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流血 二
红灯变绿灯,女人穿过马路。她走着,眼睛盯着路面。因为雨刚停,在沥青路面的塌陷处还积着水,让人记起那场突如其来的初春的雨。她走路的步态很优雅,每一步都合她黑色套装的窄裙。她看见水坑,躲着。
当走到对面的人行横道时,她停了下来。人们来来往往,在接近黄昏的下午,街上充斥着或回家或去消遣的脚步声。女人喜欢身处城市的感觉,在人行道中央,她呆了一会儿,像一个被情人无情地留在那里的女人,无法被人理解,无法说出她在那里停留一会儿的理由。
后来,她决定往右走,跟着那个方向的人流走。她走得不急,一边绕着商店的橱窗,一边把披肩紧紧地拉向胸口。尽管她上了年纪,但依然高傲而自信,她走着,年轻的步态使她的满头白发显得高贵。她把白发挽在脑后,用一把深色的少女用的梳子把它们固定住。
她在一家家用电器商店前停了下来,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看着由电视机组成的电视墙,每台电视都在播放同一个新闻评论员的镜头,但是电视屏幕的色彩深浅不一,这让她好奇。镜头切换成了一些战争中的城市,她重新上路。她穿过梅迪纳路和迪维诺·索科尔索小广场。当她来到佛罗伦萨拱廊前时,她转身看了看灯光的全景,大楼里排列成行的灯光一直闪现到七月二十四日大街的那一边。她停下,抬眼在画着大门的拱顶上寻找一些东西。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她在拱廊里走了几步,然后叫住一个男人。她向他致歉,问他这地方叫什么名字。那个男人告诉了她。她谢谢他,并跟他说,对他来说,今晚可能会是一个美好的夜晚。男人笑了。
这样她开始沿着佛罗伦萨拱廊前行,走着走着,看到了一个小报亭,离她二十几米远。报亭从拱廊左边的墙上突出来,使干净的墙的侧面突起了一个褶皱。这是一个出售彩票的报亭。她继续往前走了一小会儿,但是当她走到离报亭只有几步路时,她停了下来。她看到卖彩票的男人坐着读一份报纸。他把报纸放在他前面的一些东西上,读着。报亭除了一面靠墙,三面都用玻璃围着。里面坐着一个男人,从高处垂下一条条长长的彩色彩票带。在报亭前面有一个卖彩票的男人和人们说话的口。
女人把一绺盖住眼睛的头发拢到后面,转过身注视着一个从商店出来推着一辆小车的女孩,然后又回身看着小报亭。
卖彩票的男人在读报。
女人走近报亭,弯下身子接近小窗口。
——晚上好。
她说。
男人从报纸上抬起目光,刚想说什么,可当他看到女人的脸时,却打住了话头,不再往下说。女人停在那里,看着他。
——我想买一张彩票。
男人点头称是。但后来却说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您等很久了罢?
——没有,为什么?
男人摇摇头,继续盯她看。
——没什么,对不起。
他说。
——我想买张彩票。
女人说。
然后男人转过身,用手在垂到他肩膀的彩票条上搜寻。
女人指着一个彩票条,这一条比别的都长。
——那儿的那条……您能从那条上撕下一张彩票来吗?
——这条吗?
——对。
男人撕下一张彩票,看一眼号码,点头表示赞许。他把彩票放在他和她之间的一个木制的小托架上。
——是个好数字。
——您这么认为?
男人没有回答,因为他在注视女人的脸,他专注地看着,似乎想在她的脸上找寻什么。
——您说这是一个好数字?
男人低下目光看着彩票。
——对,因为两个8处于对称的位置,两边的数目相等。
——什么意思?
——如果您在数字中间划条线,右边数字的和与左边数字的和相等。通常这样能有好运气。
——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我的行当。
女人笑了。
——您有道理。
她把钱放在小托架上。
——您不是盲人。
她说。
——什么?
——您不是盲人,是吗?
男人开始笑了。
——我不是。
——很怪。
——为什么我应该是盲人?
——哎,因为卖彩票的人通常是盲人。
——真的吗?
——希望不全是,但通常是……我认为人们喜欢他们是盲人。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想与那个说法,即幸运是盲目的有关。
女人说完这话,开始笑了起来。她的笑很美,笑中没有厌烦。
——通常卖彩票的人都很老,人们看他们就像看动物商店橱窗里的热带鸟。
她非常肯定地说,然后又接着说:
——您和他们不同。
男人说事实上他不是盲人。但他已经是老人了。
——您多大年纪?
女人问。
——我七十二岁。
男人说。
然后他补充道:
——这工作对我很合适,我没问题,是份好工作。
他低声平静地说。
女人笑了。
——当然,我指的不是这个……
——这是我喜欢的一份工作。
——我肯定。
她拿了彩票,把它放进一个黑包,动作优雅。然后她转脸向后看,就好像要查看什么东西,或者看看她身后有没有人排队。最后,她没有和他告别并离去,而是说了一件事。
——请问您愿意和我去喝一杯吗?
男人刚把钱放进钱柜。一只手停留在半空。
——我?
——是的。
——我……我不能。
女人看着他。
——我得看着报亭,现在我不能走,这儿没人替我……我不……
——只喝一杯。
——很抱歉……我实在不能去喝一杯。
女人点头表示可以,就好像她明白了似的。但是后来她弯下一点身子靠近男人说:
——跟我走吧。
男人又说:
——我求您了
但她重复道:
——跟我走。
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男人合上报纸,从凳子上起身,摘下眼镜,把它放进一个灰布的盒子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始关报亭,默默地、缓慢地完成一个一个的动作,就像任何一个晚上一样。女人站在那里,等着,神态安详,就像这件事与她无关。时常有人经过那里,转身看她。因为她看上去似乎是孤单一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因为她已经不年轻,还似乎是孤单一人。
男人关灯,把报亭的金属护门拉下,用锁固定在地上。他加了一件薄上衣,它从他的肩上往下坠着。他走近女人。
——我干完了。
女人向他笑了。
——您知道我们可以去哪里吗?
——在这里有一家咖啡馆,那里很安静。
他们走进咖啡馆,在一个角落找到一张小桌子,面对面坐下。他们叫了两杯葡萄酒。女人问服务员有没有烟。这样他们开始吸烟。然后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说彩票中奖的人。男人说中奖的那些人通常守不住秘密,有趣的是,他们与之说出中奖之事的第一个人往往是孩子。也许在所有的那类事情中都有着一种道德寓意,但是他从来没有弄明白这寓意是什么。女人说了一些有道德寓意的和没有道德寓意的故事。他们就这样聊着。后来他说他知道她是谁,为什么来这里。
女人什么也没说。等着他说。
于是男人接着往下说。
——多年以前,您看见三个男人冷酷地枪杀了你的父亲,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人,惟一还活着的一个人。
女人仔细地看着他。但谁也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
——您到这里来是为了找我。
他说话平静,不急躁,一点也不。
——现在您找到我了。
然后双方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而她什么也没说。
——当我是孩子的时候,我的名字叫尼娜。但是,那天以后,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人叫我那个名字。
——……
——我喜欢这个名字:尼娜。
——……
——现在我有许多名字。但这是不同的。
——开始时我记得一家孤儿院,没有别的。后来,来了一个里卡尔多·乌里埃的男人,把我领走,带在他的身边。他是乡下小村庄的一名药剂师,没有妻子或亲戚,什么都泛有。他跟所有人说我是他女儿。他到那儿才几个月,人们相信了他。白天他把我放在药店的后面。在一个一个雇客的间歇中,他教我学习。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我一个人出去转。他常说,想学什么可以跟他学。那时我十一岁。晚上他坐在沙发上,让我躺在他身边。我把头靠在他腮上,听他说话。他给我讲述奇怪的战争故事。他的手指,慢慢地,来回抚摩我的头发。我感觉到,在他的裤子面料下的他的男人的欲望。然后他亲我前额一下,让我去睡觉。我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我帮他打扫药店和家。洗衣服,做饭。他似乎是个很能干的男人。他很怕,但我不知道他怕什么。
……
——一天晚上,他向我跪着,吻我的嘴。他这样不停地吻我,还把手伸进我的裙子,到处。我没有反抗。后来,突然他离开了我,开始哭泣,并请求我原谅他。他似乎突然之间受到了惊吓,我不明白。几天以后,他跟我说,他已经给我找到了男朋友。是邻近村庄里奥·加尔干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是个泥瓦匠。一成年我就嫁给他。第二个星期天,我去广场看他。他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很瘦。他行动缓慢,也许有病或类似的事情。我们互相问候,后来我回家了。
……
——是一个平淡的故事,为什么您愿意听?
男人觉得她说话的方式很奇怪,就像在做一个她不习惯的动作。或者像说的不是她自己的语言。她极力组织语句,眼睛很茫然。
——几个月以后,一个冬天的晚上,乌里埃离家去了里别拉。那是一家小酒馆,里面可以赌钱。乌里埃每星期去一次,总是同一天,星期五。那次他赌得很晚。最后他抓了一把J,前面有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很多钱,他一年也见不到那么多的钱。这是他和托雷拉维德伯爵的一场较量。其他人扔了点钱,然后就放弃了。而伯爵非常固执。他不停地下更大的注。乌里埃对他的牌很有把握,所以紧跟着。到了一定程度,两个玩家都失去了理智。伯爵在盘子里压了他贝尔西托的农庄。煞时,小酒馆里一片寂静。“您赌吗?”“不。”男人说。“那我认为您不能理解。”“您试试。”“您不会明白的。”“没关系。”
——一切都停下来了,那是一种您无法理解的寂静。
女人解释说贝尔西托的农庄是当地最美的农庄。一条橘子树的林阴大道一直达丘陵的顶峰,从那里,从房子里可以看到大西洋。
——乌里埃说他没有赌注可以与贝尔西托相比,他把牌推在桌上。然后伯爵说他可以拿药店做赌注,后来他开始大笑,笑得像一个疯子,在他周围的一些人也开始跟他一起大笑。乌里埃微笑着,一只手放在牌上,好像为了和它们告别。伯爵重新变得严肃起来,从桌上向前探着身子,看着乌里埃的眼睛,对他说:
——但是你有一个漂亮女孩。
乌里埃没有马上明白。他感到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无法推出原因。伯爵向他简明地说了情况。
——贝尔西托对女孩,乌里埃,这是一个公道的建议。
他把五张牌扣在桌上,正好放在乌里埃的鼻子底下。
乌里埃紧盯着牌,但没有碰它们。
他小声说了些事,但是没人能告诉我他到底说了什么。
后来,他把他的牌推向伯爵,让牌在桌上滑行。
那天晚上,伯爵把我带到了他那里。他做了一件人们无法预料的事。等了十六个月,当我满十四岁时,他娶了我。我给他生了三个孩子。
……
男人很难理解。伯爵,在那晚之前,只见过我一面,他坐在咖啡馆里,我正穿过广场。他问了某个人:
——那个女孩是谁?
人们告诉了他。
外面又下起雨来,这样,咖啡馆里就挤满了人。相互之间要听得见,得大声说话。或者相互靠得更近些。男人告诉女人,她讲述的方法很特别:似乎是在叙述另一个女人的生活。
——您想说什么?
——似乎跟您毫无关系。
女人说,相反,一切对她都太重要了。她说她对每一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很怀念。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很僵硬,但没有忧伤。于是,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周围的人。
他想到了萨利纳斯。人们发现他死在他的床上,在罗卡事件之后两年的一个早上。人们说他心脏出了问题。后来又传出这样的消息,说他的医生给他下了毒,每天下一点,慢慢地,连续几个月。一种慢性死亡。但是感到剧痛。有人就这件事情进行了调查,但是没有查出什么。医生名叫阿斯塔尔特。在战争期间,他配制了一剂治疗发烧和炎症的药,所以挣了一点钱。那剂药是在一个药剂师帮助下发明的。那剂药叫戈特兰。药剂师名叫里卡尔多·乌里埃。发明这剂药时,他在首都工作。战争结束后,他和警察产生了一些麻烦。首先警察查到他的名字在耶纳医院药品供应商的名单上,后来又有人站出来说,看见他在那家医院里工作。但也有很多人说他是个好人。他接受了审查,解释了一切。当他们让他自由后,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到了南方的乡下,一个隐蔽的小镇。他买了一家药店,重操旧业。一个人带着一个女儿生活,女儿名叫杜尔塞。他说孩子的母亲几年前去世了。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的话。
这样,他把尼娜,马努埃尔·罗卡幸存的女儿藏了起来。
男人环顾四周,但什么也没看见。他陷入了沉思。
他正在想孩子们的残暴。
我们用这么暴力的方式把大地掀翻,我们激起了孩子们的残暴。
他转身朝着女人。她正在看着他。他听到她的声音在说:
——他们叫你蒂托,是真的吗?
男人点头说是。
——您,以前,从不认识我父亲?
——……
——……
——我知道他是谁。
——您真是第一个向他开枪的吗?
男人摇头。
——有什么关系……
您当时只有二十岁。是最年轻的一个。参战只有一年。厄尔·古雷待您像儿子。
后来女人问他是否还记得。
男人看着她。只有在那一瞬间,终于,真的,在她的脸上,他重新看到了那张女孩的脸,女孩躺在下面,姿态无瑕疵,准确,完美。在这个女人的眼里他看到了小女孩的那双眼睛,在这种残年之美的镇静中看到了那种惊人的力量。女孩,转过身来,看见了他。女孩,曾在那里,现在在这里。时光流逝得多快。我在哪里?男人问自己,是在这里还是在过去?我曾经所处的一瞬间难道不就是这一瞬间吗?
男人说他记得。他说这么多年来,他只是回忆这一切。
——有许多年,我自己问自己,我该做什么。但最终的事实是,我从来没能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您在下面,那天晚上。您可以不相信,但就是这样。开始,我不说显然是因为我害怕。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事情就发生了变化。关于战争,没有人再热中,人们愿意往前看,过去发生的事对他们已不再重要。似乎一切都被永远地埋葬了。我开始想,最好忘记一切,让它们过去。但是有一天传出一件事,说罗卡的女儿还活着,在某个地方,被人藏在了某个村庄,在南方。我不知道该想什么。我觉得不可思议,她竟能从那个地狱里活着出来,但对孩子们,永远说不准。最后,有人看到她,并发誓说一定是她。这样我就明白了,我永远也不可能从那个故事中解脱出来。我不可能,别人也不可能。很自然,我就开始自己问自己,那天晚上,在农庄她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她是否记得我的脸。在一个孩子的头脑中,面对类似这样的事,会产生什么,也是难以理解的。大人们,有记忆,有正义感,还常常有复仇的兴趣。但一个女孩?不久我就说服自己,什么也不会发生。但后来萨利纳斯死了,以那种奇怪的方式死了。
女人在听他说,一动不动。
他问她是否继续。
——继续说。
——传言说还涉及到乌里埃。
女人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嘴唇半闭着。
——可能是一种巧合,但当然也很奇怪。渐渐地,大家相信那个女孩知道一些事。现在很难理解,但是那个年代是奇怪的年代。国家向前发展,以惊人的速度,越过了战争,同时也忘记了一切。但是有整个一个世界,永远也走不出战争,这个世界在那个幸福的国度里无法很好地适应。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们所有的人都是那些人。对我们来说,一切都还没结束。那个女孩就是个危险。我们长时间地谈论她。事实是萨利纳斯的死无法让人接受。这样,最后决定那个女孩应该通过某种方式被除掉。我知道这似乎疯狂,但事实上一切又都很合逻辑:可怕,但合逻辑。他们决定清除她,委托托雷拉维德伯爵办这件事。
男人停顿了一会儿。他看着双手,似乎在整理思绪。
——他是整场战争中身负双重使命的一个人。他为他们工作,但也是我们中的一员。他去找乌里埃,问他,是愿意作为杀害萨利纳斯的凶手在监狱里度过余生,还是愿意销声匿迹,把女孩留给他。乌里埃是个懦夫。他只要安安静静地生活,没有一个法庭会把他投进监狱的。但是他害怕,他走了。把女孩留给了伯爵,走了。十多年以后,在边境外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死去。死后留下遗书,说他什么也没干,上帝会追他的敌人一直追到地狱的。
女人转身看着一个靠在咖啡吧台上大笑的女孩,然后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肩,披在了肩上。
——继续。
她说。
男人继续说。
——所有人都期待伯爵让她消失。但他没这么做,把她留在了他身边,养在家里。他们让他明白必须杀了她。但他什么也没做,把她藏在了他家里。最后说:你们不应该担心女孩。然后他娶了她。在那个地方,几个月,人们没说别的。但后来人们不再想这件事了。女孩长大了,给伯爵生了三个孩子。从没有人看见她走动。人们称她堂娜·索尔,因为这是伯爵给她起的名字。关于她,人们说起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她不说话。从来没有说过话。从乌里埃的那几年开始,从没有人听到她说一个字。也许那是一种病。也许,很简单,她天生就不会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怕她。
女人微笑着。她像个女孩似的把头发拢到后面。
因为天色已晚,来了一个服务员,问他们是否想在那里吃东西。在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来了三个家伙,开始演奏音乐。他们演奏的是一些舞曲。
男人说他不饿。
——我请您。
女人笑着说。
男人觉得一切都很荒谬。但是女人坚持。她说他们可以吃甜点。
——您吃甜点,可以吗?
男人点头称是。
——很好,那么,一份甜点。我们吃甜点。
服务员说这是个好主意。然后说他们可以一直坐在那里,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应该不会惹出麻烦。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说话有很奇怪的口音。他们看见他往吧台走,大声地朝着某个看不见的人定餐。
——您经常到这儿来吗?
女人问。
——不。
——这地方不错。
男人环顾四周,说是不错。
——所有这些故事都是您朋友跟您说的?
——是。
——您信吗?
——信。
女人低声说了点什么。然后请求男人继续讲完剩下的故事。
——这有什么用?
——请您,尽管讲。
——不是我的故事,是您的。您比我更了解。
——不是这样的。
男人摇头。
又看着自己的手。
——有一天,我坐上火车,去了贝尔西托。很多年的时间过去了。晚上我能睡着觉了,我周围的人没人再叫我蒂托了。我想我成功了,战争真正结束了,只剩一件事要办。坐上火车,我来到贝尔西托,为了跟伯爵说那个隐秘盖子的故事,女孩的故事和所有的故事。他知道我是谁。他非常客气,把我领到图书馆,请我喝东西,问我需要什么。我说:
——那晚您在马托·鲁霍农庄吗?
他说没有。
——马努埃尔·罗卡的夜晚……
——我不知道您正在说什么。
他说这话时非常安详,甚至有点温柔。他很自信。他没有疑惑。
我明白了。我们还说了会儿工作,甚至谈论了政治,然后我起身,走了。他派一个小伙子陪我到火车站,我记得,他应该只有十四岁,但是开车。人们让他开车。
——卡洛斯。
女人说。
——我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
——他是我的大儿子。卡洛斯。
男人正要说什么事,但是小伙子服务员端着甜点过来了。他还另带了一瓶葡萄酒。他说如果他们想品尝,会发现配甜品很好喝。然后说了一些他女主人的玩笑话。女人笑了,笑的时候伴随着头部的运动。在几年以前,她是不可能忍受自己有这样的动作的。男人几乎没有看她,因为他在追导自己的记忆。当小伙子走了以后,他又开始讲述。
——那天,离开贝尔西托之前,当我经过长长的走廊时,所有的门都关着,我想,在那个家里的某个地方,有您。要是能看到您,我会很高兴。我没什么可跟您说的,但只是非常愿意再看到您的脸,这么多年以后,最后再看您一眼。在那个走廊里走着,我想的就是那件事。发生了一件让人惊奇的事。突然其中的一扇门打开了。瞬时间我绝对肯定,您会从门里走出来,您会经过我身边,但一句话不说。
男人轻轻地摇着头。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因为生活中总是会缺少点什么,使它不完美。
女人正在看着甜点,手指夹着勺,甜点在盘子里,好像她要找把锁把它锁好似的。
时常有人从桌边闪过,并向那两位投去目光。这是很奇怪的一对。没有两个人曾经互相认识的动作,但是两个人说话时,靠得很近。她的穿着似乎想取悦于他。但两人的手指上也没戴戒指。可以说是情人,但可能是多年以前的。或者是兄妹,谁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女人问。
男人脑子里闪过的是同样的问题。但是他已经开始讲述,他明白他喜欢讲,也许多年的等待就为了这一刻的讲述,一次全部讲完。在半明半暗的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三个乐师演奏着背下来的四分之三拍舞曲。
——十几年以后,伯爵死于车祸。您和三个孩子还有贝尔西托其他的一切在一起。但是亲戚们不喜欢这样。他们说您是疯子,不能让您和三个孩子在一起。最后这件事闹上了法庭,最后法官认为他们有理。这样他们把您赶出了贝尔西托,把您交给了医生,安置在桑丹德尔的一家私人诊所。就是这样。
——接着往下说。
——似乎您的孩子们为亲戚们做了不利于您的证明。
女人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勺子,让勺子碰着盘子边发出叮叮的声音。男人继续着。
——两年后,您逃跑了,消失在空气中。有人说是您的一些朋友帮您逃跑的,现在把您藏在一个地方。但认识您的人说,很简单,您没朋友。刚开始他们找过您。后来就放手不管了。也没人再说起。很多人相信您已经死了。消失在空气中的疯子多得是。
女人从盘子上抬起目光。
——您有孩子吗?
她问。
——没有。
——为什么?
男人回答说必须相信这个世界才能有孩子。
——那些年我在一家工厂工作,在北方。他们跟我讲述了那个故事,您的故事,关于诊所和关于您逃跑的故事。他们跟我说,那种情况下,最可能的是您沉在某条河的河底,或者从某个斜坡上摔了下去,掉在一个流浪汉迟早会发现您的地方。他们我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什么也不想了。您发疯的那件事让我很震动,我记得我曾问过自己您会是怎样的一种疯病:是不是绕着房子大喊,或者简简单单地待在一个角落里,默不作声,数着地板条,手里紧紧攥着一根小绳,或者小鸟的脑袋。如果不了解他们,想像疯子们做什么是很滑稽的。
歇了很长一阵,最后,他说:
——四年后厄尔·古雷死了。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突然之间,他的讲述变得非常艰难。
——人们发现他倒在他的马厩前,脸埋在粪堆里,后背中弹。
他抬眼看着女人。
——在他的口袋里,人们找到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您的名字。
他在空气中轻轻划着。
——堂娜·索尔。
他让手落到桌上。
——确实是您的笔迹。是您写的那个名字。堂娜·索尔。
在他们身后的三个乐师,开始演奏类似华尔兹的音乐,但在速度上有所伸缩,演奏声又较低。
——从那天起,我开始等您。
女人已经抬起头,正盯着他。
——我知道,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您,有一天您会来找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您会从我背后向我开枪,或者找任何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来杀我。那时我就知道,您会来的,在开口跟我说话之前,先看我的脸。因为我就是那个掀开地板活板门的人,那天晚上,后来,我又把活板门盖上。您可能没有忘记这件事。
男人又迟疑了一会儿,后来,说了惟一他还想说的事。
——我一辈子留着这个秘密,像一块心病。这让我配坐在这里,和您在一起。
后来,男人不再说话。感到自己的心快速撞击,直至指尖,太阳穴。想着他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对面是一个疯老太太,她随时都可能站起来,杀死他。他明白他不会做任何事去阻止她杀他。
战争结束了,他想。
女人环顾四周,时常扫一眼空盘子。她不说话了,男人停止说话以后,她就不再看他。你会以为她坐在桌边,一个人,在等人。
男人后靠椅背。现在他似乎更瘦小,更疲惫了。像从远处,他看着女人的目光在咖啡馆和桌上游移:眼光随处停留,但就不看他。男人意识到外衣还披在身上,就把两只手插进了口袋。感到领子拉着他的后颈,像是兜里放着两块石头。想着周围的人,他觉得可笑,在那个时候,怎么没有人能察觉出正在发生的事。很难看到两个老人坐在一张桌子跟前,很难猜想出那个时候,他们什么都能做出来。而事实上就是这样。因为她是一个幽灵,而他是一个很久以前生命就已经结束的男人。只要那些人知道这事,他想,现在他们会害怕。
后来,他看到女人的眼睛变亮。
谁知道她的思绪在何处经过,他问自己。
她的脸不动,毫无表情,只有眼睛在发亮。
那,是眼泪吗?
他还在想他不愿死在那里面,所有的人围着看。
后来女人开口说话,说的是人们曾经说过的。
——乌里埃翻开伯爵的牌,让它们在手指间滑动,一张一张地翻开。我不信当时他已经想到正在失去什么。但可以肯定他在想着不会赢得什么。对他来说,我不算什么。他站起来,和同伴告别,有教养。没人笑,没人敢说什么。在里面的人,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像那样的一手扑克牌。现在您告诉我:难道这个故事要比您跟我讲的更虚假吗?
——……
——……
——……
——我的父亲是一位杰出的父亲。您不信吗?为什么?难道这个故事比您给我讲的故事应该更虚假吗?
——……
——尽管一个人只活一次,但是别人却在这种生活中发现了另外的一千种活法,这就是人无法避免变坏的原因。
——……
——关于那天夜晚的事,我全知道,难道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吗?我在那儿,在下面,我看不见,但听见一些事,那些我听见的事是如此荒唐,像是一场梦。一切都消失在那场火灾中了。孩子们有一种特殊的、遗忘的才能。但是后来人们说给我听,然后我就都知道了。他们向我撒谎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机会问自己这件事。你们进了家,您向他开枪,后来萨利纳斯向他开枪,最后厄尔·古雷把自动步枪的枪管塞进他的嗓子,用一梭短而干脆的子弹轰飞了他的脑袋。我怎么知道的?他跟我说的。他喜欢说这些事。他是一头畜生。你们都是畜生。你们男人,在战争中,都是畜生,上帝怎么能宽恕你们?
——您别再说了。
——看起来,您似乎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您有您的旧上衣,当您摘下眼镜,您把它整齐地放进灰布的镜盒里。在喝酒前,您把嘴擦干净,您报亭的玻璃闪闪发亮。当您横穿马路时,左右看好。您是个正常的男人。但是您看着我哥哥毫无理由地死去,他只是一个孩子,手里拿着枪,一梭子弹,他就没了。您在那里,什么也没做,您当时二十岁。上帝啊,您当时不是一个已经被摧垮的老头,您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但是您什么也没做,您能帮我一个忙吗?您给我解释一下怎么可能有这一切?您有办法给我解释这样的一件事确实会发生吗?这不是病人的噩梦,而是确实发生的一件事情。您告诉我这怎么可能?
——当时我们是战士。
——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在打仗。
——哪个仗?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对我们来说还没有。
——对你们来说还没有?
——您什么都不懂。
——那么,告诉我那些我不懂的事。
——当时我们相信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什么意思?
——……
——什么意思?
——当时无法回头,一旦人们开始杀戮,就无法再回头。我们也不想发展成那样,是别人先开始的,后来就无能为力了。
——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是什么意思?
——一个公平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穷人不再遭受别人的欺辱,在那个世界里人人都拥有幸福的权利。
——您当时相信?
——当然,我相信,我们所有的人都相信,可以实现,我们知道怎办。
——你们知道?
——您觉得这奇怪吗?
——是。
——但是,我们知道。我们为了那个而斗争,为了正义的事业而斗争。
——向孩子们开枪?
——是,如果需要的话。
——您说什么?
——您无法理解。
——我能理解,您给我解释,我能理解。
——就像这片土地。
——……
——……
——……
——在耕地之前,不能播种。先得开垦土地。
——……
——先得经过苦难,明白吗?
——不明白。
——为了建立我们想要的世界,我们就必须先破坏许多东西,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必须有承受和分担苦难的能力。谁能承受更多的痛苦,谁就能赢。不能梦想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因为你需要,他们就会给你这个世界,他们是不会拱手相让的,所以必须斗争。一旦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不会感到有差别,他们是老人或是孩子,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敌人。你正在开垦土地,没别的办法,没有办法可以不造成伤害。当我们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太可怕时,我们有我们的梦来捍卫自己,我们知道代价越大,回报越多,因为我们不是为了一点钱而斗争,或者是为了一片可耕种的土地,或者为了某个党派,我们是为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斗争,您明白更美好的世界是什么意思吗?那时,我们正在为上百万的人建立体面的生活,让他们有得到幸福的机会,让他们可以有尊严地活着或死去,不再被践踏和嘲弄。我们什么都不是,而他们是全部,上百万的人,我们为他们而战斗,一个孩子靠着一堵墙死去,或几十个,几百个孩子靠着墙死去又怎样,必须开垦土地,我们就是这么做了,有另外上百万的孩子在期待着我们这么做,而我们也这么做了,也许您应该……
——您对此确信无疑?
——我当然相信。
——经过这么多年,您还坚信?
——为什么我不应该相信呢?
——战争,你们贏得了。您觉得现在的世界就是那个美好的世界?
——我从来没有这么问过自己。
——您说谎,您问过自己上千遍,但是您害怕回答。您也同样问过自己上千遍,那个晚上去马托·鲁霍做了什么,当战争结束后去斗争,去冷酷地杀害一个男人,这个人您甚至从来都没见过,没有给予他上法庭的权利,就简单地把他杀死,为了一个简单的理由,反正已经开始屠杀,就再也没有停止的能力。在所有这些年里,您上千遍地问自己,为什么卷入那场战争,所有的时间里,您的脑子里反复出现那个美好的世界,为的是不去想他们把您父亲的眼睛带给您的那一天,为的是不再看到所有那些被杀的人。当时,和现在一样,那些被杀害的人占据了您的脑海,就像一个不能抹掉的记忆,这是惟一、真正的理由,为此您参加了战争,因为在您的脑海里没有别的,只有这个,报复,现在您应该有勇气说出这个词,报复,您杀戮是为了报复,你们杀戮是为了报复,不用难为情,这是惟一一剂医治疼痛的药,为了不让自己发疯所找到的一切,是一种毒品。有了这种毒品,使你们有能力去斗争,但是你们再也没有从毒品中被解救出来。这剂毒品毁了你们整个一生,让你们的一生充满了幽灵,为了在四年的战争中幸存,你们毁了自己一生,现在你们甚至连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这样的。
——你们连生活是什么都已经不记得了。
——您知道什么?
——是啊,我能知道什么?我只是一个年老的疯女人,是吗?我不能知道,那时,我是个女孩,我能知道什么?我告诉您我所知道的,我当时躺在那个洞里,在地下,来了三个男人,抓住我的父亲,然后……
——您别说了。
——您不喜欢这个故事?
——我什么也不后悔,必须战斗,我们就这么做了,我们没有待在家里,关着窗户等待美好世界的来临,我们从我们的地洞里出来,我们做了我们该做的事,这就是事实。剩下的一切,您现在可以说,可以找出您想要的所有理由,但现在是不一样的,您必须在当时才能理解。您当时不在,您当时只是个小女孩,这不是您的错,但是您理解不了。
——您给我解释,我能理解。
——现在,我累了。
——我们有的是时间,只要我们想要,您给我解释,我会听。
——请您,让我安静。
——为什么?
——您想做什么,就做,但是让我安静。
——您怕什么?
——我不怕。
——那,是什么?
——我累了。
——累什么?
——……
——……
——求您。
——……
——……
——……
——求您。
后来,女人低下目光,然后身子向后仰,离开桌子,靠着椅子背。她看了周围一眼,好像突然发现,自己那个时候在什么地方。男人坐着:他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攥紧手指,这是在他身上惟一移动的东西。
在咖啡馆的尽头,那三位乐师在演奏着其他时代的曲子。有人在跳舞。
他们保持着这种状态,持续了一点时间,沉默着。
后来,女人说起一些有关几年前的一次节日,那次有个著名的歌唱家邀请她跳舞。她低声地说,他已经老了,但舞姿非常轻盈。在乐曲结束前,他向她解释,一个女人的命运如同她的跳舞方式,后来他说,她跳舞似乎是一种罪过。
女人笑着,回眸看四周。
后来,她又说了另外一件事。在那个晚上,在马托·鲁霍农庄。她说,当她看见地板盖被掀开的时候,她不害怕。她转头看了那个小伙子的险,她觉得一切都非常自然,甚至是当然的。她说在某种方式下,她喜欢正在发生的事。后来他盖上了盖子,那时,是的,她感到了害怕,她一生中最大的害怕。黑暗又重新回来,筐子拖地的声音在她头上重新响起,小伙子的脚步声远离了她。她感到她迷失了。那份害怕再也没有离开过她。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孩子的思维是奇怪的。“我想在那个时候,”她说,“我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那个小伙子把我带走。”
后来她又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关于害怕,关于孩子。男人没有听她讲,因为他正在试图把词语组织起来说一件事,他非常愿意女人知道这件事。他想跟她说,当他看着她时,那个晚上,她蜷缩在地洞里,是那么整齐而干净——干净,他感受到了一种宁静,这种宁静,后来他再也没有感受到过,或者只感受到为数不多的几次。当他在一个风景面前,或他把眼光盯着一个动物时,他曾感受到那份宁静。他非常愿意向她确切地解释那份感受,但是他明白宁静一词无法完全描述他那份感受,另外,也许如果思想没有停留在一件已经永远完成的事件面前,他的脑子里不会想起别的。像过去的其他许多次,他感到给战争中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起名是多么地困难,几乎好像有魔法,对那些经历过的人,他们不能述说,而那些会述说的,却没有活下来。他抬起眼光看着女人,看着她说话,但没有听她说什么,因为他的思绪又一次把他带走了,坚持听,太累了。这样,他呆在那里,靠着椅背,什么也没做,直到开始哭起来,不怕难为情,不用手遮着脸,也不试图控制自己的脸。脸因为悲伤而扭曲变形,眼泪流到了衬衣的领子上,在领子上滚动。衣领是白色的,有些绒,像世界上所有老人的衣领。
女人停了下来。她没有马上发觉他在哭,现在,她有点不知所措。她向桌子靠了靠,低声嘟哝了些事。然后本能地把目光转向其他桌子,这样,她看见两个年轻人,坐在邻桌的两个年轻人,正在看着男人,其中一个在笑。她向他们叫喊,当那个小伙子看着她时,她看着他的眼,坚决地说:
——去你妈的。
后来,她在男人的酒杯里倒满葡萄酒,靠近他。不再说什么,又靠在了椅背上。男人不停地哭。她不时凶狠地看一下四周,就像一头坚定的母兽,守在幼崽的窝前。
——那两人是谁?
吧台后面的太太说。
服务员知道她在说那两位老人,在那儿,坐在桌子边的两位。
——一切正常。
他说。
——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
——刚才,那个男人在哭。
——我知道。
——他们会不会醉了……
——没有,一切正常。
——那你告诉我,他们到这儿来……
服务员觉得到咖啡馆来哭没什么不对。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就是那个说话有奇怪口音的小伙子。他把三个空杯子放在吧台,又回到了桌子中间。
那位太太转身朝着两位老人,停留了一会儿,看着他们。
——年轻的时候,她应该是个美人……
她把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尽管没人在听她。
当她年轻的时候,曾梦想着当名电影演员。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位举止大方的姑娘,她喜欢唱歌和跳舞。她有一副好嗓子,嗓音普通,但很美。后来遇上了一位化妆品的代理,他把她带到首都,在那儿为一种晚霜拍了几张照片。他把照片寄到她家,折在一个信封里,里面塞了点钱。她尝试了几个月唱歌,但事情没有进展。照相方面进展不错。为发胶、口红,有一次是为治红眼病的眼药水拍照片。电影,她放弃了。人们说需要跟所有人上床,那件事,她不想做。有一天,她得知电视台招考播音员。她去参加了考试。由于她举止大方,有一副大众化的好嗓音,通过了三次初试,最后得了第二名。他们跟她说可以等,等到位置空缺。她等了。两个月后,她终于在电台里开始播音,在国家一台。
有一天,她回家了。
她嫁给一个好丈夫。
现在,她拥有一家咖啡馆,在市中心。
女人——那儿的,在桌边的女人——向前靠了靠。男人已经停止哭泣一会儿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手绢,擦干眼泪。他说:
——对不起。
后来他们不再说什么。
真的,似乎他们相互不需要再了解什么了。
但是女人突然靠近男人,说:
——我得问您一件有点傻的事。
男人抬眼看着她。
女人似乎很严肃。
——您可以和我做爱吗?
男人呆呆地看着她,一动不动,静静地。
因此女人有一点担心,担心自己什么也没说,担心自己想到了那句话,却没有真说出口,于是她重复了一遍,慢慢地。
——您可以和我做爱吗?
男人笑了。
——我老了。
他说。
——我也老了。
——……
——……
——我很遗憾,可我们都老了。
男人还是这么说。
女人意识到她没有仔细考虑这件事,关于那件事她没什么可说了。那么,她想起了另一件事,她说:
——我不是疯子。
——您是不是疯子,不重要。真的。对我不重要。不是那个。
女人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您不用担心,我们可以去一家旅馆,旅馆您可以选。一个没人认识的旅馆。
现在男人似乎明白点什么了。
——您想我们去一家旅馆?
——是的,我喜欢。您带我去一家旅馆。
男人慢慢地说:
——旅馆的一个房间。
他说旅馆的一个房间,就好像说出房间这个名词便能想像出那个房间和看到那个房间一样,就好像他为了搞明白他是否喜欢死在那里一样。
女人说他不应该害怕。
——我不怕。
男人说。
“我不会害怕。”他想。
女人笑了,因为他不说话,这对她来说意味着同意。
她在包里翻东西,后来,掏出一个小包,她把它放在桌上,推给男人。
——您用这个付账。您知道吗,我不喜欢女人在咖啡馆里付账,但是是我请您,我保证。您拿着包。然后,当我们出去后,您把它还给我。
男人拿起小包。
她想到一个老男人用缎子的黑色小包付账。
坐着出租车,他们穿过城市,出租车似乎是新的,因为座椅上还蒙着塑料纸。女人在所有的时间里都看着窗外。这是她从没见过的街道。
在一家名为加里佛尼亚的旅馆门前,他们下了车。霓虹灯招牌垂直地在这个四层楼的建筑物上闪烁。旅馆的名字是用大大的红色字母闪现出来的。霓虹灯全部亮一会儿,然后就全部熄灭,然后又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重新亮起。加,加里,加里佛,加里佛尼,加里佛尼亚。加里佛尼亚。加里佛尼亚。加里佛尼亚。加里佛尼亚。黑暗。
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一个挨着另一个,从外面看旅馆。后来,女人说我们走吧,他们向门口走去。男人跟着她。
接待处的人看了证件,问他们是否需要一间双人房。但是他的声调没有变化。
——有,就要。
女人回答。
他们要了一间邻街的房间,在三楼。接待处的人向他们说对不起,因为没有电梯,他们提行李上楼会遭点罪。
——我们没行李,我们把行李弄丢了。
女人说。
那人笑了。他是个不错的人。他看着他们消失在楼梯上,没有把他们往坏处想。
他们进了房间,两人中没人做手势去开灯。霓虹灯,从外面慢慢闪现红色,照在墙上,东西上。女人把包放在一把椅子上,走近窗户。拉开透明窗帘,看了下面一会儿,看街上。只有几辆车经过,不匆忙。对面房子的墙上,被照亮的窗户讲述着那个小世界的家庭的夜晚,或欢乐或悲伤,或普普通通的夜晚。她转身,拿下披肩,把她放在小桌上。男人等着,站着,在屋子中央。他正在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坐到床上,或者巴不得在那个位置上说点什么,比如房间不错。女人看着他,他在那里,穿着上衣,她觉得他很孤单,看不出年纪,像电影里的一个主角。她走近他,解开他的上衣,让上衣从他的肩上滑落,掉到地上。他们是这么接近。看着彼此的眼睛,这是在他们生命中的第二次。后来他非常缓慢地靠近她,因为他想吻她的嘴。她没有动,说:甭荒唐了。男人停住了,这样呆着,轻轻地向前倾,心里确切地感受到一切正在结束。但女人慢慢地抬起手臂,向前迈了一步,抱住了他,开始是温柔的,后来用无法抗拒的力量抱紧了他,头靠着他的肩,整个身体绷直接近他。男人睁着眼,看到正面的窗闪烁着。感觉到女人的身体紧贴着他,她的手,轻轻地,在他的头发间。他闭上眼睛,抱紧女人。用尽他老人的全部力量抱紧她。
当她开始脱衣服的时候,笑着说:
——您别期望太高。
当他躺在她身上时,笑着说:
——您美极了。
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一个收音机的声音,声音刚好让人感觉到。男人仰卧着,在大床上,全裸着,盯着天花板问自己,是不是因为累了让他头晕,或者因为喝过葡萄酒。在他身边,女人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脸朝着他,脑袋枕着枕头。他们手拉着手。男人想再听她说话,但明白已经没什么可说了,任何话语都是可笑的,在那个时候。因此,他沉默着,让困意搅乱他的思绪,让困意使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在记忆中褪色吧。夜晚,外面,是不可解读的,正在流逝的时间没有限度。他想他应该感激女人,因为是她用手领着他到这儿,一步一步,像母亲带着孩子。她明智地做了一切,不慌乱。现在,剩下要做的应该不难。
把女人的手抓紧在他的手里,她也紧紧地抓住他。他想转过身看她,但后来他所做的是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他觉得女人正等着他那样。有些事,比如一个动作,可以让她自由地思考,有一定的方式,可以让她单独地待一会儿,以便决定她的最后的行动。他感到困意正在把他带走。他还想,他很遗憾是光着身子的,因为人们将发现他会是这样的,所有的人都将会看到他这样。但他不敢告诉女人。于是他转过一点头,刚好能看到她,说:
——我想让您知道我叫佩德罗·坎托斯。
女人慢慢地重复他的名字。
——佩德罗·坎托斯。
男人说。
——是。
然后他又把头枕在枕头上,闭上眼睛。
尼娜在脑子里不停地重复了一会儿那个名字。那个名字毫无棱角地滑走了,就像一粒玻璃球。在一个倾斜的盘子里。
她转身看她的包,搁在椅子上,靠近门。她想走过去取包,但没有去,躺着,在床上。她想着卖彩票的报亭,咖啡馆里的服务员,椅子上还蒙着塑料纸的出租车。她又看到了哭泣的佩德罗·坎托斯,他双手深深地插在上衣口袋里。又看到,当他抚摩她时,他不敢呼吸。“我不会忘记这一天。”她说。
后来,她转过身,靠近佩德罗·坎托斯,做了因此而活下来的那件事。她蜷缩起双肩,弯起双膝向胸口拉,把两只脚对齐,直到小腿紧贴,她的大腿柔软地并在一起,双膝像是一个摞在另一个上面的两只不稳的茶碗。踝骨靠得紧紧的。她收紧了一下双肩,让手滑下,并着,在腿中间。她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一个老女孩。她笑了。贝壳和动物。
于是,她想到了生活是多么不可理解,很可能我们是伴随着惟一的希望来度过一生的,这希望就是重归把我们生出来的地狱,就是和把我们从那个地狱里救出一次的人一起住在地狱里。她试图问自己对恐惧的荒诞的念念不忘究竟源自何处,但发现无法回答。她只明白没有任何东西,比起回到把我们分开的那个地方,比起年复一年要不断再现那瞬间的本能的冲动,更强烈的了;她只想到救过我们一次的人,可能会永远这样做,在与那个我们离开的地狱一模一样的漫长的地狱中。突然,她醒悟了。要宽容,不要流血。
外面的虹灯招牌闪着串串红光,像是火中一个房子的闪光。
尼娜把前额贴着佩德罗·坎托斯的背,闭上眼睛,睡着了。
感谢:
在波士顿的斯图尔特·加德内博物馆做客时,我开始创作此书。那是个奇怪的地方。是一种威尼斯贵族风格的建筑,但没有威尼斯。威尼斯在其创建者的想像中。创建者是一位美国女收藏家,收藏了大量的艺术品。她把这些财产留给后人的惟一条件是,不要搬动任何东西。这是她所希望的一切。看它就像人们习惯所说的,去看一位在美国的百万富翁的阿姨,大值得了。
在这里,我愿意提起皮埃拉娜·卡瓦尔基尼,还有和她在一起的博物馆的所有人,在那些日子里,她以波士顿人式的周到,照顾我。感谢他们给我提供了一个安静的环境,舍此,任何故事都无法动笔。
(王天清 徐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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