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九龙车站近旁,矗立着全港最为豪华的著名的半岛酒店。

离周末的那班飞机,还有两天。

孟兰亭住进酒店的第二天中午,冯令美抵达香港,两人在酒店里碰了头。

在孟兰亭的印象里,冯令美一直都是爽利而能干的。无论她的心情如何,她总是能用最恰当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情绪,留给别人一个优雅而骄傲的背影。

但是今天的冯令美,或许是旅途颠沛,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虽然也是妆容精致,一身丽衣,但在她的面容之上,明显透着粉妆也遮掩不住的疲色,和孟兰亭一道吃午饭,随意吃了几口东西,就向孟兰亭道歉,说自己有点累,想回房休息,不能陪她了。

她的房间和孟兰亭挨着。孟兰亭看着她进了门,在走廊上伫立了片刻,也慢慢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香港的报纸,无论是中文报还是英文报,都在大篇地报道着内地刚刚再次爆发的中日大战。

客房侍者照着孟兰亭的吩咐,将每天的几份大报早早就送到了她的房间。冯令美没来的时候,孟兰亭看完报纸,就成天开着无线电广播,直到夜深,广播放送结束为止。

第二天,冯令美也依然留在房间里,没怎么露面。

孟兰亭留意到,客房送给她的报纸,一直就插在门口。

她始终没有取过。

次日,就是飞机起飞的日子。

孟兰亭坐在窗前,望着摆在房间地上的箱子,出神之时,电话响了起来。

便衣告诉他,因为飞行计划临时发生了些变故,明天的航班延迟,要推到三天之后,请她继续在酒店里等待,同时麻烦转告一声八小姐。

接完电话,孟兰亭出去,敲了冯令美的门。

她仿佛刚睡觉醒来,眼睛有点肿,听完航班延迟的消息,愣了一下,脸上随即慢慢地露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因为上海战事的影响,来香港的人员暴增,半岛酒店几乎人满为患。当然,入住这里的,都是些有钱人或是来自上流阶层的人士,每到吃饭之时,餐厅里到处都是人,人人都在谈论着正在发生的那场大战。

孟兰亭没怎么打扰独处的冯令美,也没有出去。连饭,也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吃的。

接下来的三天,从早到晚,她依然是在看报纸,听广播中度过的。

飞机起飞前的最后一个黄昏,孟兰亭和冯令美两人在酒店的露天餐厅里坐着。

对面不远之处,车站那座仿大本钟的尖顶大钟,不疾不徐地敲了七下,钟声过后,发出的嗡嗡震颤之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久久不散。

乌金坠落下了维多利亚港,又一个夜晚来临。

虽然人人提及日寇,无不咬牙切齿,但这并不妨碍酒店六楼玫瑰大厅里传出欢快的舞曲之声,欢声笑语,随风阵阵飘入耳中。

或许,越是战乱,这种旁人没有,却唯独被自己幸运抓到了手中的歌舞升平,才愈发值得狂欢和庆祝。

露天餐厅里的白色圆桌上,放着几份摊开的报纸。

开战才一周,无不是战事艰难,伤亡惨烈的报道。

咖啡早已凉透。

孟兰亭和冯令美相对无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孟兰亭忽然想起那天在何方则那里遇到过的那个小护士,迟疑了下,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提。

边上的人越来越少。大钟再次敲响。

冯令美仿佛从什么冥想中突然被惊醒,转过脸,含含糊糊地说:“啊——明天要走了!好早些去休息了!”

孟兰亭说:“是啊——好休息去了。”

两人说完,又陷入了沉默。

冯令美慢慢地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放了下去,说:“那么你再坐坐吧,我先回房睡了。明早见。”

她朝孟兰亭微笑了一下,站了起来,转身过,往里而去,高跟鞋踏过镶嵌着美丽的孔雀翎花纹的的水磨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脚步之声。

脚步声渐渐远去。

孟兰亭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转过了头,继续望着不远之外,那座被夜色勾勒出了一个顶尖轮廓的大钟。

分针一格格地前进,终于又跳到了那个预设的位置。

发条轻微“咯噔”一声。

浑厚而凝重的钟声,再次打响。

“孟小姐,我能坐吗?”

在余音不绝的钟声里,孟兰亭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和自己说话的声音。

那道声音甜而美,仿佛黄莺出谷。并且,似曾相识。

孟兰亭转头,看见钟小姐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她穿了条紫色的旗袍,高高的领,托着她修长而优美的脖颈。袍子紧窄无袖,两只腴美的胳膊被身后照过来的灯晃出了雪汪汪的光,搽了红色指甲油的两根细细手指之间,优雅地夹着一根香烟。

看起来,仿佛刚从舞会里出来的样子。

“我昨天来的香港。刚才经过这里,看到你的背影,觉得有点像,就过来看了一下。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这也太巧了。”

不等孟兰亭许可,她坐到了刚才冯令美的那个位子之上,微微往后靠去,望着孟兰亭。

孟兰亭点了点头:“这里风景还不错,钟小姐请自便。我回房了。”

她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听到钟小姐说:“孟小姐,日本人炮轰闸北的那个晚上,小九爷应该不在家,你知道的吧?”

孟兰亭慢慢转过脸,看着她。

钟小姐吸了口烟,吐出一串漂亮的烟圈。

“小九爷现在在和日本人打仗。我知道这种时候,在你面前说这些,有些不大适合。”

“那个晚上,我和他一起,就在锦江饭店的房间里。”

她顿了一下。

“忘了和你说,他之前曾替我在那里包过一个长年房,当时还没退掉。”

“我知道你应该不喜欢听这些,但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让孟小姐你知道,心里好有个数。”

“小九爷自然魅力无穷,但做丈夫……大约还是有些叫人头疼……你们结婚,好像到现在,也不过就个把月吧?”

她含笑,凝视着孟兰亭。

孟兰亭看了她片刻。

“钟小姐,请叫我冯夫人,或者冯太太。”

“我有点不解。你知道恪之是我丈夫,于称呼上还如此疏忽,到底是无知,还是居心叵测?”

钟小姐一顿。

孟兰亭笑了笑。

“对于这样失礼的开头,我原本完全可以不用理会的。但鉴于你的关心,我还是回复你一下。恪之在你之前,似乎还有林小姐?方小姐?有点多,我记不住,也没必要记。”

“我不知道你说的和他共处饭店房间是怎么回事,他那晚上回来的时候,确实没和我说,他喝醉了酒,和一位钟小姐遇到过。”

“我只知道,他最后还是回家了。”

“钟小姐,老实讲,对于我而言,你和那些林小姐方小姐们,并没什么两样。”

“或者说,你比她们更没有自知之明,竟然敢来我的面前和我说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你指望在我这里看到什么。不管是什么,恐怕都只能让你失望了。”

钟小姐脸上的笑容,渐渐凝住。

孟兰亭微微一笑。

“钟小姐,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既然到了香港,那就继续好好唱你的歌。”

“顺便说一声,你的歌唱得确实不错,我还挺喜欢听。下次你什么时候出新唱片,我或许会叫恪之去买一张过来。”

孟兰亭站了起来,撇下指间夹着香烟,身影僵住了的钟小姐,转身离开了露天餐厅。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也没开灯,甩掉脚上的高跟鞋,双手捏得紧紧,开始在昏暗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大口大口地呼吸,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半夜,她终于上了床,闭上了眼睛。

天渐渐地亮了。

到了约定的八点钟,接她的便衣来敲门。

孟兰亭打开房间的门,说道:“抱歉,我不坐今天的飞机了。麻烦你们,接八姐去机场就可以了。”

便衣神色错愕,两人对望一眼,迟疑了下,其中一人说:“夫人,刚才我们正想问一下夫人,八小姐她不在房间里,门没锁,里面没人。”

孟兰亭一愣,急忙走了过去,推开隔壁那扇虚掩的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帘开着,一道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光束之中,微尘浮动。

卧室,浴室,露台,全都不见冯令美的踪影。

她的箱子,也不见了。

孟兰亭匆匆下楼,到了前台,问冯令美的去向。

金发碧眼的大堂经理急忙迎了上来,说冯八小姐今天一早就已经离开了酒店,说完,又递来一封信。

“这是八小姐让我转交给夫人您的。”

孟兰亭接了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

洒了香水的酒店信笺纸之上,用房间里的铅笔凌乱地写了一列字,字体潦草,大意是说她改变了主意,不想出国了,今早就搭最早的一班轮船回去,让孟兰亭不必管她,自己上飞机就行。

孟兰亭捏着信笺,反复看了几遍,陷入了凝思。

“冯夫人?没事吧?”

经理关心地问。

孟兰亭收起纸,抬起视线,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事。谢谢您,先生。我还有事,大约还要继续在这里住些天。”

“荣幸之至。愿意为您效劳。”

经理微微躬身,笑容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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