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是骤然惊醒的,猛地睁开眼睛,一片朦胧,有那么一秒,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兀自疑惑卧室的壁灯怎么换成霓虹色,闪来闪去好不晕眩。

好半晌后,才看见头顶上的是深邃的海水。

这里距离海面,有八百多米。

在生满海藻的沉船甲板上,居然躺着很舒服,就是这个位置有点奇怪,夏意可没试过身体呈四十五度仰躺着睡觉,最要命的是海水带来的巨大浮力,如果没有那条搭在自己腰上的淡银色鱼尾,夏意醒过来的时候铁定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如果因为睡觉,被海水冲走的话!

夏意离奇的想到,海龟陶玛斯那所谓生命如同一场旅行的感慨,该不会跟这个也有关吧。看,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吃饱喝足之后就飘着,海水会带它赶路的,一边睡一边旅行,一睁眼就换了个新地方,听起来还真有趣…

夏意本来是不敢睡的,但是熬过这个的人都知道,撑着撑着就胡思乱想,然后一不小心就被拉进了梦乡,等骤然惊醒,都不知道是多久过去了。

异能构造的水层还是之前的样子,骤来的压力是由于塞壬都睡得滚到他身上了,一条人鱼其实没多重,毕竟骨骼的构造是迥异的,太重会影响灵活度。

夏意抱过塞壬,知道大约也就七八十斤,在海水浮力与深海水压的共同作用下,单单一条鱼尾压在他腰上,还不至于让他惊醒,重点在于某只打呼噜的鱿鱼啊,虽然听不见所谓呼噜声,但是身体固定起伏得一鼓一动,触手就落到了夏意脚边。

鱿鱼的腕足上才有倒钩,多出来的两条触手比较长,但是重量绝对不含糊,虽然有高密度的水层做阻挡,但被睡相不好的尤瑞比亚这么一“偷袭”,夏意怎么可能不醒?

心情复杂的挣了下,夏意用海水将那条触手卷到一边,这个动作居然没惊醒尤瑞比亚,它顺着海水滚到甲板的另外一边,依旧是脑袋朝地,触手腕足架在沉船上倒栽葱似的离奇睡姿。

头顶上,一圈圈绕着桅杆的皇带鱼也睡着了,却好像带子松脱一样,跟桅杆若即若离,脑袋则是耷拉在桅杆最顶上,做为海怪,皇带鱼刻托的脑袋绝对是足够小了,希望它不会将那根本来就多灾多难的桅杆彻底压垮吧。

霞水母的办法更直接,将触手跟海藻缠在一起,深海的水流波动不太大,不过还是有些起伏,霞水母整个身体都荡啊荡,睡得就跟放风筝似的。

章鱼阿碧瑟整个钻进了船舱里,没看见。

也许只有螃蟹的姿势最标准吧,直接趴在沉船边的细沙上一动不动,不过这个只能让人想到那个出名坑爹的谜语,什么动物趴着也是趴着,走路也是趴着,睡觉还是趴着…啥,你说是青蛙,青蛙那是坐着…

塞壬躺在他身边,淡银色的长发飘在海藻之间,因为在海底,夏意轻微的动作根本没有办法吵醒他,在霞水母幽幽的光线下,紧紧闭着的眼睛上,睫毛的阴影不太分明,自然真是奇妙,居然真的有与传说相似,却又如此有魅力的生物。

可是为什么,人们从来就没发现过人鱼的行踪呢?

难道是海怪们住的地方,实在太深了?

又或者——

夏意记得塞壬说,没见过发/情期的同类,这样大的海洋,对塞壬来说,想遇到同类仍然很困难?其实这些海怪会聚到一起也不是没原因的吧,譬如他们都没有同伴,体型太庞大,找不到可以交流的同类,只能孤独的在海洋里游曳。

这就好像他自己,其实不想走到人群里,可是有时候偏偏又不由自主的看着那些热闹,只要看,就觉得很满足很有趣。

不知道李绍跟安莉他们,怎么样了…

夏意出神的想着,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摸压在自己腰上的银色鱼尾。

鳞片很美,在海水中微微张合,光滑又柔韧。

夏意不相信塞壬所说的喜欢,别说这是非人类,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对他说这些,夏意也一样不信,因为他不需要别人的喜欢与爱,他有自己就够了。区别只不过在于假如有一个人对他这么说,夏意接下来就要躲着这个人走。而塞壬说这些,只会让他觉得有点困扰罢了。

在夏意想来,塞壬根本不懂这个词的意义。

所以那些话,给他的感触也好,压力也罢,都微乎其微。

就好比现在,夏意醒过来的时候,就不禁自问,继续这样躺着不动?现在是几点?要做什么?他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可惜一个人宅着的娱乐全部没了,难道要海底探险吗?夏意可没有冲动与冒险的感情,他宁愿待在一个地方安静听呼吸的声音。

不过,现在他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动作…

夏意不敢保证现在单独浮上水面,还能不能找到方向。

他侧头望着塞壬,人鱼当然不会像他那样穿衣服,除了鳞片之外,遮蔽身体的只有头发。不过这是在海水里,连披在肩膀上的可能都没有,裸/露的肌肤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特别光滑,塞壬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像最美好的雕塑或者油画,让人忍不住着迷。

只要有正常审美观的,都很难直接拒绝塞壬的“喜欢”,何况夏意不善言辞。

海怪的喜欢,应该是喜欢吃牡蛎这种意思才对,就算是发/情期什么的,也只是塞壬找不到同类…夏意根本就没去想更深更多的东西,他从甲板上爬起来,很轻松的游到了沉船边缘。

幽深的海沟,像一道巨大而恐怖的裂缝横在前面。

夏意总觉得深海嘛,大概就是两三千米的地方吧,而这艘沉船附近,还是有不少生物,尽管长得奇怪了点…不过像海参那样不停在船体上蠕动的,真可怜!应该是感觉到海怪的恐惧后,要逃跑,但夏意睡了一觉起来,也才发现它从甲板上爬到船体另外一侧,真是慢,想来一边躲藏早海藻与贝壳下面一边蠕动也不容易。

眼前忽然一暗,夏意迅速游开,沉船重重的又往沙里陷了几尺。

【尤瑞比亚…你睡就睡,打什么滚?】

塞壬醒了,迷迷糊糊的撑起头看了眼身躯一半砸在甲板上的鱿鱼。

可是这种重量,这种动静对海怪来说,就跟人类睡着翻了身似的,一点感觉没有,鱿鱼照旧以扭曲的动作打呼噜,而塞壬感觉鱼尾下少了什么,紫色的瞳孔朦胧的盯着前方许久,才游过来抓住夏意,然后再次躺倒,这次将脑袋搁在夏意腹部,从头到尾估计根本没完全清醒,没多久又睡着了。

这次夏意清楚的感觉到了那轻微的起伏。

人鱼在呼吸。

水流在微微张开的唇中流入,又从薄透的扇状耳鳍后的几道细微裂缝流出,那应该就是腮,如果不是挨得这么近,夏意很难发现,因为连耳鳍都隐藏在长发下。

其实塞壬没有别的意思,连阿碧瑟都是抱着大瓶子睡觉的…

很离奇的是,这次它做梦了。

梦,对人鱼来说,就是很久之前的回忆,又或者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梦里面不是海水,而是明媚的阳光,礁石,还有船只,对人鱼来说,船就象征着有人类!那是它们的食物,也是它们的…奇怪就这个死活也想不起来,不过那很重要。

塞壬在睡梦中微微皱了下眉。

只有年幼的人鱼,与处在特殊时期的人鱼会做梦。

塞壬已经久到连梦的感觉都陌生了。

还是海水,还是蓝天。阳光也很好,远远的,有船乘风破浪的驶来,看上去牢不可摧,但是——最多到晚上,席卷来的暴风雨就能将船吞没,所有人都会葬身海底,当然船沉得不会那么快,在中途的时间,船员的绝望才是人鱼期望的美味。

梦境是千篇一律的,没有任何稀奇,但这次塞壬觉得缺了什么。

塞壬耐心的等着,找着,直到梦里的船沉入海底,栽在海床上,从此之后是海洋生物的乐园和海怪的又一处栖息地。他终于发现了自己在等什么。

沙伊呢,那个人类呢!

不是应该在船沉之前,就能在海水中等到的吗?

梦境总是会混乱的掺杂着过去与现在的记忆,如果是夏意,从梦中惊醒喝口水,第二天起来这个梦就全部忘掉了,但梦中的人鱼却恐惶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袭来。因为人鱼的梦是固定的,永远都应该是一个样子,或者…

【沙伊?】

被塞壬猛然抓住胳膊的夏意只能庆幸还好隔着水层,不然他手臂绝对要出现几道深深的伤痕。

【是夏意。】躺久也开始有睡意的夏意,神智有点模糊的喃喃。

海水里太静谧了,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因为没有敢来打搅这么一群海怪的鱼类路过。

所以夏意也就隐约看见塞壬松开了他的手臂,大概是睡够了吧,夏意没仔细想,就又陷入了半睡不醒的状态里,他根本没有看见,塞壬在惊醒过来的那瞬间,淡银色鱼尾发生的奇怪变化。

骨骼的重新排列,是很复杂的过程,塞壬在惊骇之下骤然游开,原本形状开始发生改变的鱼尾又恢复了原样。

苍白的手指,抚着上面的鳞片,塞壬看着夏意,忽然明白过来。

幼年时期会有梦境,是告诉人鱼如何寻找食物,而特殊时期…只有那个人,只出现了那个人,梦会预兆一切揭示所有。

夏意,是人类。

人鱼渴求的,也是人类,而不是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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