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强烈的亮光刺激醒来后,时钟的针绕到十一点。脑袋里像有铅似的迷迷糊糊地转醒,而且,非常地闷热,寝室简直像蒸气浴室。

光线亮得令人目眩。过了一夜,昨晚在京极堂发生的事感觉像在做梦。

正要起床更衣时,瞧见妻子雪绘正辛勤地在做糯米粉团。雪绘抱怨着是否昨晚闷热异常的关系,我像被梦魔压住似的,害她几乎一晚都没睡。这么说来,她看起来的确有些憔悴。

“千鹤子小姐好吗?”

妻子看也不看我一眼问道。千鹤子是京极堂老婆的名字。可能老公彼此是朋友的关系,妻子和她倒是很合得来。即使没有老公两人也很诚恳地来住。我说他老婆不在,妻子说那可能是看祭典去了。我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吃过午饭,等阳光稍微转弱以后,我出去了。走到最近的旧甲武铁路、现在的国营铁路中央本线中野车站,需要二十分钟。

中野可能因为靠近新宿,最近显着地发展。大约从去年开始,以车站为中心,急速地展开各种硬体的整备。战争以前,这里曾有许多陆军学校和设施,算是比较朴实的镇。但是,现在陆续地建造了商店街,让人感到与其说复兴,不如说是重生了。

抵达车站以后,我已汗水淋漓。对全身冒汗的我而言,在这种日子搭电车,真是非常辛苦。

在神田下车后,为了拜访京极堂的妹妹,先去稀谭舍。这座将火烧后的杂居楼层改装后的公司建筑,即使说得很客气也实在不能算美观,但好歹是属于自己公司的建筑大楼,所以还算气派。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七年,出版业界也开始活力充沛起来。美军占领时期下的检阅制度、纸张分配制度等,对业界而言,并非有利的时代。仿佛持续地对当时的环境作反弹似的,书籍和杂志的销售盛况空前,以战前的复刻本为首,全集、辞典等相继出版。最近,连翻译书、写实地描写战争伤痕的作品,都堂堂地并排在书店里,而这种景况是战前无法想象的。

战后,立刻上场的俗称低级杂志、下流的大众娱乐杂志等等,虽始终重复着创刊、停刊处分,然后,停刊、复刊,却改名变换形式直到现在仍生存着。

稀谭舍从战前就开始发行杂志,但并非那种战后乘机追随解放感的新兴出版社。虽不算是一流出版社,但目前发行了三本月刊杂志,因此,也算得上是中坚出版社。

京极堂的妹妹在三楼的《稀谭月报》编辑室工作。那个随稀谭舍创立时创办的杂志,目前俨然是这家出版社的招牌杂志,虽然只是很脚踏实地的发行,销售册数却节节高升。

《稀谭月报》杂志的主旨是,用理性的思考,解开古今东西的怪异事件。猛一听到杂志的名称,会令人产生和色情怪异的风俗杂志无异的印象,但是,内容很踏实,并没有像所谓低级杂志所刊载的那类文章。其擅长的范围,是以历史、社会、科学这种坚硬的主题为主。偶尔也刊登京极堂所厌恶的心灵科学啦、作祟什么的文章,但是,即使这种时候,也会采取隔着一些距离的角度刊登。这种慎重的态度,是这本杂志的特征。但尽管如此,和一般大众娱乐倒没什么不同。只是其一贯正统派的编辑方针,有别于新兴杂志,所以,到目前为止不曾遭受任何指摘。

我在两年前以身为编辑的哥哥的朋友身分,反正以随便怎么说都无所谓的理由,被介绍到二楼《近代文艺》编辑部,从那以后就经常撰写文章。

不过,我拜访稀谭舍时,倒不限定是《近代文艺》有事的时候。

我当然很想只专注于文艺一事,可是,囿于实际生活,也有不得已兼做其他事的时候。换句话说就是在刚才提到的低级杂志上匿名写些怪文章。三流的风俗杂志反正多如雨后春笋,稿源逐渐不足,只要不桃剔,差事可多得很。

但尽管不挑工作,我对于现在流行的“秘密之事”啦“性的告白”啦什么的题材,仍然感到棘手。所以,多半写些有点儿落伍的“怪异”和“猎奇”之类的文章打发。可是,令人苦恼的是,这方面的题材已书写殆尽,再也没有新鲜的了。所以才在三楼打转,看能不能要到新的题材后改写成文章。由于用这种方式度小月,因此,被京极堂瞧不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因为这样,所以虽然不是在这里上班,我却经常到编辑部报到。

房间里只有主笔兼总编辑、一个名叫中村的男人在写稿。

“中禅寺君在吗?”

连打招呼都很草率地我问道。

中禅寺是京极堂妹妹的姓,当然,京极堂本人也有个叫中禅寺秋彦很夸张的本名。现在很少叫他这个名字,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用店名京极堂称呼他。不过,京极堂是他妻子娘家京都的点心店的店名,是他在古书店开张时擅自取的,所以,想起来可以说是很随便的称呼方法。

中村总编辑抬起脸来笑嘻嘻地回答,真是个和蔼的男人。

“啊啦,关口老师,突然地来,怎么啦?呵,请进,外面很热呢,请到里面来。”

受到响亮雄壮声音的邀请,我坐进待客用的椅子。中村总编辑一面哗啦哗啦弄响一叠稿纸,一面走过来坐到我对面,说道:

“不忙吗?如果打搅了,我立刻告辞,你别客气喔。”

“不,不忙。正在做下个月的企划,可是,怎么做都不理想。正想到旧书店街走走,变换一下情绪呢。”

他好像是关西出身的人,话里稍微带着关西口音。

“对了,老师,你曾做过乳菌的研究吧。那么,你知道南方熊楠吧。老实说,明年为了配合熊楠先生十三周年忌,正想编个粘菌的专集呢,能不能请你写一篇文章来讨论有关结合动物和植物的神秘生命,怎么样?”

“写稿不成问题。不过,总编辑,我想他去世确实时间是昭和十六年唷,离十三周年忌还早吧。”

我倒不是那么喜欢粘菌。因为指导我的教授要我留在研究室,我没时间,如今并没有写相关稿子的情绪。总编辑小声地说道,喔,那是后年喽。

“喔,总编辑,中禅寺君采访的那个消失了的男人,后来有什么进展吗?”

“喔,老师也感兴趣吗?嗯,我本来也以为应该有进展,可是好像不行呢。”

我原本想轻描淡写地探口风,但总编辑好像没感受到似的,本来一副很气馁的样子,经我这么一问却突然发出兴奋的声音,我有些措手不及。

“不行的意思是,难道真的只是谣传吗?”

“喔,不是。那个年轻的医生确实好像从密室消失了。听中禅寺君说,令人讨厌的谣言满天飞,我们杂志应付不来,怎么写都会有所中伤,我指的是这一回事。”

“中禅寺君停止采访了吗?”

我感到有些意外。

“是的。那孩子看起来温和,却也有顽固的地方呢。被遗留下来的太太已经怀孕一年半了,有关那方面的传言,暗地里简直就很肮脏地被传说着。由于采访的是丈夫失踪,难免会提到这些谣言,所以一定会受到可疑谣言的煽动,我们杂志不是低级杂志,不能做这种不负责任的报导,呵,就是这么回事。”

“喔,原来有这么一段插曲。”

我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二十岁的姑娘本就应该有辨别的能力了,可是在被京极堂告诫以前,我倒想都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哈,我起初也觉得这样反而有趣,因为有这种症状的孕妇从没听说过,我说那就一起刊登科学性的报导好了。可能因丈夫失踪受到精神上的刺激而影响了生产。这么写的话,应该不会引起什么怪异的谣言吧,我曾这么想。”

“这也有道理,那她怎么说?”

“呵,她说还是为出生的孩子设想吧。父亲既然失踪了,必有失踪的理由。传出谣言一定是有原因的,采访的主题无论是‘人从密室消失’或‘精神对肉体的影响’,不碰触到那个原因稿子就不能写。可是,即将出生的孩子并没有罪,一旦写了的稿子会永远留存下来。她以这个作为拒写理由。呵,我长期做这行生意,可能思想变得有些商业化了。杂志毕竟并不是只要能卖就好了,但也不能因态度认真写什么都可以,再怎么小的新闻,也会对社会和个人产生影响呀。被她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反而被这女孩上了一课,就是这么回事。”

中村总编辑可能很热切地想把这件事说给人听吧,他从不曾如此滔滔不绝地说话。我的心境也一样,所以,觉得有些难受。加上漩涡中的人物是认识的,因此,不得不感谢京极堂妹妹果决的决定。

“想不到她面对总编辑,竟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不过,如果他哥哥听到这些话,真不知会怎么说呢。”

我很想问事件的真相。

“呵,说是正直吧,现在这种人很难得呢。最近年轻小伙子和她相比,显得太软弱了。她那张女学生似的脸,我起初还怀疑她能做事吗?现在可成熟了,很意外的还是个人才呢。请转告她哥哥吧。”

“你可真抬举呢,这些话都瞒着她吗?”

“当然呀,还是得保持身为总编辑的威严哩!”

说完,为人很好的总编辑豪爽地笑了。

我判断无法再获得更多关于久远寺医院的情报了,就在这时起身告辞。可是总编辑突然轻声细语。

“不过,关口老师。”

他向我招手说道:

“虽然因为刚才所谈的原因采访停止了,可是,事实上,我从其他管道还听到了怪异的话题。”

他一向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杂志无法刊登的怪异情报泄露给我,表面上佯装不知,但是他当然知道我兼差的事。

“在那个发生失踪事件的医院里,还传出其他的谣言。在失踪事件稍早以前,好像经常发生婴儿不见了的事件呢。医院方面当然否认,好像都推说死产流产什么的,不,什么听见婴儿啼哭声啦、知道秘密的护士不见了啦,恶劣的传言不绝于耳,一时之间,好像警察也出面调查了。就在那时,发生了年轻医生失踪的事件。事实上,这件事医院也还没提出失踪通报呢。”

我做出讶异的表情后,他缩起脖子辩解道:

“呵,我自己也做了调查。不要跟中禅寺说喔。我觉得那家医院很奇怪,可是,在那以后就被她这么一教训。嘿,请别告诉她这些。”

总编辑一面搔头一面说道:

“因为我也有作为总编辑的威严。”

和刚才说得一样,说完,再度豪爽地笑了起来。

走出稀谭舍,依照昨天京极堂所指示,我向神保町的侦探所在处走去。

侦探并非他的绰号,他——榎木津礼二郎,实际上是以侦探为业的家伙。孤陋寡闻的我,只认识他这个活侦探。

在神保町的旧书店街上,先暂时随意地逛逛。炎热的夏天,太阳相当毒辣,梅雨可能昨天才停的。倒不是因为我研究乳菌的关系,可是比起如洗的晴天,我反而喜欢乳湿的梅雨的日子。我曾获得不值得欣喜的“隐花植物”这个绰号,取名的就是榎木津。

榎木津是比我和京极堂高一年的学长,他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男人。

当时,榎木津有如帝王般地君临学校。甭说学问、武道、艺术了,连打架、恋爱任何事情都超乎常人的优秀,而且,家世既好又眉清目秀的他,是学生们钦羡的对象,以及邻近女学生们热切的憧憬对象。甚至吸引了有同性恋倾向的老到学生们那好色的视线。不管是文艺派或写实派人物,都无人能与榎木津匹敌。换句话说,他和像我这种连日常会话都有障碍的人,是距离遥远的男人。

将他和我拉在一起的是京极堂。帝王榎木津也不知基于何种原因,竟然青睐京极堂。

榎木津初次和我见面,他的第一句话是:

——你像猴子。

失礼到这这种地步,连生气都懒了。京极堂一听,竟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这男人有忧郁症,如果被欺负,会并发失语症。学长,你是躁郁症,所以可以向他学习。

这个理由是无法解释的。

事实上,榎木津的确有躁郁症的倾向。他那始终明朗快活的样子,是圆满自足?还是天真烂漫?的确是有孩子气的地方。对我而言,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不过,在他是万人憧憬目标的另一面,也有孤独的一面吧。不知怎么回事,当我们察觉时,彼此的关系已很密切了。

当时旧制高中的风潮是,学生显得粗野是理所当然的,软弱者就不算人。前辈后生的长幼关系也非常严格。但是,榎木津提到喜欢让新派女学生傻笑地何候、说话轻率是当年的学生的写照。而他的性格豪爽,和他在一起时,经常忘记学长学弟的关系。不,应该说他从没想过我们是学弟这件事吧。

如此看来,叫榎木津的男人,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个不被束缚在

既定框框中的人物。总之,他是个怪人,如果说京极堂是怪人中的东横纲,榎木津就是西横纲。我虽经常这么说,但两个人都坚决否认,依他二人的说法,我才是真正的怪物。

总而言之,任何时代都有脱轨的一群人,我们也算是吧。榎木津、京极堂、我,在当时的学生社会中,都是非主流的人物。

走出并排着旧书店的大道,再穿过内侧是杂乱的商店街后,看到一间看起来很坚固的三层楼房。周围的建筑物都是平房或两层楼房,所以这栋建筑分外醒目。那里就是榎木津礼二郎的办公室兼住处。一楼租给西服店,地下室是不知叫什么的酒吧。二楼是做杂货的批发公司和律师、会计师等的办公室。然后,三楼全是他的侦探事务所。我还在想,这种时代竟然还有如此优雅的人呢。事实上,这栋大楼是他的大楼,所以,岂止优雅而已,只征收楼下那伙人的房租就够他悠哉过活了。也因此,才能维持侦探这种无聊生意的生计。

原本榎木津的家世就是昔日贵族,他天真烂漫的性格一部分可说源于出身良好之故。可是,他父亲那个人好像比榎木津还怪异,我想他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

他的父亲榎木津子爵,对博物学有兴趣,就在兴趣最炽烈时,在昭和初期,前住爪哇。可是,在那里,业余展开的物资进口业却上了轨道,结果聚集了许多财产。原来子爵本人好像只是钓鱼、采集珍贵的昆虫而已,总之,有先见之明吧。甭说什么没落的夕阳贵族,简直就变成一般公认的财阀了。贵族、士族之流悉数没落,只有榎木津家愈来愈持盈保泰。

然而,原以为榎木津受惠于父亲的财力而自由自在地过活,但事实并非如此。子爵在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后表示,没有义务抚养成人,生前就将财产分配了。而且,子爵并没有将自己的公司让儿子们继承,在世袭制度渗透的这个国家,可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英明的决断。总之,不能认为榎木津只有财产就能安稳地过日子。

榎木津有个叫总一郎的兄长,他将得到的财产,开始用来经营以进驻美军为对象的爵士俱乐部和投宿休养所等,每一种都业务鼎盛,他继承了父亲的商业天份。

可是弟弟只遗传到父亲怪异的部分,完全不谙此道。在军队里,虽以干练的青年将官逐渐出人头地,但是,复员之后,完全吃不开,而特地拿到的学历和经历则是发挥不了作用的时候居多,但他本人好像无所谓似的。

榎木津的手非常灵巧。既在杂志和广告上画插图,也在哥哥的爵士俱乐部弹吉他,轻松地过着日子。可是,有关他是战后派份子的谣言迅速流传,又说他在注射海洛因毒品,使得再怎么不在乎他人眼光的榎木津也噤口不语了。将获得的财产全花在盖大楼是约半年前的事,因为已开始营业,而且做的是侦探的生意,他人也没有插嘴的余地了。

穿过西服店的橱窗来到入口处。金属名牌板上神气地刻着榎木津大厦。进到里面,觉得有点儿凉意。石造的楼梯很宽,扶手冰凉,感觉很好。爬到三楼时,心情也跟着凉快了起来。楼梯上因为只有小小的、摄取光线用的窗户,太阳恐怕照不进来吧。

不透明玻璃门上写着金属文字:

“蔷薇十字侦探社”

这里是榎木津的事务所,而这个蔷薇十字侦探社的社名有几分戏弄的意味。当然,这和中世纪欧洲一举成名的“蔷薇十字团”毫无关系。当榎木津决心做侦探时,正好在场的京极堂偶然读到描写欧洲魔术的翻译本中,出现了这个名字,只因这个理由就命名了。榎木津倒好像很喜欢。

一开门,喀啷,钟响了。

寅吉一个人坐在进门处的待客用的椅子上,正在喝咖啡。

“啊,老师,请进!”

这个青年叫安和寅吉,原本是榎木津家佣人的儿子,受子爵照顾帮助他进中学读书,但他不喜欢读书,中途退学到房屋装修店去做学徒。目前吃住都在侦探事务所,负责照料榎木津的生活。他的性格温和,但爱起哄方面令人有些困扰。

“侦探先生怎样了?”

“先生还在寝室呢。呵,昨天木场修老爷来了,一直喝到天亮呢。”

寅吉右手做出喝酒的姿势,昨天这里举行了酒会哩。

“木场老爷驾到,呀,那可惨喽。”

木场修是榎木津幼年同伴、那个叫木场修太郎的男子。木场是警察局的刑事警察,对我而言也算是同一个部队生死与共的战友。他喜欢豪饮,榎木津也算牛饮的人物,这两人一有酒会从不知道结束。向来是只能浅尝即止的我,当然从未陪伴到最后。很难想象两人饮酒的激烈盛况。我坐到寅吉身边,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

“还有呢,老师,昨晚可热闹呢,我家先生兴奋过度把脚插进电风扇,你看成了那副样子。”

只见房间的角落里,散布着类似电风扇的残骸。

“这么热,真伤脑筋。”

“什么,有电风扇算是很奢侈的了。我不过关在自己的家里,就瘦了两公斤。他是不是已经起床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起来了吧。还不出来,客人很快就要来了呢,伤脑筋。我去叫他,又会惹他生气,来得正好,老师,请你去喊他吧。”

榎木津睡眠习惯是真的不好。不过,事务所有客人拜访是少有的事,开业以来已经过了半年吧,至少我是第一次听说有客人来访。

“所谓客人,是客户吗?还是修电风扇的工人要来?”

“电风扇作废了,来访的当然是客户啦!而且是女士呢,刚才打电话来,再过一小时会到吧。嘿,说到客户,终于这是第四个了,可不能有差错。但我们家先生老不遵守时间。”

寅吉的口气活像监护人似的。但更令我吃惊的是,这家随随便便的侦探社,过去竟有三个客户哩。这真是前所未闻。曾接过什么案子,我非常感兴趣。不过,首先还是先把侦探喊醒吧。

待客用的会客室桌椅旁有张大桌子。桌上放着写了“侦探”两个字的三角锥,虽然不是玩笑地摆设,可是,放在榎木津他的地方,我每次看了都忍俊不住。

轻轻敲寝室的门以后,由于从里面传来分不出是婴儿还是野兽的回应声,我不假思索地走进房间。榎木津盘坐在床上,正凝视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衣服。

“榎先生起来了吗?”

“起来了。”

榎木津眼睛不离衣服堆说道。定睛一看,他除了肩上披着女人穿的绛红色贴身汗衫以外,全身只穿了一件内裤,那风采简直就像到妓院游耍的游侠二少爷。

“起床了,但究竟那副打扮是在干嘛?客人马上就要来了,和寅一个人正在发窘呢。昨晚酒喝过量了吧?又不是为妓女销魂的年轻少爷,收敛点儿吧,真没出息。”

“你突然间闯入还真失礼,关君。”

榎木津叫我“关”,省略了关口的口。这是榎木津他们那个时代流行如此称呼的纪念。我将藤野牧朗记忆成“藤牧”,当然也是这个原因。我也一样被叫做“关TATUS”,我抱怨听起来像江户时代消防员,表示很讨厌这种称呼,所以,他干脆将巽的TATUS省略,只剩下“关”了。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榎木津就一直叫我关。由于他连不是同窗的安和寅吉和木场修太郎,都省略地喊“和寅”、“木场修”,可见他对这种省略法有多喜欢。至于木场,喊他木场修,其实比只叫他的姓木场还长,所以等于没有省略。

“总之,榎先生,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你能不能换下这身像妓院里的大石内藏助的打扮?”

我立刻又称他榎先生了,所以还真说不得别人。

“关君,你一点儿都不懂。如果在哪一天、要穿什么衣服,那么容易决定的话,我就不会辞掉工作不干喽!”

“这么说来,榎先生,你现在是为了不知道该穿什么烦恼吗?”

“我已经想了两小时,还是不行。像你这种小说家什么的,不管穿敞领衣,还是简单的和服,只要一看,就看出来像个小说家。但我是侦探呢,想被一眼看出来,还得多下不为人知的苦功哩!”

真是令人吃惊的男人。但他八成是认真的。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紧张感缓和了下来,升起一股轻飘飘似的情绪。

“侦探被人一眼看出是侦探,就没办法调查了,不是吗?如果真想打扮成侦探,你就模仿福尔摩斯的模样,戴顶扁圆帽、衔根烟斗吧。”

“啊,那敢情好!”

榎木津当真似的,开始在堆积如山的衣服堆里找扁圆帽。

“不巧,找不到那顶定做的帽子。”

榎木津连脸都没转向这一边,径自说道。

“榎先生,如果你不认真地听,那我就在这里自己说了唷。”

没办法,我不得已只好站着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榎木津的房间,四处散乱着不知什么样的东西,一不留神坐下来,真不知会遭遇到什么呢。

我在说话的当儿,榎木津就一面在衣服堆里翻搅,一面陷入虚脱状态发呆。只有提到藤牧的名字时,才朝我这边瞄了一下。除此以外,也不帮腔附和,最后情况演变到我像被完全漠视了似的。

“榎先生,好好地听不是很好吗?就算是我也都有些生气了。”

“我在听呀。”

榎木津终于转向我这边。

端正的脸上是一双惊人的大眼睛,茶褐色的眼瞳,皮肤的颜色白晰得不像东洋人。透过太阳,连头发的颜色都比栗子色深,是咖啡色。

是个色素很淡的男人。

啊,我觉得他真像西洋瓷器人偶。

“干嘛那副吃惊的样子?关君。没出息的是你吧。如果你是个我见犹怜的少女,感到那副吃惊的样子,我还会出声安慰,可是,居然有个长着浓胡须的猴脸男人在房间里站着发呆,我真想揍他一拳呢!”

榎木津的拳头挥到了眼前,我才回过神来。虽然已是老交情,但这个仿佛创造出来的脸,竟让我看得入神。

“不,榎先生,你根本没注意听我说话。”

“我才要问你干嘛一副呆像呢?”

“呵,因为你突然回头,所以吓了我一跳,可没在发呆唷。”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得辩解?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得尽力掩饰。大概碰到榎木津,不,京极堂也是如此吧,他们不知拥有像魔法、还是毒气什么的东西,我想我真是首当其冲。但是,施放毒气的本人,完全毫无察觉,所以使我看起来更像个傻瓜。事实上,走出毒气所能及的范围、走到外面,我就不是傻瓜,而是一个很普通的社会人士。可是,一旦进入他们施放的毒气范围内,我的能力就明显地下降,于是会说出原本不想说的辩解。

“总而言之,你的话呀,事实关系前后矛盾,而且视点模糊,完全掌握不到要领。如果一一质问的话,要花时间,所以干脆全部听完,等我全部整理好以后再开口。没看着你,倒不是没在听你说话,反正耳朵不能关闭,你在那边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不想听都不行。”

榎木津说道,伸手套上好不容易选好的衬衫袖子。

“因为很复杂,所以不知道从何说起得好?有回应,才算是好的听众嘛。”

“有什么复杂嘛?藤牧在被招赘的地方,从密室失踪了,他太太当时怀孕三个月,他已失踪一年半了,但孩子还没生下来。关于这件事,传出了奇怪的谣言,敦子展开采访并向你征询意见,你回答不出来,去找京极堂商量,然后被劝到我这儿来,这么说不就得了。连三十秒都不需要。”

“到那个结论为止,还错综复杂得很呢。”

“错综复杂的细节,我理解了以后再说也行。如果有疑问,必要时我自然会问。”

被这么一说,我完全泄气了。

榎木津一面打领带、一面眯起大眼睛看着我,继续说道:

“那家医院叫什么来着?伊集院还是熊本?”

榎木津是个不记名字的男人,而且还完全弄错了。

“久远寺啦,你根本没在听。”

我话一出口,榎木津突然笑了出来。然后,用高兴的声音大声地喊寅吉,正当我张皇失措的当儿,寅吉慌张地打开门进来,问道:

“什么事?先生。”

“噢,等会儿要来的客人叫什么来着?嘿,九能还是药师寺?”

寅吉皱起他的浓眉,以相当困惑的目光向我求援后,对着榎木津说道:

“叫久远寺啦,先生。在客人面前请别弄错了。”

我再度发起愣来。

“就是这么回事,关君。你来得正好。那个怪名字的医生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话题?我内心正困惑着呢。虽说是失踪事件,但我对找人不怎么感兴趣呢。不过,这下子谜底揭开了。等会儿要来的女士,是为了托我搜寻藤牧君的行踪而来的。”

榎木津一面重新调整刚才没打好的领带,一面用兴奋的语气对着我说:

“话说回来,关君,这个事件,你比我更清楚。怎么样,你要不要也做侦探看看?”

“说什么无聊话,我是文人,你才是侦探吧!”

“这根本就不重要,关君。有基本知识的人在听对方说话时,对方也会说得兴高采烈。”

“面对带着严重问题前来商量的人,话题应该不会是兴高采烈的吧。所以啊,你如果真的认真听我说……”

“已经没时间喽,关君,女士很快就到了。但我还没穿长裤呢。你呀,虽然看不出来像侦探,不过这副模样站出去倒也不丢人,尽管脸型有点儿像猴子。不过,那不打紧。再说,你对客户可能提到的事件又很了解。看这种状况,由你来应对最理想,连狗都会这么想。”

榎木津一面说道,又把领带解了下来。他尽说不合理的理论。但想到这次能有和那事件当事人直接碰面的难得机会,我开始感到若干的诱惑也是事实。

“可是,我不会侦查唷,连搜查那个语词都不认得。”

“搜查是警察的差事吧,至少我是不干的!”

榎木津确实是不搜查的。他之所以选定侦探这一行的真正理由,只不过因为直觉很强而已。

是去年吧,当他在哥哥经营的俱乐部弹吉他混日子时,榎木津经常被要求找寻失物、失踪者的行踪。只要沉默地坐着就不由得会有状况,而他的说中率已达到只有占卜师或心灵术师才能做到的程度。源自这个经验的灵感,使他决定做侦探这门生意,所以才说即使是侦探,但和搜查啦推理什么的毫无关系。

“总之,等你们的谈话渐入佳境后,我再精神奕奕地上场解决事件。你在那以前仔细地听当事人的话,这就行了,别担心。对了,你干脆扮成能力高强的侦探助手关先生好了。和寅,女士到了以后,你就这么介绍。”

榎木津轻快地喋喋不休后,又把领带解开了。怎么都系不好的样子。寅吉和我哑口无言了一会儿,但很快地就被赶出房间。我们被赶出的理由是,被两个男人看到更衣的场面那还不如死掉算了。

因为这样,其实压根儿搞不清是啥理由的当儿,我陷入了担任侦探助手角色的圈套。我下定决心在会客室坐下来,等待客人。

“我们家先生最讨庆听客人冗长的谈话了。”

寅吉又以监护人的语气说道,为我倒了杯红茶。

“说这种话那怎么做生意嘛。不听客人说话能进行调查吗?”

“可以哇。第一个客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先生就说出了答案。嘿,正好说中,所以没事儿。不过,客人的情绪并不好,还莫名其妙地怀疑是否事前做了什么调查呢。”

“当然啦!”

“第二个案子,先生本来想,至少听听吧,可是中途又焦急起来。”

“说出来了吗?”

“又说出口了哟!其中一个案子是糊里糊涂的回答,总算掩饰了过去,但是另一件可准得很。”

“这不是很好吗?坐着不动就可以调查。”

“才不好呢!事件虽然解决了,可是被人家批评说,应该没有人知道的事,怎么会知道的?难道和事件有关连吗?连警察都来了呢。”

寅吉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木场老爷出面解围,真不知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哩!你也知道,警官就是那德性,换了平时是会吵架的呢。可是,我家先生不知怎么的啥事都知道,难道精通心灵术什么的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常感到不可思议。京极堂之流的好像知道是什么理论,但京极堂总是那德性,虽然曾要求他说明但我还是无法理解。不过,当榎木津说出要开始经营侦探社时,周围都异口同声表示不如做占卜师来得好,但只有京极堂店主力排众议:

——榎木津不会占卜,而且直觉也常出错。

于是,建议他做侦探。结果榎木津接受了这个意见。他知道的好像是过去的事,而且只限于事实关系,完全不懂人的心理和未来的事等等。

过了十五分钟。

我微妙地感到紧张,以至于那短暂的时间也觉得很长。

我内心想早一些见到来自久远寺医院的妇人的好奇心,和希望榎木津从房间出来的愿望,很不一致的不安感,两种都一样地在扩大并相互拉扯着。

来访者或榎木津无论哪一个出现的话,就能打开这种让人觉得不好受的局面。可是,榎木津的房间只传来哇喀这种很古怪的声音,而声音的主人一点儿也没有走出来的迹象。

喀啷,钟响了。

我吓了一跳,从椅子跳起约三寸。在抬高的视线中,看到了女人白皙的脸。

是个很苗条的美丽女子。穿着容易被误认是丧服的黑紫小花纹和服。手拿着白色的阳伞。像是印在相纸上白净净的女人。

眼看着就要折断的纤细颈子,京都娃娃似的脸,细眉。没有擦口红的关系吧,或是在黑色衣服的映照下,她看起来简直就不像活人。对了,那种有如死尸的苍白的脸。

瞬间,女人眉头皱起,做出痛苦的表情。然后还没稳定视线就礼貌地把头低了下去。抬起头的时候,上挽的头发飘落了一根头发。动作非常缓慢。

“这里是榎木津先生的事务所吗?”

我和寅吉确实都在短时间内开不了口说话,女人可能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误闯了进来,很困惑似地偏着头,又问了一次:

“我想拜访榎木津先生的侦探事务所,这里是……”

“是的,是这里啊。是久远寺女士吗?请到这里来。”

寅吉用类似机器木偶的动作,从椅子上站起来,很慌张地把客人引进去。至于我呢,因为还无法适应事态,除了散漫地持续着沉默以外,啥事都没做。

女人依随寅吉的带领,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这时候,又行了一次礼。我只一迳地凝望着女人的脸周围,一时之间无法理解那是冲着我的行礼。为什么呢?因为我非常恐惧看到女人的脸以下,正确地说应该是胸部下面。换句话说,我缺少确认她下腹部异常膨胀的勇气。

我战战兢兢地将目光转到下面,转向不能看的、可憎的谣言的目标。

然而,我的期待很明显地落空了。眼前这个女人的身材很清楚地丝毫没有那种畸形的部分。不,不应该有的。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即使真的有怀孕了二十个月的孕妇,也不可能一个人特地走到这种地方来。不,不应该走得动。

“侦探因为接到紧急的工作,现在正忙着处理。这位是侦探的得力助手关老师,总之,先由他跟你谈,那个,请先跟关老师谈。”

寅吉飞快地说完,请客人喝茶后,坐到我旁边来。很忠诚地依照榎木津所言,被寅吉客气地介绍为“关”的我,很无奈地只好接受了。

“我是关。”

女人微微一笑,轻轻地行了第三次礼。

“我叫久远寺凉子。非常感谢爽快地接受这个麻烦的案子,我想将会很费事,请多多指教。”

然后,又一次深深地低头行礼。

我被如此地行礼后,终于头也低了下去。我因为发愣,可能会被误认是态度不逊吧。这么一想,有点儿畏缩了。

靠近以后,觉得久远寺凉子更楚楚可人。她那细嫩的皮肤、稍微困惑的表情,都无时不在衬托她那蕴藏着危险的紧张感的美。如果她毫无顾虑地笑了,她的美仍不会改变。不过,那种危险的美丽,会失去平衡、消失无踪吧。

“谈谈事情的原委吧。”

再度被她的脸吸引住的我,经寅吉轻撞了一下腹侧后,慌张地开口问道。

“可能您也听说了,我家在丰岛的杂司谷田町做开业医生。”

“并不是直接知道,那个,传言吧,我听说了。”

我终究不擅长与人说话,而且压力很大的关系,变得胡说八道。与其从嘴里说出不甚高明的话,那还不如沉默的好,可是,必须做得像侦探的那种奇妙义务感从中协助,我终于开口了。

“啊,那是……那个,不好的传言吗?”

久远寺凉子以完全失去依靠的目光凝视着我。寅吉用到底你在干嘛的眼神看着我,悄悄地避开她又戳了一下我的腹侧。

“哇,是恶劣的谣言!不过,夫人,我现在确信那些风闻是胡说八道。关于你丈夫失踪的事件,目前还不是可以说什么的状况,至少见了夫人之后,我认为风闻的,不,说中伤也行,总之,我根本看不出能为谣传作证的证据。简直是恶劣的谣传!”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在这个初次见面、且仿佛有什么缘由的女士面前,居然说了这些话,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瞬间沉默下来。久远寺凉子垂下眼睛一会儿,现出忍耐着疼痛的表情,很快地缓慢开口了:

“谣言传播得这么广吗?听你现在的话,就知道关先生对我们的事大概也了解了的样子……”

“可是,我并不相信,和夫人见面后,现在再相信那种中伤,就太没道理了。”

“关先生好像误会了。世间怎么谣传我并不清楚,不过,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啊?”

这位女士在说什么呀?连被写成新闻都觉得反感,难道她在说那则谣传是真的吗?

“我妹妹久远寺梗子现在的确怀孕已快二十个月,到现在仍没有生产的迹象。刚才关先生就欲言又止,大概因为这件事吧。而且,梗子的丈夫牧朗也如传言所说失踪了。”

我感到耳朵一带火烧般的发热。我的脸现在八成像喝了酒,一定很红吧。罹患恐惧面对人症、赤脸症、失语症,我本来就是这种男人。

客户当然不一定是事件的当事人。不,不如说并非当事人、而是家族才是客户来得自然吧。我没有比现在更期盼榎木津潇洒地上场,以心灵术似的魔法,一口气把事件给解决了。

然而,完全看不出来他有出场的迹象。穿裤子所需的时间早就过去了。

“久远寺家是母系家族,我祖父、父亲都是养子。而我父亲也没有男孩,就只生下我和妹妹两个孩子。”

像在遥远地方听到的久远寺凉子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凝视着桌面的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

“很惭愧,我从幼年开始就经常生病……而且……”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模样非常地痛苦,像是立刻会倒下去似的。

“事实上,我不能生育,于是为了获得后嗣,我妹妹招了入赘夫婿。”

“那么,我是否说了非常失礼的话,那个……”

“请别放在心上。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岁数了还没结婚吧。”

我真是个差劲的男人。即使直觉错了,也真太过份了。对女性而言,无法生育是极难启齿的事,而且,还让未婚的女性吐露了年龄。

“啊,如果是我自己的事,是无所谓的。尽说这些无趣的话,很抱歉。”

久远寺凉子紧握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头细得像小树枝。不过,像她瘦成这个样子,一般面颊都很削瘦、眼睛深陷。但是一直皱着眉头的她的脸,却找不到这些特点。反而像是中途停止生长的少女似的,甚至让人产生天真烂漫的感觉。看不出来已二十八岁。前面的刘海放下来的话,说不定像十七、八岁呢。

“不,我太早下结论了。很抱歉,不过,根本看不出来你的年纪,说是十多岁都相信。”

我直截了当说出心里想的话。然后,说出口后,立刻陷入非常羞愧和后悔的境地。久远寺凉子头低低的,寅吉则对着这么久还不进入正题的我,投来近似轻蔑的目光。

我很想抛掉一切,溜之大吉。

可是,很意外地,久远寺凉子竟脸朝下笑了。抬起头的她,竟格外的眼神明朗。

“对不起,我笑了。在这种状况下,是很不谨慎的。不过,老师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我正伤神该用什么态度谈家里的丑事,可是不知不觉地,紧张的感觉消失了。”

说完,她虽仍有些伤感,但是嘴角再度现出欣喜模样。即使这个时候,在短时间里,我一面感到轻微的耳鸣,仍必须等那烦人的羞耻心消失才行。

她所说的概要正如我所知道的。但是,重新得悉了藤牧夫妇当时的关系并不好,以及失踪当晚曾发生相当激烈的争吵。

我因为对藤牧氏有不像是会夫妻吵架的印象,所以有些意外。不过,我随即又想,我和他交情并不深,而且第三者并不了解夫妻的生活,没有必要抱着这种怀疑态度。

首先,我没想她告知我与她失踪的妹婿是旧识。由于一开始就面临这种再如何地偶然,但即使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局面,而且一直找不到说明的机会。

“有让夫妻感情不好的原因吗?”

“那是……传言,是牧朗先生胡乱猜疑?”

“猜疑?”

“我妹妹梗子和别的男性……”

“外遇吗?”

一直到现在都没说话的寅吉,做出一副正如我料的表情,从旁插嘴。

“这是事实吗?”

我制止似地问道。为了避免话题落入俗套,而且我担心好不容易开始多话起来的她,那颗心可能又会关闭起来的危机感。

“没有……至少我妹妹说没那回事。”

口齿不清晰的回答方式。

“那么,是牧朗氏毫无根据地怀疑令妹吗?”

“提到根据嘛,倒是有类似的事实关系。”

久远寺凉子的目光在空中稍微飘移了之后,不知如何是好似地继续说道:

“在我家吃住有个名叫内藤的见习医生,是一个在年轻时就受我家照顾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以为这个内藤会做女婿、继承久远寺的家业……”

“哈哈,后来牧朗先生出现,内藤先生遭到意外损失,这下子吃醋了。”

我踩了寅吉一脚,阻止他多嘴。

“养子女婿牧朗氏怀疑那个内藤医生和令妹的关系?”

“是的。事实上,内藤也稍微地透露了不痛快的情绪,尽管如此,但是与其考虑和妹妹私通的自己的立场,不如说应该担心万一被发现了就无法待在这个家吧,所以……”

“根本没那回事!”

“我这么认为。”

“也只有头脑好、认真的人才会嫉妒得很深呢。对被怀疑的令妹来说也真是灾难。”

寅吉又说出搅和的话,我用斜眼瞪他想加以牵制。

“接下来,牧朗氏失踪当天是什么情况,请说得详细点好吗?”

“我那一天不在家,并不是直接地了解,听说好像半夜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然后快天亮的时候,牧朗先生好像就关在房里上了锁。”

“每个房间都有锁吗?”

寅吉逐渐不客气地问道。久远寺凉子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后来,天亮了也不出来。妹妹也开始担心,好像去跟父亲商量了,父亲还说很快会出来的,不管他。可是中午过了、下午过了,妹妹渐渐地不安,似乎曾很费劲地敲门喊他……”

“没有窗户吗?可以从外面观望的……”

“没有。那个房间原本是治疗室,也就是作为医院设施用的房间。因为遭到空袭,房子烧掉一大半,战后就用来替代书房使用。有两个进出口,每一个都是从里面上锁。”

“后来令妹怎么了?”

“在里面……说不定在里面上吊了……好像有人这么说。我妹妹再也受不了,要佣人和内藤两人把门上的合叶弄坏,才终于打开了门。”

“人不在了吗?”

“不在。”

“不能潜逃吗?那个,当你们家人在睡觉的时候……”

“弄坏的那扇门可以通我妹妹的寝室。妹妹因为太激动了,好像一夜都没睡,所以无法从那里出去。另一扇门在别的房间——这是一个非常狭窄、连窗户都没有像暗室的房间——只能通过这里了。但是,第一点,钥匙从里面上锁。如果想逃出来的话,是如何上锁的?不,即使办得到,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久远寺凉子皱起眉头,很痛苦似地望着我。老实说,我除了说不知原委以外,啥都不知道,实在穷于回答。

“总而言之,妹婿牧朗从那以后就毫无消息。妹妹因丈夫失踪的冲击病倒以后,就如你所知,经过一年半至今仍然无法离开床,就那样躺着。恶劣的谣言一天天地散布开来,别说患者了,连护士都有很多人辞职了。”

“真悲惨。”

非常愚蠢的应对。

“不过,总有办法挽回。我来向你们求助的真正理由是,我预感到久远寺家,不,我的家庭会毁掉。”

她表现出依赖的表情,可是,她并没有哭。我感到她一迳地忍着痛苦。

“谣传只是一阵风。我认为不管世间人怎么说,只要家人彼此间的信任够坚实,一定能够克服困难。不过,如果家人之间,互相不信任的话,那就完了。”

“怎么说?”

“我父亲怀疑妹妹和内藤。怀疑他们共谋犯下罪行,也就是说谋杀了牧朗先生。母亲认为牧朗先生活着,不知在哪里正诅咒着妹妹呢。妹妹面对这样的父母,很激烈地反抗,也不肯好好地接受治疗,所以愈来愈衰弱……”

“啊,明白了。再问更多,对你来说,太残忍了。以后再请教你的家人吧。”

我真的很不忍心看她那痛苦的表情。榎木津还没有现身的迹象,再这样继续下去会陷入我像在拷问她的错觉。总之,姑且在此打住,然后,再和榎木津商讨对策,才是开拓解说这个怪诞艰难事件的真相之道。

“明天,我陪同侦探去打搅府上,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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