乎和什么人有勾结,而且他认为我“应该”知道。我有心多问一句,又怕露出破绽,只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那么樊掌柜人呢?”

“早就病死了,樊沪记的铺子也关了。”

“当时不是有个后生陪他去的吗?”

“哦,你说樊波啊。那是他侄子,进了一家工厂当工人,现在还在上海。”

“你们还有联系?”

刘战斗露出一丝苦笑:“有啊。前几年他来找过我一次,闹着说当初收购古董的价钱不公道,要求归还或者赔偿。我说那是国家文物商店的统一政策,跟我没关系。他不服,就一封封申诉信往上写,也不嫌烦。”

我问他信都在哪里,刘战斗起身从一个文件柜里翻出一摞信,交给我的时候语气还有点得意:“这些都是樊波的申诉信,上级部门一收到,就直接转到我这儿来了。他还傻乎乎地一封封写,能有什么用?”

我很不喜欢刘战斗这种口气,没接他的茬儿,拿起一封申诉信来看。这信皮我太熟悉了,我给我父母写申诉材料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封接着一封地写,信皮格式简直熟极而流。想到这里,我心中微微一疼。

我发现所有的信都没拆封,看来那个樊波一年年申诉的辛苦,算是全白费了。我拿着信看了一眼刘战斗,刘战斗赶紧说:“随你,反正都是扯淡的东西。”我把封口撕开,里面是三页信纸,除了讲述那次收购的过程以外,还有一张被强制收购的古董清单,缺角大齐通宝也赫然在内。不过这个樊波显然是个外行人,不仅把许多字写错了,而且还把大齐通宝当成件不值钱的玩意,列在清单最后头。

我心里一沉,心想麻烦了,线索可千万别在这里断了。这种事特别多,前一代明明留下许多好东西和故事,后一代不识货,又不舍得传给外人,传承就断了。从前有人专门收藏京城京剧名角儿的戏单,视若珍宝,可他儿子根本对京剧没兴趣,他爹死后,就把收藏扔在一处仓库角落里。等到有人想起这件事,想找他收购,一打开仓库,戏单全都霉透了。

这个樊波看起来也不太懂古玩,樊沪记和大齐通宝之间有什么故事,他可未必知道。

我暗暗祈祷这个猜想不要成真,继续往下看,看到樊波在信的结尾处留下自己的家庭地址,这是申诉信的标准格式。我拿笔把地址抄了下来,忽然转念一想,我这么贸然找过去,人家未必肯开口,便抬头对刘战斗说:“你陪我去看看吧。”

“我去干吗?他对我可一点好感都没有。”刘战斗一脸不情愿。

“解铃还须系铃人。正因为他屡次找你申诉不成,现在你主动去拜访,他一定会升起解决的希望,人一怀着希望,就好说话了。”

刘战斗跳起来大怒:“许愿,你别得寸进尺!凭什么让我答应那种无理要求!”

“只是叫你陪我去看看,别的也不用你做什么。”说完我朝着那装着栀子、橡子和红茶包的塑料袋瞟了一眼,刘战斗牙齿磨了磨,只得勉强答应。

我越发好奇,药不然这开的是什么药方,简直跟金庸小说里的三尸脑神丸似的,能够把人像傀儡一样控制。

樊波住的地方,位于闸北区一条小弄堂里。弄堂的小路狭窄,两侧都是低矮破旧的二层小楼,砖壁泛黑,木框剥落,抬头望去,逼仄的天空被一排排枯黄色晾衣杆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形状。两三个老人坐在弄堂门口晒着太阳,目光浑浊。和刘战斗一路打听了一圈,才知道樊波一家住在一处阁楼上。这楼本身年岁就不小,黑洞洞的楼梯摇摇欲坠,堆满了杂物。我们走到三楼,还要再顺着一个沾着油漆星点的大竹梯爬上去,才抵达阁楼。

这阁楼没有门,只是用一个油渍斑斑的布帘挡着。我喊了一嗓子樊波在不在,里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感觉有好几个人在。折腾了一阵,才有一个满脸皱纹的男子掀帘出来:“我是樊波,你们是?”

这家伙年纪跟刘战斗应该差不多大,可两人面相真是天差地别。他脸上的沟壑,写满了生活的愁苦,日子过得一定不很顺心。

“我们是上海书画鉴赏协会的,想找你了解点事情。”我说。樊波看到我身后一脸不痛快的刘战斗,眼睛一亮,赶紧让我们进来了。

我一进去,才知道刚才为什么屋子里要闹腾那么久。这阁楼高度也就一米七左右,进去以后没法挺直身体,总面积二十多平米,里面却塞了两张叠在一起的木床、一张书桌、一个煤气灶,甚至在屋角还用两片白布单隔了一个厕所出来。就在这个鸽子笼里,却住着樊家五口人。床上躺着两个老人,书桌上靠着一个半大小子,厕所里应该还有一个,估计是他老婆,听到有外人来,不敢出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油烟、腥臭和腐朽的味道——看来樊波的日子,过得非常不好。

阁楼太低矮,樊波殷勤地从床底下拖出两个板凳,拿袖子拂了拂让我们坐。刘战斗皱着眉头,用手帕捂住鼻子。我一看这种状况,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们这次来,是想问问你关于樊沪号的事情。”

“申诉有回应了?”樊波大为激动,一挺胸膛,差点撞到天花板。

刘战斗赶紧说:“你那些都是无礼要求,国家没有政策。”樊波大怒:“那你们来干吗!”我瞪了刘战斗一眼,温言宽慰道:“我是想找您了解一下情况。”樊波“哦”了一声,又坐了回去:“我的情况,申诉信上都写得很清楚了。”

“我们需要落实你申诉信附的古玩清单细节——比如这个缺角大齐通宝,我们想知道是什么时候购入的,从谁手里购入的。”我尽量和颜悦色。我不想骗他,但也不能明白地说出我的目的,只好在言辞上尽量含糊。

不料樊波眼珠一转,开口道:“除非国家给我一个准话,否则我是不说的。”刘战斗不高兴了:“樊波,你胆子不小啊,还敢跟国家谈条件?”樊波把屁股挪了挪,嘿嘿一笑:“这么多年,我见过不少人打着各种旗号来问我樊沪记的事,还不是觊觎樊老掌柜的东西?”

刘战斗靠近我,小声解释了一下。我这才明白,樊沪记在上海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铺子,老掌柜虽说折了两大箱子宝贝给文物商店,但他有没有私藏一些小件,藏在哪里,谁都不知道。这几年文物市场复苏,不少人都跑到樊波这里旁敲侧击,觊觎老掌柜留下的东西。樊波就是被他们撺掇了几次,才兴起了申诉之心,想要国家把当年樊家的东西赔回来。

所以我一张嘴,樊波就听出来了,我们是有求于他,毫不犹豫地打算要谈条件了。

“你要是不配合,申诉的事我可就不管了。”刘战斗虎着脸说。樊波倒也硬气:“说得好像你从前管过似的。我叔叔积攒了一辈子的心血,当年就是被你糟蹋了。我告诉你们,他的心血不归还,我是不会说一个字的。”

场面一下子变得很尴尬,樊波这么多年申诉无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要挟的机会,就跟溺水之人捞到根稻草似的,死死抓住不放。床上的老人微微发着呻吟,厕所里的女人不安地咳嗽了一声,这些细节,让樊波的眼神更加坚定。

我很熟悉这种眼神,这不是某种理想希望得到实现,而是某种欲望渴望得到满足。换句话说,樊波对樊老掌柜的心血没有太大兴趣,他关心的是如何改变窘迫的现状。

我正在飞快地思考怎样劝他开口,刘战斗蹲在门口,说了一个提议:“樊老掌柜当年卖给文物商店的那些东西,早就流散各地,不可能追回。不过如今在书画鉴赏协会里面,收藏着一幅夏圭的《云山烟树图》,也是从樊沪记里收购来的。我可以以个人名义捐赠给你,但你要保证以后不会继续申诉,而且要乖乖说出你知道的事。”

刘战斗这个提议,大大地出乎了我和樊波的意料。他陪我来就很勉强了,现在居然主动提出赔偿,莫非是转性了?

“夏圭的《云山烟树图》……”樊波犹豫地重复了一句,然后点点头,这幅画确实是在申诉信的清单里。

“夏圭是南宋四大家之一,他的真迹,现在可以卖上一个非常好的价钱了。”以刘战斗的眼光,自然一下就看穿樊波是求财不是求物,索性略过这画的艺术价值,直接点出价格。

“你只还给我这一幅?”樊波显得很矛盾。

刘战斗脸色一冷:“不是还,是捐赠。我是看你可怜,所以捐一件个人收藏给你。当年是合法交易,我和国家可从来没亏欠你任何东西。”他说到这里,唯恐樊波还啰唆,又强调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拿画走人,要么乖乖在这个鸽子笼里趴着,写你的申诉信。”

触手可及的小利益,和遥遥无期的大目标,对于一个急于改变家境的人来说,不难选择。樊波长呼一口气:“我要那幅画。”然后他又警惕地补充道,“等你们送过来,我才告诉你们樊沪记的事。”

我和刘战斗离开阁楼,回到他的办公室。刘战斗当着我的面抓起电话,说赶紧给我送一幅夏圭绢本《云山烟树图》来。我眉头一皱,听他的口气,好像这东西不止一幅似的。但我没动声色,坐在沙发上静待。刘战斗也没有跟我说话的意思,拿起剪子继续侍弄他的那几盆盆景。中间不时有人来拜访,说的都是书画方面的话题,看来业务颇为繁忙。

半个小时以后,一个秘书送来一卷画。刘战斗拿到以后,把它摊在桌子上,招呼我去看。这是立轴装裱的水墨纸本,画卷上云雾缭绕,山树浑然一体,颇有意境。云山烟树是国画里的一个大众主题,许多人都画过,这幅画画得很好,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对书画懂得不多,对夏圭的笔法特点更是一窍不通,注意的只是一些技术细节,比如说,画心上下两端的锦眉颜色很新,说明是新近装裱的,而绢色却淡淡泛黄,有如秋叶,历经年头可真是不短。

“如何?”刘战斗问。

“还算不错,不愧是红字门的高手。”我模棱两可地回答,这话怎么理解都不能算错。

刘战斗嘿嘿一笑:“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

“原来这是赝品?”我目光一凛,又仔细去看。

刘战斗得意地掀起一角,用手指捻动:“你看,这绢是双丝绢,匀净厚密,最好的院绢。”

“什么是院绢?”我不耻下问。没错,我就是想用这个成语。

刘战斗以为我是不放心,他这方面倒是一点不藏私,便给我讲解说:“宋代作画用绢,质地分为两种,一种是单丝绢,一种是双丝绢。双丝绢的经线两根一组,纬线为单丝,交错时经线一根在上一根在下,比单丝要致密紧凑,能够历久不坏不散。这种绢在当时制造难度很大,只有御用画院才用得起。还有一种贡绢,质地更好,那就是皇家独享了。”

夏圭号称院派,所以这幅仿他的赝品,自然就得用院绢来画。

“一般赝品,可没我考虑得这么周到——只可惜那樊波是个没文化的土包子,分辨不出其中妙处,体会不到我的匠心独运。”刘战斗喋喋不休地说,仿佛觉得这么一幅精雕细琢的赝品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真是委屈了。

我听他说完,特意观察了一下绢质,确实很好。我拿起放大镜,仔细地审看绢丝结构,确实是双丝。幸亏我之前曾经在纺织厂打过零工,知道点纺织原理,不然还真看不明白。刘战斗看我拿放大镜的笨拙样子,嗤笑道:“老手一捻就知道了,哪用这么费劲。”

“确实很精致。”我不得不承认。

刘战斗犹觉自己的巧妙心思没有说透,他又指着画道:“你看这绢黄。”

我低头看过去,发现绢黄分布得很均匀,而且枯透纹理。我见过其他赝品,纸黄绢黄是用烟熏或者茶垢咬出来的,深浅不一,泛黄线和纸面纹理走向往往不一致。而且这种黄浮于表面,一蹭就掉。我伸过指头去,蹭了蹭,居然没有掉色。

“做旧做得不错。”

“那当然了。这就是栀子、红茶加橡子壳这个配方的威力了。栀子水焦黄,茶水深红,橡子壳煮出来的水是赭黄。有这三种颜色配兑,就能调出想要的旧色和香灰色了。再加上紫外线照射脆化,那真是天衣无缝,比单用茶垢效果好多了。”

一听他这话,我脑子里“腾”的一声,迷雾消散。

这三样东西,原来是给书画做旧用的。

我说刘战斗怎么一见我拿出这三样东西,就立刻面色大变呢。这家伙恐怕这几年一直在暗中经营书画赝品,用的就是这个配方。他以为我已经洞悉他的勾当,生怕我去告发,这才服软。

五脉秉承的原则是“去伪存真”,想不到刘战斗身为红字门的中层骨干,居然背地里搞这么一套,于公于私都是严重违纪。看来郑教授的担忧是对的,改革开放以来,五脉也是人心思变。从前的原则,被越来越多的人所忽视,从前的理想,在金钱面前也变得慢慢不值一提。刘一鸣想搞拍卖行,未必是他自己的意愿,恐怕也是被迫要顺应学会内部要赚钱的主流呼声吧。

可刘一鸣开拍卖行,那是把利益摆在明面上,去堂堂正正地赚钱;像刘战斗这种造假,根本就是犯罪。他是上海书画鉴赏协会副秘书长,还有个五脉的身份。有他居中调度,赝品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入市面,影响会有多大,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推测到这里,一下想到这个配方是药不然给我的,他居然了解刘战斗的秘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刘战斗肯定是被老朝奉拉下水的,他是老朝奉在五脉里隐藏的代理人之一。

药不然居然把这个重大秘密都告诉我,真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别有图谋,还是想证明合作的诚意?

“事不宜迟,咱们走吧。”刘战斗看我沉默不语,催促道。

“不成。”我皱着眉头说,在心中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刘战斗正把卷画卷到一半,听我一说,不由得一愣:“这画有破绽?”

“画没破绽,但它是赝品。”

“废话,不是赝品我还会拿去给樊波?”

我严肃道:“五脉的规矩你都忘了?去伪存真,绝不造假。拿这么一幅赝品给他,置明眼梅花的规矩于何地?”刘战斗像是不认识我似的,把我端详了一圈:“许愿你没发高烧吧?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发高烧的是你。”我坐回到沙发上,盯着这个背叛了五脉精神的人。

“你不是很想打听樊沪记的事情吗?这张画送出去,樊波就会开口,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不错,我是急于让樊波开口,但这是一件赝品。五脉中人,只有识假,绝不该有贩假。”

“你是傻逼吗?”刘战斗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

“也许是吧。”我耸耸肩。

拿《云山烟树图》的赝品去给樊波,这当然是件非常合算、非常方便的事,但这样一来我跟老朝奉又有什么区别?我若自己的坚持都否定了,那么忙这一路,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别的人我管不到,但我绝不能做这样的事。从我家先祖许衡开始,到我爷爷许一城,我父亲许和平,一而贯之,一直都在和赝品作斗争。如果我现在为了贪图方便,拿一张赝品去糊弄别人,那么我们许家一千多年来的坚持,就烟消云散了。

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

黄克武在南苑机场问过我这个问题:当现实逼迫你违背原则,你该如何处之?

这就是我的答案。

刘战斗看我摇头拒绝,也不劝了,把画一卷:“不愧是打假英雄啊,高风亮节,那你自己去感动樊波吧。”我坐在沙发上没动,用指头敲着椅背,眯起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既然你有《云山烟树图》的赝品,我想,真品一定在你手里吧?”

刘战斗一听,勃然大怒:“你神经病!你自己要当圣人,还想慷他人之慨……呃……”他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我是在试探他。他恨恨地把那幅赝品扔在地上:“真品就在我手里,那又怎么样?你还能抢不成?”

刘战斗这种人,不会无缘无故大方。他既愿意出手让出赝品,手里一定存着真品,如此一来才有好处。

我不疾不徐道:“我问不到樊波消息,就做不成刘老爷子交托的事。事情办砸了,我就得回北京去给他老人家请罪。”刘战斗眼神阴沉,动作却是一僵。

五脉现在产业不少,私下里不少人都在偷偷搞赝品,但明面上谁都不敢承认。如果我把这事捅到刘一鸣那去,刘战斗肯定彻底坐蜡。我不为已甚,只是要他舍出一幅夏圭真品,这幅画虽然能卖不少钱,但比起他这几年偷偷赚的,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从当年欺负樊掌柜那件事就可以看出,刘战斗这个人心志偏狭,欺软怕硬。他有了如今的地位和财富,必然心有畏惧,唯恐失去现有的一切。同样的手法,我就没法对樊波用,他已经一无所有,便不怕失去任何东西。

在我的眼神逼视之下,刘战斗别无选择,只得恨道:“好……你够狠!”他抓起电话,用上海话说了几句。我没听懂,但也不怕他耍什么花样。

过不多时,刚才那个送画的秘书又出现在门口,这次他手里抱着五个卷轴。刘战斗接过去,关好门,把卷轴一一摆在我面前的桌面。

刘战斗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屑:“你不是要真品吗?我给你放在这儿,你自己找。”

外界炒作,都说我是打假英雄、鉴定大师,其实我对书画鉴赏是门外汉。刘战斗看穿了我这方面知识的短板,故意给我出了个难题。若我错选了赝品,那是自己无知,跟他就没什么关系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哪一幅是真的?”我不满地问。

“我忘了,只好辛苦你了。”刘战斗一摊手,一脸小人得志。

我低头看着这五个卷轴,半分都没犹豫,伸手拿起左手第二个卷轴。刘战斗整个人傻在那里,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鹅蛋。我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选对了,这卷是真品。

“怎……怎么可能,你都没打开卷轴看!怎么可能选中!”刘战斗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很简单啊。你的秘书进门送画的时候,右手一把抱起四卷,而左手只握着一卷,而且没握实,怕伤到画心。我想这位称职的秘书,肯定会对真迹格外小心保护吧。”

我刚夸完他秘书,刘战斗一口血喷了出来,真正字面意义上地喷血。我特别能理解他,这确实是太气人了。

刘战斗吐完血,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软绵绵地一声不吭。

我知道他死不了,便拿起那一幅夏圭的《云山烟树图》真迹,离开办公室。临走之前,我在走廊里还特意拍了拍那位秘书的肩膀,称赞他是个称职的好人。

我赶到樊波家里,樊波一看这画,大喜过望。我告诉他,这算是对当年樊老掌柜的一点补偿。樊波连连叹息,说他叔叔死的时候一直抓着他的手,说一定要设法把东西都赎回来。可惜他自己也混得很惨,除了每年坚持写申诉信以外,也没别的办法。说到这里,樊波居然哭了出来,说他没能耐,对不起老掌柜。

“这幅画也算是能告慰他老人家了吧。”我安慰道。

樊波苦笑道:“怎么可能,我得马上去把它卖掉。”他回头看了眼低矮阁楼里的床铺:“老人等着看病买药,小孩子等着上学,哪都需要用钱……”

我没说什么,这实在不好苛责。对他来说,古玩的艺术价值远不如它的商业价值重要,前者只关系到品位,后者却与生存相关,这是个最现实不过的问题。我宽慰了他几句,把话题引到樊沪记上去。樊波得了《云山烟树图》,心中卸下一块大石,说话自然也就痛快起来,给我讲起他在樊沪记的经历。

樊波说樊老掌柜原来是给别的大当铺做朝奉的,后来自己攒了点钱,在1927年独立出来,开了这么一间古董铺子,找到他这个侄子来做帮手。我一边听着,心里一边发沉。我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这个樊波,完全不懂古玩。他之所以在樊沪记工作,只是因为是樊老掌柜的亲戚。樊老掌柜也知道他的水平,所以只让他在店里负责打杂帮工护院,具体业务从不让他沾手。

古玩交易,是一桩隐秘交易,很少当人。樊波既然不参与业务,自然对里面的弯弯绕绕茫然无知。找他了解樊沪记的交易,就好像找银行门口的保安问贷款的事情一样。

“樊沪记有没有留下什么档案文字什么的?”

樊波摇摇头:“破四旧的时候都烧了。我申诉信里的文物清单,都还是从文物商店里抄来的。”

“那么樊老掌柜从前跟什么人打过交道?”我有点不甘心地追问道。

这个问题太大了。樊沪记虽不是什么大店,但也算是名号之一,跟他们打过交道的人数不胜数。樊波呆了半天,才慢慢吞吞道:“我见过许多,都不记得名字。”

“他最好的几个朋友你还记得吗?”我问。樊老掌柜的好朋友,肯定都是古董圈里的,说不定能知道樊老掌柜收购缺角大齐通宝的内幕。

樊波想了半天道:“跟老掌柜最好的,应该是一个叫周顺勋的先生。”

“哪家铺子的老板?”

“呃……不是卖古玩的,是晋京汇银号的经理。”

“这个周顺勋先生在哪里?”我问。

“49年去台湾了。”

“啧。”我大为遗憾。

樊波见我不说话,以为我不满意他提供的消息,便说道:“周先生人很好的,每次都主动跟我打招呼,有时候还打赏我几块钱。老掌柜常说,没有周先生帮忙周转,就没有樊沪记,让我见到他一定要客客气气的,不可无礼。”

我猛然抓住他肩膀:“你再说一遍!”

“周先生人很好……”

“下一句!”

“老掌柜常说,没有周先生帮忙周转,就没有樊沪记……”

我眼睛一亮,我都已经绝望了,可没想到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古董这个行当的特点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一件古玩,什么时候能卖出去,很难预料。小规模的铺子,都是靠本钱周转,现金流很容易断裂,稍有不慎就会赔得倾家荡产。但清末以来,西方银行业进入中国,带来了先进的金融理念,尤其是在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口通商地区,外国银行、本国银行加上大大小小的私人银号多如牛毛,给了古董商们一个新的选择。

比如说他们看中了某件货,恰好钱不凑手周转不开,就拿一件古玩去找银号做抵押贷款,贷出现金把货收到手里,等周转开了,再去还钱赎回抵押品。这么做,实际上就等于把积存货品转换成流动资金,手段灵活,收货快,利周转,尤其对一些想收大货的小铺来说,非常重要。

樊沪记规模不大,如果要收购像缺角大齐通宝这种级别的古玩,自己出钱风险太大,很有可能会走银行贷款的路子。这种贷款,势必要找相熟的人。听樊老掌柜这句话,显然周顺勋所在的晋京汇银号,是樊沪记最常去贷款的渠道。

古玩和金条、房子、工厂之类的东西不一样,专业性太强,估起值来有难度,种类又是千变万化。所以银行做这种贷款,都会把货物和抵押品信息附在账本右侧,什么种类、什么样式、什么颜色花纹、什么质地等等,以便查询评估。五脉作为权威鉴定机构,经常会被银行请去做评估,所以我对这一套知之甚熟。

换句话说,如果能查到晋京汇银号的账本,说不定里面就有戴熙字帖的详细资料。

我又问了樊波几句关于晋京汇银号的问题。樊波只知道这家银号是京城一位山西籍大员开办的,总号在北京,在上海等地设有几个分号,规模不算大。与其说是银行,倒更像是私人高利贷。我心里有数了,像这种银号,组织非常严密,每个月掌柜的都得向总号报账,账簿也要定期封存运到北京的总号存档。

如果是别的人,可能就放弃希望了。事隔这么久,又经历了这么多次变乱,恐怕这小银号早就倒闭了,去哪儿找啊?

但我还不算完全绝望。

因为我恰好认识这么一个以收集档案为乐的家伙……

我匆匆告别樊波,离开弄堂,找了个能打长途电话的地方。

我不是打给郑教授或刘一鸣,而是打给图书馆。

我去找《清明上河图》照片的时候,图书馆不无得意地告诉我:“你想找银号的账本、赫德的海关档案、张学良的电报密码本,咱都能给你挖出来。”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一直记在心里。他专注收集各类破旧档案这么多年,说不定真能查到点东西。

图书馆接电话的时候很不耐烦,大概是在忙着什么事被打断了。我说我是许愿,他停了一阵,才说:“哦,是你啊,什么事?”我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啰唆:“我想要查一个叫晋京汇银号的账簿,你那里有没有?”

“两万。”图书馆一点都不含糊。

“我只是查一下,不是买。”

图书馆道:“这么冷门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有没有,我还得给你翻去。检索不要钱吗?”

“那也用不了两万吧?上次你不是才收了两千么?”

“哼,你还好意思说!早知道你会报纸上弄出那么大动静来,我应该多收你十倍才对。”图书馆恨恨道,又对着话筒道,“我就是这个价,不愿意你找别人去。”

“对了,上次你给我喝了一杯橘子水吧?”我陡然之间转移了话题。

“早知道老子一杯自来水都不会给你!”

我说道:“那天我离开以后,直接被送去了301抢救,差点死了。医院有书面的诊断结果,说是因为那杯过期橘子水导致的。”

“两千,现金。”图书馆毫不犹豫地妥协了。

“我不在北京,钱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成交——说吧,你想要查什么?”

对于一个纯粹拜金的人来说,谈话变得特别简单。只要价格谈妥了,其他事情根本不用操心。我对图书馆说:“我要查一家叫晋京汇的银号,北京的。我想要知道它在1927年到1946年之间上海分号的古董抵押类贷款记录。”

“你要求还挺多……”图书馆抱怨。

“贷款经手人叫周顺勋,贷款人姓樊,樊沪记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能查到吗?”

“今天晚上告诉你结果——如果你的钱送到的话。”说完图书馆把电话给挂了。

我又给方震拨了一个电话,让他给图书馆送两千块钱,方震问都不问就答应下来。我放下电话,环顾四周,然后……然后我忽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

从我前往郑州调查老朝奉开始,这些天来马不停蹄,疲于奔命,心情大起大落,日程特别忙。现在陡然清闲下来,我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我走在大街上,一阵空虚感涌上心头。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抛了出去,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只能被动地等待着福祸未知的结果。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高三学生从高考考场里走出来,他对接下来的命运无能为力,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成绩放榜。

我无事可做,只得回过头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愕然发现,我之困境,皆因我自己而起。我的执念,既是果,也是因。我一心坚持去伪存真,结果却让五脉面临灭顶之灾;我一心要追查老朝奉,结果却不得不与药不然联手;我想要弥补自己的错误,结果却越补窟窿越大,越补心思越迷惘。矛盾相接,雾障丛生,最后搞得自己无所适从。

刘一鸣说人可鉴古物,古物亦可鉴人。这一路走来,东鲁柘砚鉴出了一个心浮气躁的我,山水小盂鉴出了一个仇恨滔天的我,南京古碑鉴出了一个心志薄弱的我……那么这一幅《清明上河图》,究竟鉴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我?我不知道。

我随便找了一处街边长椅,缓缓坐下,觉得全身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就像是跑完马拉松一样。今日天气很好,我靠着椅背微微扬起头,让阳光晒在脸上,一股暖洋洋的倦意袭上心头。就在我即将睡着的时候,腰间一颤,那只BP机响了一声。

汉显屏幕上分页显示:“刚得到消息,京港文化交流展览的日程确定了,一个星期后。”

我眉头一皱,看来刘一鸣和老朝奉联手狙击,也只能阻挡到这一步了。两张《清明上河图》,终究还是要直面相对。我抬起头,朝左右看去。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药不然肯定是藏在某个角落窥视着我。他拿着我的大哥大,可以随时拨打寻呼台。而我能回应的,只能是点头或者摇头。

很快又一条信息进来:“你查得怎么样了?”

我在阳光下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没想到,这个晦涩的动作药不然居然读懂了:“当一个人开始等待时,他就会思考,一思考就会怀疑自己,一怀疑就会陷入迷茫。偏偏等待还很漫长。哥们儿,这种感觉很难受吧?”

没等我做出回应,第四条信息又发了进来:“我也差不多啦,所以得让自己忙碌,忙到无空瞎想就最好。等到了那边,我就不用玩捉迷藏了。到时候咱们好好聊聊。”

为了不让寻呼台的小姐起疑心,药不然用了一个隐晦的说法。香港还没回归,内地警方去抓人要费不少周折。药不然如果能顺利潜入香港,行动就会重获自由。

可是,他想跟我聊什么?

“谈谈人生和理想。”这是典型的药不然式回答。随后他又补充了一条信息:“咱们可很久没坐下来闲扯胡吹一通啦,就像从前那样。”

我嘴唇露出一丝冷笑,这怪得了谁?他本来前途无量,可他自己选择了背叛,这个局面,根本是咎由自取——他有什么资格惋惜,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人生?药不然大概是看到了我一脸嘲讽的神色,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你知道,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

我看着这句话,呆了很久。这本是我对刘战斗说的话,现在他居然也搬出这句话来,让我又好气,又好笑。如果药不然告诉我说,他是为了金钱或者仇恨,我还稍微能够接受;现在他居然说得大义凛然,好似投靠老朝奉与五脉为敌是一件伟大事业、一个甘愿为之牺牲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他甘愿背负苦衷与委屈。

别开玩笑了!

我把BP机从腰上解下来,扬起手,把它扔出去。小小的机体划过一道半弧线落到柏油马路上,电池和屏幕盖被摔开。然后一辆泥土车轰隆隆地开过,把其余的部件碾了个粉碎。

到了晚上七点半,我终于无法忍受等待的痛苦,给图书馆打过去,问他查到什么没有。

图书馆倒没计较我提前半个小时打电话,他告诉我:“查到点东西,但我先说明白,无论有用没用,钱我可不会退。”

我握着话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激动:“说。”

图书馆道:“晋京汇银号在1947年因为经营不善,发生挤兑风潮,最后破产。不过算你小子运气好,其中几年的旧账簿一直扔在某个股东家里,没挪过地方,我之前拿收废纸的价儿收下来了。不过那些账簿可真不少,我撅着屁股翻了一下午,累得腰酸背疼,这个可是要另外算钱的。”

“赶快说重点。”

“我查过了,晋京汇银号跟樊沪记之间的业务,几乎都是古董抵押类的贷款,大概得有那么三十多笔。钱数有多有少,但最后都平账了。”

我强压住兴奋:“那么,这里有没有关于缺角大齐通宝的记录?”

“让我看看,嗯……还真有。民国二十五年七月十三日,戴老掌柜质押了两件东西,其中一件是缺角大齐通宝,一共贷了五十两黄金,三分利,一个月后还清。”

“另外一件是什么?是不是戴熙字帖?”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手心顿时变得无比潮湿,声音都变得不一样了:“你看看那行记录旁边,有没有写着一排字。”

银号收了古董做抵押品,都要详细写明它的情况,尤其是像字帖这种容易被裁剪的东西,只要字不太多,都会全文抄录,以免客户赎回的时候货不对板,引起纠纷。

“哦,有啊,字还不少呢。”图书馆道。

“念给我听。”

“这可是要额外收费的。”

“一百块钱,快念!”

图书馆清了清嗓子,念道:“余尝见有所谓徽宗《及春踏花图》绢本者,画势浮靡,笔力怯弱,其赝毕显,而其上有双龙小印,颇得真味,殊不可解。今入宫得阅《石渠宝笈》,中有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细审之,卷帙荡尽三成,徽宗签题及双龙印记皆不存。由是推之,张画必横遭剪裁,余者绞碎,分布诸画,《及春》不过其一耳。呜呼,如斯杰作,惜无完体,以真羼假,不胜悲夫。然天子所藏,不敢妄言,姑录于此,俟后人证白。”

戴熙在这里说得很清楚:他从前看过一幅号称宋徽宗真迹的《及春踏花图》,但是那个画风太差,一眼就看穿是假的。但是这幅假画上的双龙小印,却像是真的,戴熙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今天他去宫里看了《石渠宝笈》里收藏的《清明上河图》,推测出《清明上河图》差不多缺了三分之一的长度,其中包括徽宗的签题和双龙小印都不见了。戴熙意识到,很可能《清明上河图》在这之前被人剪走了三分之一,裁成若干碎片,分别补缀到其他十几幅赝品里去,《及春踏花图》只是其中一幅而已。如此的杰作,居然落得残缺不全的下场,还以真充假,真是令人伤心。可是《清明上河图》是天子收藏的,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记在这里,等后人来考证吧。

戴熙说的这个情况,在古董造假中很常见。造假者经常会把一张真画或字帖剪碎,补到十几甚至二十几张假画上去。这样一来,假画几可乱真,当成真品去卖,利润可翻几十倍。戴熙一生爱画,当他发现《清明上河图》也遭遇了这样的劫难,失落的那三分之一永不可能恢复,一时之间心神激荡,才会写下这么一张字帖。

我放下话筒,对《清明上河图》的坎坷经历,终于有了一个通透的了解。

当时在画院里绘制汴河景色的,一共有两个人,张择端和另外一位不知名的作者。宋徽宗选中了张择端的画,亲题“清明上河图”五字与自己的签题,又配以双龙小印。另外一幅画,则被存在画院之中,湮没无闻,姑且代称为乙本。

《清明上河图》一直流传到明代,在李东阳收藏之后,此画惨遭毒手,被裁掉了三分之一。造假者把这三分之一剪碎成十几甚至几十片,制成了一批赝品。其中最重要的一幅,叫作《及春踏花图》,留有双龙小印的那一片《清明上河图》绢布,即补入了这幅画中。

到了嘉靖朝,残缺不全的《清明上河图》正品流入严嵩手里。与此同时,吴人黄彪拿到了乙本,并以此为底,制成了几可以乱真的《清明上河图》赝品,并流入王世贞的弟弟手里。等到严嵩败亡,这一真一赝两个版本,便彻底混淆了。没人知道被嘉靖皇帝抄入内府中的,是真还是假。

到了清代,戴熙先在别处看到《及春踏花图》,产生疑问,然后在宫中看到《清明上河图》残本。他指出《及春踏花图》上的双龙印,原本属于《清明上河图》。但慑于皇威,他不敢声张,把这个发现写成《戴熙字帖》,和缺角大齐通宝一起珍藏在铁匣内,不示于人,连他儿子戴以恒都没见过。

戴熙死后,《戴熙字帖》和缺角大齐通宝一并失踪,不知被谁偷偷取走,这两样东西辗转落到了樊沪记。樊老掌柜视若珍宝,从不出卖,只在向晋京汇贷款时当过一次抵押物。此后战乱频生,戴熙字帖遗失,只剩下缺角大齐通宝还留在手里。解放后文物铺子搞公私合营,樊老掌柜前去文物商店卖货,被刘战斗欺负,幸得黄克武仗义执言。樊老掌柜把缺角大齐通宝送给他,以示感激。然后就到了现在,黄克武把大齐通宝交给我,让我去跟戴氏后人交涉……

这是我这一次调查得出的结论。

一幅《清明上河图》,却有故宫和香港百瑞莲两个版本,必然其中一幅为真,一幅为黄彪所造之赝品。但黄彪是拿同时代的乙本造假,所以用碳-14无法比较出结果。

《清明上河图》被剪裁的惨事,发生在李东阳之后、黄彪造假之前的几十年之间。理论上说,只要找齐被裁掉的那三分之一补缀的假画,就能拼凑出完整的《清明上河图》。可惜究竟哪些画上带有《清明上河图》的基因,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唯一知道名字的,只有一幅带有双龙小印的《及春踏花图》。

《及春踏花图》我虽然没看过,但这个故事我听过。话说宋徽宗有一次在画院主持考试,给考生们出了一道题:踏花归来马蹄香。意思是骑马出去春游的时候,踏了一路的鲜花,连马蹄都沾染上花香了。有的考生画出马蹄上满是鲜花,有的考生画出骑马者身在花丛中。唯有一个考生,没有画鲜花,而是在奔驰的马蹄附近画了几只萦绕的蝴蝶。宋徽宗大喜过望,重赏此人,拔为头名。这幅画,恐怕就是从这个典故来的。

只要找到《及春踏花图》,把双龙小印那一块绢布与《清明上河图》两个版本做对比,就可以知道哪个版本是真的。

这正是刘一鸣要我找的底牌。

而如何找到《及春踏花图》,就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了。

我整理好思路以后,打了个电话给方震,请他转接刘一鸣。刘一鸣已经休息了,但方震知道兹事体大,还是把他叫醒了。老人的声音很疲惫,这些天为了维持五脉,他殚精竭虑,负担可不小。可我知道这不是愧疚的时候,连问候都省略掉,直接把自己的发现原原本本讲给刘一鸣听。

刘一鸣听我讲完,感慨道:“前辈手段,竟至于斯——辛苦你了,小许。”

我又提醒道:“《及春踏花图》是幅明代仿的宋画,如果流传到现在,应该也算是一件文物。我想这么珍贵的画,您应该能查到线索吧?”我一个人势单力孤,但红字门一直从事书画鉴定,又跟许多大收藏家有来往,查一幅画的下落对他们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及春踏花图》这幅画我知道。”刘一鸣说,我心中大喜,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心中一沉,“可惜它早就被扯碎了。”

“怎么扯碎了?被谁?”

刘一鸣道:“抗战结束后,五脉有一次豫陕之争,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知道。”我忽然想到,这个典故居然还是钟爱华告诉我的,命运真是奇妙。

“七家郑州商铺在豫顺楼设下赏珍会,力战黄克武。黄克武连战连捷,他们只得从开封请来一位叫阴阳眼的高人,与黄克武赌斗‘刀山火海’,用的就是这一幅《及春踏花图》。阴阳眼最终击败了黄克武,自己付出的代价却是《及春踏花图》化为碎片。”

“这也无妨。咱们需要的不是完整的《及春踏花图》,而是双龙小印那一片绢布。哪怕只有一个指甲大小的残布,对我们来说也足够了。”

“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黄克武回来以后,对五脉的人绝口不提,似乎是发过毒誓保密。所以没人知道那一战的细节。”

“那还不简单,问一下黄老爷子不就得了吗?”

我之前曾经在南苑机场问过黄克武一次豫顺楼的事,他当时骂我不要管闲事。现在这件事变成五脉存亡的关键,他总该开口了吧?

“唉……”刘一鸣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连声问怎么了。刘一鸣沉默片刻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克武心脏病突发,已经被送去了香港玛丽医院,如今还处于昏迷中。”

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如五雷轰顶:“怎么回事?”

刘一鸣道:“克武是跟一名女性谈话之时,突然心脏病发作,直接被送去了医院。”

“梅素兰?”我脑海里跳出那个双目已盲的老太太。

“据随行者说,她是在黄克武回到宾馆时出现的,两个人在大堂只交谈了几句,克武就病发了。”刘一鸣回答。

我握紧话筒,暗地里骂了一句。这应该也是百瑞莲的计划之一。素姐本来就是他们手里握着的一张牌,先用来欺骗我,然后再击溃黄克武。如今五脉又折损一员大将,局面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现在黄克武病重入院,生死未卜,当年豫顺楼的真相无从得知,自然也没法追查《清明上河图》残片的下落。

我呆呆地握着话筒,难道我们努力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徒劳而无功?

刘一鸣听我半天没吭声,徐徐道:“小许,你别太自责,你已经尽力了。放心吧,自古赝不胜真,邪不胜正,就算找不到那张残片,五脉也未必会输。只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无伪之物,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话虽如此,他的声音却是疲惫不堪。我知道这是老人在安慰我。刘一鸣又道:“我年纪大了,医生不允许我长途旅行。这次京港文化交流,小刘会代表我过去。你尽快赶回北京吧。”

听他的口气,几乎是有点托孤的意思了。我大声道:“还没到认输的时候呢!”然后把电话“啪”地挂掉。

虽然刘老爷子向我保证,故宫版是真本,但古董鉴定这种事很难有百分之百的保证,万一他走眼了呢?万一故宫鉴定组从根子上就错了呢?万一百瑞莲突然亮出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据呢?百瑞莲辛苦筹划这么久,必然握有能证明故宫版是赝品的犀利杀招,如果我们没有对抗的底牌,失败的风险极大。到时候沦陷的可不止是五脉,还有中国古董市场的大好江山。

这种情况,我怎么能放弃,我怎么敢放弃?

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只有固执。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咬定青山不放松。我们许家,从来都是如此迂腐,如此顽固。

我从电话亭出来,定神环顾四周,突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车辆和行人都很少,只有一排排泛着白光的路灯矗立大街两侧。我走到人行道上,迈开步子开始奔跑。开始只是慢跑,然后逐渐加快,我的双脚有节奏地踏在路面,双拳紧握,交替摆动,像一只笨拙的鸽子在拍打翅膀。我沿着这一条宽阔街道一路不停地跑下去,耳边有呼呼的风响。

我不是个热衷体育的人,体格也只能算中等,骤然这么大的运动量,身体马上就起反应了。只跑出去大概一公里多,我的呼吸开始喘得厉害,双腿酸疼不已。我咬紧牙关,让大脑鞭笞着运动神经,要榨出它们的最后一点能量,继续保持着匀速奔跑。很快我的额头开始流汗,衬衫的背部也开始出现洇渍。

但随着身体疲惫的加剧,我内心那一股烦闷之气被一点点散发出体外,脑子越来越清明。我从老徐那里学到了一点,坏心情就像是海绵里的水,可以被繁重的体力运动挤压出身体。我在紫金山下,用碑拓挤出了失衡纷乱的情绪,现在用这种疯狂的跑步,把烦躁消耗一空。

我一口气跑回到我住的宾馆,全身都是汗水,像刚从黄浦江里爬出来一样,肺部火辣,两条腿抖得几乎站不住。我走进房间,门都顾不得关,一屁股坐进沙发,再也站不起来了。

肉体极度疲惫,情绪却无比放松。我靠在沙发上,脑袋后仰对着天花板,开始回忆从郑州开始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仔细地搜检,看是否有什么被遗漏的线索。说来奇怪,我已经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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