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唐泽还要在威廉姆斯面前表现出一种失望的、舍不得又不甘心的表情来,这下一切都省了。威廉姆斯看着唐泽的表情,在林默然解释了一句家里出了事之后,便不再多说半句。

虽然威廉姆斯表面上表达了一下关心,但是心里却乐开了花,能有一件旁的事情将唐泽绊住,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此时的唐泽分不出半点儿心思和威廉姆斯钩心斗角,只想用最快的速度下山,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赶。

在回渭南市的车上,林默然将包里的地图翻出来,指着自己画出来的两个圈道:“你父亲的老家是不是也是这一片的?”

唐泽定了定心神,接过地图脸色难看地道:“是,虽然从来没听我爸说过,但是祖籍是瞒不住的。有段时间我妈说要回去上坟祭祖,我爸死活不愿意,说人都已经死了,在哪里祭拜都一样。那段时间闹得很凶,我才知道我家在这个地方——浙江开化下溪村。”

唐泽随手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然后脸色更难看了,因为地图不大,所以三个颜色各异的圆圈中间的部分正好重叠在了一起。是的,就是那里。不会错的,但愿不会错。

他们坐飞机回到杭州,已是晚上六点。此时,唐泽的朋友,已经把他们需要的车送到了机场。他们没有耽搁,立刻上路。

不过汽车终究只是汽车,不是飞机,三百多公里的距离,再是心急也需要时间。林默然开着车,二人谁都不提休息,只是在服务区随便买了点儿面包填了填肚子。可即便是这样,车子驶下高速,看着地图和导航,驶进越来越荒凉的山村时,也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十点钟,只有城镇的街道上还有路灯照明,而农村荒芜的废弃农田里只有月光时明时暗。林默然打开车窗,不时地向车外张望。三省交界的地方,他们也分辨不出到底这里该属于哪一处,但是两边的树、两边的黄土和照片上越来越像。

车子缓缓地行进着,突然林默然一脚踩下了刹车,因为他闻到空气中一阵淡淡的血腥味。

这里没有人家,没有大型野兽,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味道。

林默然在车上愣了一愣,然后熄火,飞速地跳下了车,往林子深处跑去。他的听力极好,在汽车的引擎声中,他听见了有人在说话。唐泽虽然起步迟了些,但他的体质比林默然好,三两步便追了上去,紧跟在他身边。不需要指引方向,唐泽也听见了树林里说话的声音。

这个时候,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说话的声音?

树林后面是一片开阔地,冲出树林的一瞬间,林默然脚步猛地停住,脸上的表情也像是被冻住一般地僵硬了。

这就是林默然无数次梦中见到的地方,树林那边是一片荒寂的农田,一片荒芜中一座黄土堆成的坟茔,那堆黄土前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黑色的人影在听到脚步声之后,缓缓地转过身来。虽然比记忆中瘦了许多,黑了许多,腰背都佝偻了,但林默然还是在他转过身时第一眼认了他。

他就是林霍,是那个在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失踪,然后一直杳无音讯的父亲。

只是现实和记忆完全无法重叠,那时候的林霍虽然有时候也沉默、冷淡,但终究是个高大潇洒的男子。可是此时还不到五十岁的林霍,却完全像是一个老人,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

林默然的喉咙动了动,一个“爸”字怎么也喊不出口。

他曾经想过无数次相逢的场景,却从来没有想过相逢这一刻会是如此。

一瞬间他有些委屈。想说你知道吗,你一个人丢下十八岁的孩子,一声不响地就这么走了,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病的时候、累的时候、痛的时候、被人骗的时候是怎么扛过去的。

同时,他又有些为林霍委屈。七年的时间,一个记忆中那么高大威武的男人变得如此苍老,可见这些年林霍过得有多么不好,有多么辛苦。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林默然终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倒是林霍在感到意外后淡淡地笑了,朝林默然招了招手:“来,给你妈磕个头。”

林霍指的是自己身后那座黄土堆成的坟茔,那坟茔上没有任何祭祀的酒菜,只有一捧野花。

一捧黄黄白白不知名的野花横在坟前,虽然不艳丽不芳香,却与这环境很相称。

林默然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过去,沉重的脚步好像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自己心上。

林默然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也极少听林霍提起他的母亲。小的时候还以为是父母感情不好,稍微长大一些,却明白是父亲怕提起来伤心。家里有一张母亲的照片,每夜自己睡着了之后,父亲都会在照片前站很久,絮絮叨叨地将今天做的事情说一遍。

偷听过几个晚上以后,林默然知道了自己绝对不会有后妈的。母亲虽然已经不在了,可她却是这辈子父亲唯一爱过的人。她走了也将林霍所有的感情都带走了,哪怕自己也不能填满那个空了的角落。

林默然觉得难过的同时,也觉得欣慰。任谁知道自己父母感情如此之好也会欣慰的吧。虽然他没怎么听林霍说起过,却还是想象着母亲是一个如何温柔的女子。

可此时他却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叫这一声“妈”。

坟堆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正是唐泽的父亲唐本中。夜色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从他身上浓浓的血腥味能猜测出他一定是受了伤。

唐本中在看见林默然的时候,似乎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是在看到唐泽的时候,却是明显的一愣,“你怎么来了?”

唐泽冲过去蹲在自己父亲身边,以他的性格,是应该先把林霍制服的,这是个杀人凶手,即便他是林默然的父亲也不能原谅。

可不知道怎么了,电影里那些镜头山一样地压下来,压得他站不起身,只是扶着唐本中问道:“爸,您没事吧,您……您为什么要骗我。”

“我不是有意骗你的。”唐本中伸手抚了抚唐泽的脸,“我已经立了遗嘱,以后,唐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唐本中这话明显是在交代后事。唐泽僵了一僵,伸手从口袋里掏手机,说:“爸您别瞎说,我打电话喊救护车。”

唐本中伸手按住了唐泽的手,说:“别,你听我说,这是我应得的。”

“是的,这是他应得的。”林霍的声音在一旁冷冷地响起,“能够风光地过了这十几年,已经算是老天厚爱了。”

林霍的声音冷若冰霜,没有一点儿的恐慌,反倒是充满了愤恨。

“是,是……”唐本中咳了两声,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此时,林默然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缓缓走上前去和林霍对面站着,“爸爸,我找了您七年,今天你总该给我一个答案。”

林霍看着林默然没有说话,那个在印象中因为考试没考好还偷偷改成绩单的少年,一眨眼已经长得比自己高了。而这些年的独自生活,也让他比同龄人多了一份成熟和沧桑。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对不起的人。”林霍缓缓地转身面对黄土的坟茔,“不过我从没有后悔过,我不能让你妈妈一个人孤独冰冷地躺在地下,我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你妈妈是这世上最温柔美丽的女人。”林霍的声音虽然有些嘶哑,但却带着几分温柔,“在她怀了你九个月,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们从江西乡下回金陵,路过这里,可没想到她却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听林霍说起过去的事情,就好像是在说《魂断荒原》的剧情介绍。年轻的夫妻路过一处村庄时,被同样路过的三个人意外地看见了他们的钱财。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欲望战胜了一切,他们想要谋财害命。林霍拼死抵抗,带着即将临盆的妻子慌忙逃离,可是妻子在奔跑中动了胎气,生下了一个孩子。

追踪的人紧跟着赶到,为了保住新生的婴儿,林母以死相逼,让林父独自逃生,自己则留在了这个荒凉的野地。或者产后失血,或者被杀人灭口,永远地留了下来。三个凶手瓜分了他们的钱财,包括林家的一套五色金花钿。

三人自知杀人是死罪,分了财物之后不敢多做停留,连夜带着妻小离开。

那个年代通信也不发达,等林霍找到一户人家临时安顿了林默然,回去找妻子的时候,妻子早已经是香消玉殒了。

“你母亲是流干血死的。”林霍缓缓地道,“我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回去的时候她整个人躺在血泊中,已经冰凉了,那一刻我永远都忘不了。”

林默然的心像是被人揪着一样的疼痛,听着林霍的叙述,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想象那一幕。但是他知道,父亲绝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以一对三即便是死,也会挡在妻儿面前。他之所以临阵脱逃,是为了保住刚出生的自己。

在林霍的叙述中,唐本中一句话也没说。唐泽从不可置信到震惊,他几次想打断林霍的话,想斥责他怎么能编出这样的事情,可是从唐本中的反应中,他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即便林霍做出再过分的事情,只要你知道了这个前因后果,都会觉得那是理所当然。虽然杀人犯法,但是他问心无愧。

唐泽第一次发现,他一贯敬爱的父亲,竟然是靠这样的手段发家。一时间他的震惊不比林默然小,他甚至不敢低头,因为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唐本中。

“将你母亲葬了之后,我便带着你回到了金陵。”林霍看着如今高大英俊的儿子觉得很欣慰,“除了将你养大,我剩下的人生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替你母亲报仇。这十几年我将你母亲生前想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然后将他们一个个引到这里。其实我本来没有打算那么快动手的,不过,一来我发现了你的参与,我不想你被牵扯进来。二来我的身体也已经不允许再拖了。”

林霍说着捂着胸口晃了晃,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可是拧开盖子却将瓶子丢开了。

“呵呵。”林霍低声地笑道:“好像已经不需要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林默然及时冲了上去,扶住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霍已经倒了下来,身体蜷成一团,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爸,爸……”林默然慌忙地喊了两声,伸手去捡那个药瓶,却发现那只是一瓶止痛药,崭新的瓶子却只剩下小半瓶的药。

“不,不用了……”林霍挣扎着伸手抓住林默然的手,“癌症晚期,已经来不及了。默然,我很安心,你记得要把我和你的母亲葬在一起。”

不知不觉中林默然已经泪流成河,他想过无数次的过程,想过无数次的结局,可是却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幕。

就在此时,唐本中突然一身血地扑了过来,昏暗中林默然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伤,只见他抓住林霍的衣服说道:“等一等,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诉你。”

林霍用力按住剧痛的胃部,冷冷地看着唐本中。

他已经将王坤和吴鑫都杀死在自己妻子坟前,也打算同样对待唐本中,可是却发现这个人一直生活在悔恨中,而且早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死并不可怕,生不如死才可怕。一个人若是永远痛苦地活着,远比干脆地死去更煎熬。

唐本中也已经垂垂老矣了,现在更是一身的伤,活下去或者是死了,林霍已经不在意了。

唐本中犹豫了一下道:“其实唐泽不是我的儿子,而是你的儿子,你妻子怀的是双胞胎。我是最后离开的,离开后心里非常不安,又回去了一趟。你妻子那时候还没死,而是又生下了一个孩子。”

即便林霍这些年看多了形形色色的事件,还是被这些话给惊呆了,林默然和唐泽更是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反应。

唐本中终究是年纪大了又失血过多,在说了这些话之后有些体力不支,他生怕自己说不完,急促地道:“真的,我不骗你,我骗你有什么意义。虽然我对不起你,但是我从没让你儿子吃半点儿苦,我以后的一切都是他的,那是他应得的,是你留给他的。”

唐本中说完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林霍似乎被这条消息震惊得连痛都感觉不到了,缓缓地转过头去惊愕地看着同样惊愕的唐泽,半晌微微一笑。

“真好……”林霍的声音慢慢地低下去,留下最后一个笑容,“真好……”

这样,在自己离开之后,他们就不会孤零零的,至少这世上彼此还有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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