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恪之掏出怀中的金表,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朝身边那个不知道是叫玫瑰还是露易丝的漂亮女郎丢去几张钞票,随即推开面前的牌,站了起来。

“小九爷,最近难得碰头,才一晚上而已,怎么就要走了?”

对面市长府的黄公子见状,知他要走,急忙开口挽留。

“下回吧。六点我八姐从南京到上海,我要去车站接她。迟了不好。”

“何师长不也驻军闸北吗?刚前两天我还见到他了。太太从南京来,他做先生的不去接,要你这个小舅子去接?莫非他真在外头弄了个第二组织,和你八姐在闹离婚……”

交通局长林家的公子嘴快,话还没说完,被身边的人暗暗在桌下踢了一脚,慌忙闭上嘴,却已是迟了。

冯恪之眯了眯眼,依然笑着,却将嘴里叼着的半支香烟拿下,举到了林公子的头顶。

修长的指,弹了下烟。

带着火星的一块烟灰,便掉落到了林公子的头顶上。

高温立刻烤着头发,散出一阵焦糊的味道。

七八双眼睛盯着林家公子那颗徐徐冒着一柱青烟的脑袋,没人开腔,周围鸦雀无声。

林公子被烫得脑门发麻,神色痛楚,却不敢掸掉,任由烟灰灼着自己的头皮,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边上的人。

黄公子干咳了一声,劝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小九爷何必和他一般见识。这回就算了,也是他脑子拎不清了,下回再敢胡说八道,不必小九爷,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冯恪之睨了他一眼,这才慢慢收回香烟,看着林公子手忙脚乱地拍下烟灰,往头上浇水,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俯视着对面众人,不紧不慢地道:“我八姐夫和我姐好着呢——”

“你们一个一个,都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没?”

他突然加重语气,眼中隐隐射出一缕凶光。

“是,是,那是自然……”

众人不住点头。

冯恪之扯了扯嘴角,算是笑,站直身体,将烟头顺手掐灭在了桌角上。

门角里站着的侍应急忙取来他的外套,双手递上。

冯恪之将衣服随意搭在胳膊上,朝着想要起身相送的众人压了压手,示意不必,转身走出了这间充斥着香水和香烟味道的包房。

当他从大华饭店那道用铜条装饰的楼梯上走下来时,虽然已经熬了一宿,但除了那双被烟雾熏出淡淡几缕血丝的眼睛,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半点彻夜放纵的痕迹了。

他身上的西装非常干净,线条笔挺,发蜡光可鉴人,发型一丝不苟,脚上皮鞋,铮亮无比。

门童远远瞧见他出来了,忙忙地打开玻璃门,面带微笑,恭敬地等着。等冯恪之走了出去,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司机老闫今天没开冯恪之那辆全上海独一无二、挂着一号车牌、拉风得远在百米之外也能认得出来、通体漆成了火红的劳斯莱斯车,而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别克。

他将车停在饭店门口的马路边上,门童抢着打开后车门。

冯恪之弯腰坐了进去,瞥见皮鞋头上沾了几点雪泥,眉心微微一皱。

门童眼尖,立刻蹲了下去,掏出一块雪白的亚麻手帕,卖力地替他擦拭了起来。擦了一只,又换一只。将他脚上那双皮鞋擦得再次一尘不染之后,方才站了起来。

冯恪之掏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在门童鞠躬弯腰的走好声中,叫司机开车去火车北站。

“对不住闫叔,八姐嫌我开车吓人,坐不惯我开的车,才叫你等了这么久。”

一关车门,冯恪之就抬起两条修长的双腿,直接架在了前头的椅上,人也往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中,半眯着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老闫坐得笔直,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忙说:“九公子哪里的话。我本来就是冯家司机。老爷派我来上海,先前你都不要我开车,我白拿钱不干事,本来就很惭愧,难得今天出趟车,何况还是去接八小姐,我高兴都来不及。”

冯恪之点了点头,闭目养神,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睁眼说道:“先去荣记买包肉松糕吧。八姐爱吃。”

“好咧!”

荣记就在前头不远,很快就到。老闫将车停在马路边上,自己下去。

老荣头看见老闫,赶忙跑了出来,跑到车前,对着车里的冯恪之笑道:“九爷来啦?好久不见您面。还是肉松糕吧?正好有一炉在烤,快出来了。我给您挑最好的包起来,劳您稍等!”

冯恪之点头。

老荣头一溜烟地跑了回去。

冯恪之坐在车里等着,百无聊赖,顺手摸出打火机,一开一合地玩弄着时,车前走来了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十八九岁,女学生的样子,身上一件灰扑扑的旧大衣,脚上的皮鞋沾满污泥和雪渍,一边走路,一边看着两边的门牌,看起来,已经走了不少的路。

那双靴子款式普通,但冯恪之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双皮质和做工都很不错的牛皮靴,先前应该也有仔细保养。

以她的轻盈体重和现在鞋子后跟的磨损程度看,至少已经穿了好几年。

从十四五岁穿到现在还能合脚,说明当初定做时,就是故意放大了些尺寸的。

这双皮鞋的女主人,应该是从外地初来上海,家世早年不错,但没落了,并且,颇有心计。

冯恪之的视线最后落在女孩子的脸上,看了一会儿。

她很快就从车旁走了过去。

女孩子的背影,像春天的柳条那样柔直。她的脑后结了一根漆黑的、长过腰际、几乎够到臀的漂亮发辫。垂下的辫梢柔顺而温婉,随她走路时腰胯轻轻扭动的频率,极有韵律地晃着,仿佛随了女主人那好看的走路姿势,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等她走了过去,冯恪之抬起眼,朝车外的老闫挑了挑眉:“去,把这女的给我弄过来。”

老闫一怔。

小九爷风流得很,女朋友不少,从交际花到歌星明星,什么类型都有过传言,但向来都是女人主动贴他的。方才走过的这个女孩子,他也看到了,虽然衣饰普通,但容貌极是清丽,入了小九爷的眼,倒也不奇怪——但这样当街拦人,似乎不是他的作风。

老闫看了眼女孩子,见她也往荣记走去,应当也是想买糕点,迟疑了下,猫腰下去,陪笑低声说:“少爷……这天还没黑,又是在大街上,众目睽睽,未免有点……”

他不安地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冯恪之。

冯恪之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呲牙,咝了一声,没好气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耳语几句。

老闫终于恍然,暗暗松了口气,赶紧点头,转身追了上去。

……

之华大学位于城西,静安寺路走尽还要再过去些,很有些路。孟兰亭问清公车线路,搭了过去。没想到公车跑到跑马场附近时,竟意外抛锚,走不动了。司机拿工具下车,敲敲打打了车头片刻,骂骂咧咧地上来,说不成了,赶人下车。乘客不愿,要他退钱,他不退,更不忌惮以一敌多,开始悍然对骂。

孟兰亭在两边互喷的口水中下了车,沿着马路一直往西走去。

本以为走走也到了,但她还是低估了上海之大。

这条朝西延伸的马路,走了一段,还有一段,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天色渐渐泛出暗青的颜色,脚上这双她精心养护,也保护她双脚安然度过了数个寒冬的皮靴,已经沾满污雪。雪化掉,湿冷的寒气仿佛穿透了皮料和内里的夹层,慢慢渗透了进来。脚起先还疼痛,后来无知无觉。直到闻到空气里飘来的一阵仿佛带着热气的糕饼香味,孟兰亭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这个白天,她只在车上吃过几口带出的干粮而已。

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

前头那间铺子门面不大,挂了个老旧的荣记幌子,夹在两边楼房之间,很不起眼,甚至可谓是破旧,但外头已经围了七八个看似住在近旁的居民,仿佛都在等着新出炉的糕点。

根据经验,这里卖的吃食,应当是价廉而味美的。

孟兰亭朝着那间糕点铺子走去,并没怎么留意那辆停在马路边的黑色汽车。

她排在前头那几个人的后头,耐心等待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位小姐,麻烦您到这边来,我有个事,想和您商量。”

陌生人的声音。

孟兰亭转头。

身后站了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脸敦厚,神态和气,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刚才孟兰亭经过那辆汽车时,看到这人站在旁边。车里似乎还坐了个人。

据她的经验,这人应该是车中那人的佣仆。

孟兰亭迅速看了眼汽车。

汽车后座的玻璃下来了一半。孟兰亭这回终于看清,后座上闲闲地靠了个长得还算不错的年轻男子。对方原本似乎正在看着自己,但大约因为自己也扭头看了他,他好似被冒犯到了,收回目光,头往后一靠,抬高下巴,微微转过脸,留给孟兰亭一张线条冷漠的侧脸,随即消遣似地,一下一下地揿着手中的一只打火机,玩着火苗。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疑惑,收回目光。

中年人已经站到一边,含笑等她过去。

她迟疑了下,走了过去,问道:“大叔,什么事?”

老闫道:“我姓闫,你叫我老闫,你别怕,我是好人。是这样的,我们家公子想买你的辫子。要是你愿意,这就剪下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

孟兰亭惊讶无比。听见对方又说:“姑娘你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你这条辫子,市价应该可以卖到五元,我们出十元。”

孟兰亭的身边,总共剩下不到十块钱。这也是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

一条辫子能卖到这个价钱,本来确实不错了。

但孟兰亭想也没想,立刻摇头拒绝:“谢谢您。但我不卖。”

小时候,她的头发又黄又少,母亲很是担心,不计繁琐,常用草木灰替她洗头,再用清水冲净。每天晚上,在她睡前,还会替她一遍遍地梳通,说这样坚持久了,就能生发黑发。

长大后,不知是天生的缘故,还是母亲的坚持真的起了效果,她的头发变得又黑又密又柔顺,仿佛一匹美丽的丝绸。

母亲还在时,孟兰亭对自己的这头留了多年的长发,也不见得有多喜爱。曾经好几次,嫌打理麻烦,想要剪短,但母亲不舍,她也就放弃了。

现在母亲去世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对自己的这头长发,也充满了感情。

莫名其妙来了个人,张口说要买她头发,就算她穷疯了,也不会点头的。

老闫一愣,转头看了眼汽车的方向,说:“二十元。”

孟兰亭还是摇头。

老闫最后出到了在他看来已是匪夷所思的一百元。

孟兰亭再次看了眼车里的年轻男子,随即用礼貌,但坚决的口吻说道:“谢谢您。但请您转告那位公子,不必再出价了。无论他出多高,我也不会卖的。”

老荣头已将包好的糕点送到了车上。

老闫没办法了,发现车里那位也明显变得不耐烦了,屈起手指,指节叩叩地敲了两下车窗玻璃,皱眉看着这边,只好跑了回去。

他估计九公子已经听到了那个女孩子和自己的对话,但还是将她的意思转述了一遍。

那位小姐买好糕点,径直快步离去。

老闫看着他。见他盯着前头那位渐渐远去的小姐的背影,脸色有点阴沉,半晌也不做声,忽然感到有点不安。

“九公子,我看那位小姐的态度很是坚决,不如算了吧,毕竟是长身上的,身体发肤,出自父母。何况女人哪,更不好随意动头发的。我看戏文里,唱旦的一绞头发,就是要送给男人做定情的。人家既然不愿意卖,咱们也不好勉强。何况这么高的价,还怕买不到好东西——”

话音未落,只见车里那位一语不发,忽然推门而下,径直坐到了驾驶位上。

汽车迅速发动。

冯恪之双眼盯着前方,猛地踩下油门。

引擎发出“轰”的咆哮之声,车子冲了出去,一下将絮絮叨叨的老闫,撇在了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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