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奚松舟如约而至,接了周教授周太太和孟兰亭出去吃饭。

他新理了发,穿了套深蓝条纹西服,结领带,领带上别着钻扣,儒雅之余,透着成熟男子方有的沉稳和风度,极是吸眼,连周太太看到了,都眼前一亮,忍不住打趣:“松舟,今天这不是过生日,是要相亲去的呀!”

奚松舟笑:“伯母取笑了。今天有空,收拾了下而已。”他看了眼孟兰亭。

孟兰亭也一笑,跟着周太太上了车。

晚上吃饭的地方是家名叫松鹤楼的中式老饭馆,位于梵王宫附近,地段不是最热闹的,排面自也比不上那些门口矗着黑皮阿三的大饭店和西餐厅,但厨子却很有来历,是从前宫里出来的。有几道秘制菜,别的地方,绝对吃不到一样的味道。上海名人圈里的饕餮,无人不好,故包厢极是紧张,普通食客不提前个十天半月,一般没法订到位子。

好在奚松舟有人面,昨天打的电话,今晚饭馆就给了个日常预留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包厢。四人到了,被引入雅座,戴瓜皮帽、穿短打、肩上挂了条雪白洋毛巾的旧式打扮的伙计跟入,利索地倒茶点菜上瓜子,等着的功夫,周太太就从包里取出一只赭红皮万字纹的绸面扁匣,推了过去,笑道:“松舟,你过生日,那些好东西,就算我和老周拿得出,想必也难入你的眼。想来想去,还是送你这方老砚了。是几年前,我和老周在北大时从老琉璃厂的熟人那里收的,说是方宋砚。老周这些年一心搞数学,也没心思弄墨了。你是个雅人,正好送你,别嫌弃。”

奚松舟急忙起立,双手接过,向周教授和周太太诚恳致谢,说:“今天原本不过是我想借这个机会请两位先生出来聚个餐罢了,要先生赠我如此贵重宝物,实在受之有愧。我一定会好好保管。”

周教授摆了摆手,笑道:“你虽学的是西方经济,但我知道你于书法也颇有功力。这块宋砚,在我手里不过蒙尘,到你书桌,才算物尽其用,何来之愧?”

奚松舟再次道谢。

孟兰亭也拿出了自己昨晚买的水笔,将盒子递了过去,笑道:“知道得仓促,就买了只水笔,聊表心意。愿年年有今朝,岁岁如当时。”

奚松舟眼底隐隐有光芒闪烁,接了过来,手轻轻握了握笔匣,注视着她,慢慢地点头,说:“谢谢!”

孟兰亭微微一笑,收回目光,端起了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

菜很快上齐了,无不可口。在座四人,周教授、奚松舟和孟兰亭都不是善谈之人,好在有周太太,大家一边吃菜,一边听她讲东谈西,气氛极是轻松,一顿饭吃得很是愉快。吃完了饭,也才八点多,奚松舟开车送几人回来,到了周家附近,靠近那条爱梦路时,周太太说吃得太饱了,提议停车下去散个步,消消食。

周教授于平日的生活事,全听凭太太的安排。人都出来了,她说要散步,自然不会反对。

奚松舟便将车停在路边,几人下去。

正当初夏,夜风习习,爱梦路上三三两两,都是散步之人,也有坐在树干旁的石头上摇扇乘凉的。

周太太挽住孟兰亭的胳膊,慢慢散步了一段路,看着前头和丈夫边走边聊天的奚松舟,说:“兰亭,松舟是真的难得的好。我要是有个女儿啊,铁定天天请他来家里吃饭。”

孟兰亭不做声。

周太太又说:“兰亭,你别嫌伯母罗嗦。我知道你现在被弟弟的事牵绊着,无心考虑自己,但这和过日子并不矛盾。侄儿没有消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也盼着能快点有他的好消息,但急也是没用的。松舟其实也一直在帮你打听。先前他得知有个人和你弟弟有点像,放下事情就找了过去,结果是个误会。当时怕你知道了反而失望,索性就没和你提。”

“条件这么好,人品又没话说,这样的人,真的不多,错过,很是可惜。”

“伯母说句实话吧,骂我老脑筋,我也认。别看现在报纸天天鼓吹女人平等自立。平等自立,固然是好。但有个对你好的贴心男人,万一日后再有风雨,你也不必那么辛苦地什么都要自己一个人撑,岂不是更好?”

“你以为伯母瞧不出来?这几个月在我家,你面上从不叫苦,笑脸对着大家,心里恐怕比谁都煎熬。咱们女人呀,有时候要强,会忍,并不是什么福气。”

从母亲去世之后,除了初来上海在街头偶遇冯恪之,遭他无故欺凌的那回,当时出于极度的羞愤和无助,情绪一时失控,当街几欲落泪之外,这几个月以来,弟弟越是没有消息,她便越不容许自己去想他可能再也回不来的可能性。

但是这一刻,周太太的这一番良言,令孟兰亭的心里忽然极是难受,甚至又生出了一种眼眶发热的感觉。

但她依旧沉默着。

这时,走在前头的奚松舟和周教授停了下来。

奚松舟掉头走了回来,看了一眼孟兰亭,说:“兰亭,能和我去前头走走吗?我有话想和你说。”

周太太一愣,随即露出惊喜之色,急忙松开孟兰亭的胳膊,嘴里说:“行,行,你们慢慢聊。我正好也和老周说说话。他平时嫌我话多,一回来就钻书房,除了吃饭睡觉,连个脸都不在我跟前露……”

周太太一边抱怨,一边去了前头在等着自己的周教授的身边,挽住丈夫的胳膊,两人并肩,慢慢朝前走去。

孟兰亭停下脚步。

奚松舟站在她的面前,起先也没有说话。

夜风吹过,耳边响起一阵树叶摩擦发出的悉悉簌簌的声音。

“兰亭,我喜欢你!”

片刻之后,奚松舟的声音,伴着风过的树叶之声,就这样传入了孟兰亭的耳中。

对此,孟兰亭其实并非毫无心理准备。

从那天偶然于周太太口中得知奚松舟回南京的目的之后,她就隐隐猜到或许是和自己有关,出于不愿辜负他一番感情的顾虑,尽量避开和他的单独相处。

她感觉的到,他喜欢自己。

但就这样,突然听到从他口中说出这句话,孟兰亭还是感到了一丝尴尬。

她迟疑了下,想说什么,一时竟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奚松舟很快又道。

“要是允许,能不能听我说下我的心里话?”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孟兰亭心中的那缕异样之感渐渐消散,终于抬眼,也看向了他。

“兰亭,我极是喜欢你!”

他再次强调。

“我本以为,我这辈子,大约永远也不会遇到能有让我想和她结婚,与她共度一生的举案齐眉的伴侣。直到认识了你……”

他的目光,在夜色里微微闪亮,说话气息有些不定,猝然停了下来,心情仿佛很是激动。

孟兰亭再次垂下眼眸,咬了咬唇,正要开口。

“请你先不要拒绝我,听我说下去。”

仿佛觉察到了她想要说什么,奚松舟立刻打断。

“不瞒你说,我从前出国留学时,家里替我订了一门亲事,但没等我回来,那位小姐就不幸染病去世了。我在家行三,上头有两位兄长,皆成家立业,有他们扶持家族,我才得以在国外无牵无挂地生活工作了六七年。去年,因为母亲身体有点不好,我回了国。一回来,我母亲就又替我张罗婚事。但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不愿接受包办的婚姻,和家里一直有点摩擦。所以去年接受了之大聘请,来到上海。一是有感之大的学术氛围,二来,也是为了避免和我母亲产生更多的摩擦。”

“本是无心之举,我没有想到,我会因此而遇见你。”

“兰亭,看到你的第一眼,你就令我印象深刻。和你接触越多,我越发觉的,你就是我理想中的那位灵魂的伴侣。倘若我也能得到你的爱,并欣然答应成为我的妻,那么这将是我这人生中的最大的幸事,没有之一。”

“但是之前,我一直不敢追求你,是怕将你无辜卷入我和我母亲之间的摩擦。所以一个多月前,我特意回了趟南京,向我母亲说明我的情况。我告诉她,我无意接受包办的婚姻,倘若她再执意以她的意志去安排我的婚姻,我将此生不娶。”

“我利用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眷眷之心,终于迫使她退让,极是不孝。并且,在我母亲知道我已有心仪对象,对象就是你之后……”

他看着迅速抬眼望向自己的孟兰亭,顿了一下。

“请你谅解我未经你的同意而擅自在我母亲面前提及你的芳名的冒昧之举。在我看来,我爱上你,这并非是什么秘不能宣的事。我母亲得知是你后,也认可了我的感情。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也能顺利得到你的青睐。”

奚松舟转头,望了眼前方挽着胳膊正并肩慢慢前行的周教授夫妇的背影。

“兰亭,我能有幸得到你的首肯,从今往后,让我成为那个能够和你相伴终身的对象吗?就像周教授和太太那样。”

孟兰亭一阵心乱如麻。

虽然对他这样单方面就将自己推到他家人面前的举动感到很是意外,甚至有点小小的不悦。

但在他如此坦然的态度之下,这种不悦也就不值一提,很快烟消云散了。

孟兰亭并非铁石心肠,更非无情无欲。

以奚松舟这样的条件,加上他对自己的用心和感情,说半点也没有被打动,自然是不可能的。

她也有点小小地诧异于他的执行力。

在他温柔而充满期待的目光的注视下,或许是出于感动,或许也是因了方才来自于周太太的那一番话而惹出的情绪的余韵,有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孟兰亭清晰地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软弱,几乎就要落泪了。

但是心底,却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小人,在阻止她的落泪。

她很快就忍住了冲动,稍稍转过脸,将眼底的泪意逼了回去,说:“松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感动……”

在她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后,奚松舟仿佛就预感到了什么,眼底的那缕希望的光芒,瞬间熄灭。

孟兰亭看得清清楚楚,迟疑了下,说:“你这么好,我想,任何一个女性,在得到你的表白之后,都不可能毫无反应。但是,我们毕竟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何况,我的弟弟现在还没有任何的消息,我也没有准备好去考虑我自己的关于感情和婚姻的事。所以……”

奚松舟眼底那缕刚刚被打灭的希望之火,仿佛得了挽救,一下又亮了起来。

他立刻点头,声音带了点急迫。

“是!我非常明白,也无比理解。我今晚向你表达我的感情和希冀,并不是要你立刻就给我答复。我会等的,等你考虑好,无论多久。”

“我不急。之所以现在就冒着被你断然拒绝的风险向你表明我的心,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像先前那样刻意避开我。请你给我追求你的机会,更多地了解我,日后,在你考虑的时候,能将我视为可供选择的对象之一。”

“兰亭,我会尽我所能,最后去赢得你的心!”

……

这一夜,孟兰亭再次失眠了。

但这一次,睡不着觉,却不止是出于对弟弟的牵挂和对未来的迷茫,也多了几分面对奚松舟对自己的那份感情的迷茫。

就像周太太说的,这么好的男子,错过了,或许这一辈子,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现在答应和他交往,成为男女朋友,就事实而言,对自己寻找弟弟下落的事,其实也没有影响。

但那一个原本轻易的点头,于她却是如此艰难。

现在她是真的没有心绪去考虑感情吧。

她柔肠百结,辗转难眠,次日早,依旧早早去了学校。接下里的几日,也是早出晚归,忙忙碌碌。

这几天,周太太并没多问孟兰亭关于她和奚松舟后来独处之时的谈话内容。奚松舟对着孟兰亭时,也和平常一样,丝毫不曾让她产生半点因为那夜表白而带来的相见尴尬之感。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来周家来得更勤快了些,常留下吃晚饭,饭后小坐片刻,随后离开。

“又月底了!时间也太快了,一天天地催人老!”

这个晚上,奚松舟离去后,周太太撕下挂在墙上的一张日历纸,嘴里嘟囔了一句。

在无线电里传出的钟小姐的关于相思的吟唱里,孟兰亭正在插着一束奚松舟留下的鲜花。

娇面如花,素手似玉。

闻言,那手却停了一停。

她看了眼日历上的日期,忽然想了起来,明天,应该就是她那群宪兵团的“学生”去参加军事竞赛的日子。

……

同一时刻,冯公馆里的客厅里,冯令美刚从外头回来,坐在沙发上,看着匆匆跑到自己面前的老闫,不悦地蹙了蹙两道柳叶眉。

“老闫,不是我说你,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是找不到人!我公司最近很忙,几次想叫你帮我开个车,你倒好,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晚上只能向朋友借了个司机!”

老闫满头大汗,不住地躬身道歉。

“八小姐,老闫忙得很哪!天天早出晚归!昨晚竟然半夜十二点多才回来!我听门房老张说,他是攒了点钱了,看上了谁家的老妈子,想娶回来吧——”

冯妈叉腰站在冯令美的身后,冷眼觑着老闫,一脸的幸灾乐祸。

因为不满,这几天,她做的绿豆汤也没了老闫的份儿。

“哎呀冯妈,你可不能这样血口喷人!千万别听老张瞎说!我都一把年纪了,什么别家老妈子,怎么可能!”

老闫急得面红耳赤,替自己辩解,脑门不住地冒汗。

“那你当着八小姐的面说清楚,天天不见人,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劝你当心着点,别一把年纪闹出笑话。自己没脸就算,连累我们冯公馆就不好了!”

老闫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冯令美心情本就不好,见状,也没了耐心,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往楼上去,说:“算了,老闫你还是回南京吧,这里不用你留了。”

老闫吓了一大跳。

“别!八小姐,你别赶我回南京!我没干别的,我就是被九公子差遣,这才整天在外头跑的!”

“我也不想啊,我没办法!”

冯令美停步,转过头,狐疑地看着一脸沮丧的老闫。

“小九又在干什么?你给我说清楚!要是敢隐瞒,别说回南京,我今晚直接就让你回老家去,以后再也不用回来了!”

冯令美的语气,一下变得严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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