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松舟去打了个电话,很快回来,笑道:“孟小姐,学校放假空旷,你一个人住这里不便,我另替你安排了个暂时的住处。你随我来。”

孟兰亭跟他走了出去。

校门口已经来了一辆汽车,一个司机等在一旁,看到两人出来,冲奚松舟叫了声“三公子”,快步迎上,对孟兰亭鞠了个躬:“孟小姐,你的行李在哪里,我去拿。”

奚松舟也转头看着她。

孟兰亭说:“下火车的时候,被人抢了。”

奚松舟眉头微微皱了一皱,目光带了关切,再次掠过她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那一带治安确实堪忧。你人没事吧?”

“我很好。谢谢您关心。”

孟兰亭低声说道。

奚松舟颔首:“人没事就好。要是知道你到的确切时间,我当去车站接的。是我疏忽了。”

他替孟兰亭打开车门。

汽车开了一段路后,仿佛驶进了一处别墅区,停了下来。

孟兰亭下车,发现面前是座小洋房,门口亮着灯。一个老式打扮的中年女佣从门里飞快出来,要接孟兰亭进去。

她有些意外,转向奚松舟。

“这里是我一处便宅,平日大多空着,附近还算清净。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尽管安心住下。”

他吩咐女佣:“胡妈,孟小姐应该还没吃饭,你替她弄点吃的。看她缺什么,就帮她置办。”

女佣答应。

奚松舟看着孟兰亭,顿了一顿。

“那么……你早些休息吧,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孟兰亭向他表谢。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女佣带她先进去,自己停在门外,一直目送她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这才离去。

胡妈态度恭敬,动作麻利,很快就做好吃食,来请孟兰亭。

温暖的房子,可口的热食,还有奚松舟和面前这个和善而健谈的女佣,让孟兰亭僵硬的身体和绷紧了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留意到她时不时瞧一眼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口借剪子,打算自己修修。

胡妈立刻自告奋勇。

“孟小姐,我从前专帮大姑娘小媳妇修头修面。别看我是个伺候人的,如今街上时兴的那些发型和衣服,我平时也有留意的。谁给你剪成这样的,这不是糟蹋人吗。你要是信的过,我来替你修。你长得这么俊,再把头发修修好,不得了。”

孟兰亭含笑点头。胡妈就去磨剪子,很快回来,让孟兰亭坐在镜子前,往她身上围了一块布,开始替她修发。

“好了!孟小姐你照照镜,满不满意?”

一道喜滋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孟兰亭的思绪。

她睁开眼睛。

参差不齐的乱发不见了,变成了清爽的齐耳短发。

留了那么多年的长发,在她来上海的第一天,就这样忽然没了。

今天这一天的经历,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望着镜中熟悉,却又变得有点陌生的自己,一阵短暂的恍惚。

“我是真没见过比孟小姐你剪短发更好看的小姐了。你瞧瞧,哪里剪得不好,我再改改。”

胡妈分明对自己的手艺满意得很,却还是不忘谦虚一番。

孟兰亭摸了摸短发,摇头道:“很好了。谢谢胡妈你。”

胡妈很高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孟小姐别客气。你刚来,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我,我在上海已经很多年了。”

孟兰亭心里微微一动,迟疑了下,问说:“你听说过冯恪之是谁吗?”

胡妈呀了一声:“你是说冯家那个小九爷?怎么不知道!奚先生家和冯家还带了点亲戚呢。奚先生比冯家小九爷大,辈份也高,排起来,是小九爷的表叔了。”

孟兰亭一呆。

一说到这个话题,胡妈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那个小九爷啊,是冯家的宝贝疙瘩,谁也不敢惹……”

据她那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冯家九公子流传最广的一桩轶事,就是他几年前的留学经历。

冯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在他十七那年,被冯老爷送去美国留学,学的是经济。没想到一到美国,他就出钱找人冒充自己去念,按时往家里发送各种报告,自己则偷偷跑去考入西点军校,直到两年之后,消息才走漏了出去,冯老爷气得要死,当时就将他押了回来。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小九爷回来后,执意不肯去南京做事,冯老爷没办法,只好让了一步,允许他待在上海,条件就是不能从军,于是这两年,冯家的九公子,一跃成为上海十里洋场的当红人物,但凡有点交际和关系的,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声——自然了,全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胡妈说得兴起,但显然也还存了几分忌惮,并不敢非议冯家公子的不好,只用委婉的口气说:“听说九公子女朋友也很多,不过这没什么,如今像奚先生这样留过洋,又有身份的贵公子,还肯专心做学问的,实在是少。”

“那个九公子长什么模样?你见过吗?”

孟兰亭眼前浮现出白天自报家门的年轻男子的样子,问道。

“去年见过一次。”

胡妈比划起来,“个头很高,这么高,不胖也不瘦,高鼻梁,眼睛好似飘花,长得是真的没得说……”

随着胡妈的描述,孟兰亭终于确认了,自己遇到的那个“冯恪之”,就是她原本要上门求助的冯家的儿子。

两家本就没有人情可言了,冯家又有这样一个儿子,即便自己厚颜,他们答应下来,恐怕也不会真的上心。

又想起冯家儿子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孟兰亭愈发觉得,说不定他还会从中阻挠。

她的心情,变得愈发低落了。

“孟小姐,你怎么会问冯家的九公子?要是有事,可以告诉奚先生的。他能帮你介绍。”

胡妈热心地向她提供建议。

孟兰亭回神,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听人说过他,问问而已。”

先前心急,只想快些过来。其实想想,离年底也没几天了,家家事多客忙,尤其是这种门第。

就算去找,现在也不是登门的时机。

还是先耐下性子等周伯父回来,等见了他的面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

次日,冯恪之驱车来到了位于闸北的一二师驻军营房。

驻地营房外密架了铁丝网和防护墙,哨兵荷枪实弹,防卫森严,和战时无二。几里之外,就悬了闲人勿近的警示牌。

但冯恪之却是这里的常客。人人知道他和师长何方则的关系。见他来了,自然不会加以阻拦。

他长驱直入,停车后,径直来到了何方则平常用作办公和休息的所在。

一二师屡立战功,是有名的功勋师团,何方则也以治军严明而闻名于军方。他出身行伍,不过三十多岁,就从一个小小的排长升到了师长的位置,可谓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但这地方却很简陋,不过一间四方寝室而已。如果不是知道的人,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个师级军官的居住环境。

冯恪之遣了跟进来殷勤作陪的勤务兵,自己独自等在那里。

他仰在那张单人铁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窗外不时飘来远处操场上士兵操练发出的呐喊声和打靶的枪声。他闭着眼睛,一双长睫,低低地垂覆在眼睑上,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营房外传来一阵矫健的脚步声。

冯恪之眼皮一动,迅速睁眼,从床上一跃而起。

“何师长!”

外头传来卫兵“啪”的立正敬礼声。

门外大步走来了一个军官,腰杆笔直,仪表出众,目光炯炯,在门口停了一停,两道视线落到冯恪之的身上,露出笑容,叫了声“恪之”。

“今天怎么来这里了?我刚回来。你等了多久?”

他一边问,一边脱下自己的军帽和大衣,朝着屋角的衣帽架走去。

冯恪之对这个男人仿佛很是尊敬,跟上去说:“姐夫,我八姐昨天来了。我知道姐夫你在郊县有事,应当抽不开身,索性就不通知你了。今晚你抽个时间,我叫八姐也不要去应酬了。我定了饭店的位子,咱们三个一起吃个饭怎么样?好久没和姐夫姐姐一起吃饭了。”

何方则脱帽的手停了一停,接着继续,将衣物挂起之后,转身微笑道:“行。你看着安排吧。”

冯恪之面露喜色:“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报了饭店名字和房号。

何方则点了点头。

“对了,昨天我给八姐买了盒荣记糕点,说是姐夫你叮嘱我的。晚上见了八姐的面,姐夫你别说漏嘴。我八姐喜欢白玫瑰。我已经叫饭店门童准备好了,到了那里,你直接去取,送给我八姐,就说是你准备的。”

“还有……”

冯恪之打了个响指,从西装内兜里掏出票。

“吃完饭,你们正好可以再去看场电影。大光明影院,我包了场,没人打扰你们。最新的Hollywood爱情片,romantic那一套,没有女人不喜欢的!”

何方则沉默了片刻,苦笑:“难为你了,这么周到。姐夫也没什么好谢你的。”

冯恪之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不用谢我。只要姐夫你和我八姐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当然……”

他顿了一下。

“姐夫你要是能让我来你这里,就更好了……”

“不行!”

“大姐刚不久前还特意电话过我,我不便违背。何况,我也不赞成你涉足军界。”

何方则语气坚决。

“姐夫,说实话,形势是不是越来越不好了?”

“即便开战,也有我们这些当兵的挡。你做好自己的事,一样是在履行国民之责。”

冯恪之的眼底掠过一道阴影,随即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耸了耸肩。

“行,不说这个了。那我先走了,姐夫你晚上不要迟到。”

何方则微微一笑:“知道。”

……

第二天,太阳升到了头顶,多日没有露面的冯恪之终于现身在了市政府四楼的一间办公室里。

王秘书见他脸色阴沉,心情明显恶劣,也不知是哪个触了他的霉头,在门口徘徊了片刻,硬着头皮抱进来一叠厚厚的资料,放在办公桌上,恭敬地说:“冯室长,这些文件我都已经弄好,就只差您公章。也快年底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每本都敲个章……”

冯恪之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王秘书又指着其中一份文件,低声说:“这是前几天刚刚收到的举报函,举报工部局的丁处长贪污公款,随函附有详目。因为涉嫌金额不小,我谁也没说。要不要上报,室长您定夺。”说完哈腰退了出去。

冯恪之抽出举报函,随手翻了几下,盯着那张列着详目的单子,出神了片刻,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

很快,三楼工部局的丁风春风满面地出现在了门口,一边走进,一边笑嘻嘻地调侃:“蒙冯老弟电召,愚兄不胜荣幸。几天不见,老弟你神采愈发折人。但不知召愚兄何事?”

丁太太的娘家在南京有个很硬的后台,他自己又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市政府里一向很是吃得开。

冯恪之将那份文件,笑眯眯地推到他的面前,说:“丁处长,有人举报你借修路贪墨公款。你也知道,我就是混吃等死的,头回遇到这样的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如丁处长你指点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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