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抵达公寓门口,黑泽叫醒两人。看来今村在路上也睡着了,只见他揉着眼睛喃喃说:“到了啊。”

两人下了车,目送黑泽离去之后,涌上的不是成就感,而是宛如千斤重的疲惫。他们踏着沉重的步伐往自家移动,一上楼,就看到今村的母亲站在楼梯口,大西不禁失笑:“干嘛突然冒出来啊。”

“妈!”今村大喊。

“我说你啊,电话也不接,这样磨磨蹭蹭的也不是办法,我干脆直接杀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还有,你等多久了?”

“之前有一次你不是叫宅急便把你的行李送回老家吗?你看,托运签收联在这儿呢。”今村母亲挥了挥手上皱巴巴的签收联,看得出纸片相当陈旧。“那种东西你居然一直收着!”今村讶异不已,大西也差点没说出同样的话,但她却是出于讶异以外的另一种情绪。

“我呀,年轻时可是常跑去男友家门口堵人的,等儿子回来这种事都算小意思啦。现在的说法就叫跟踪狂吧。对,跟踪狂。”

“不要和自己的儿子讲这种事好吗。”今村都快哭了。

“初次见面——”今村母亲冲着大西笑,把儿子的抱怨当耳边风,相当会装傻。

“您好,初次见面。”大西也很配合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明明前一天两人才聊了一堆事,今村母亲却劈头问今村:“喂,这位小姐和你是什么关系?”然后开心地看着一脸狼狈说不出话来的儿子。大西也很好奇今村会怎么回答,乐得闭着嘴没打算帮腔,过了一会儿,今村才勉强挤出回答:“什么关系啊……,就是……不错的关系啊。”

“也有肉体关系。”大西立刻接口,今村母亲闻言哈哈大笑。

今村母亲看了一圈儿子的住处,似乎也想多待一会儿,但她也很坦白地说:“这么脏乱的地方不好说话吧。”提议一起去居酒屋聊聊。

“可是妈,我很累了。”话虽如此,今村最后还是同意了,一定是没办法拒绝许久未见面的母亲吧。“若叶,你还有力气去居酒屋吗?你也累了吧?”今村反而是担心大西。

“没问题、没问题。我是很累,但为了你就打起精神奉陪到底喽。”

三人在居酒屋的榻榻米席上痛快地喝酒配油炸点心,热烈地聊着今村小时候的事,虽然全是他的乌龙事,而且当中好几则前一天已经听过了,但别人出糗的趣闻不管听几次都很滑稽,大西也乐在其中。

“妈,别光提我出糗的事,也讲一些我做过的好事嘛。”今村对着坐在对面的母亲说。他两杯啤酒下肚,脸就红了,话都讲得不清不楚。

“有的话我当然会说啊,如果有的话。”今村妈妈毫不留情地回道。她已经解决掉好几杯啤酒,接着扩展到日本酒,脸色却和没喝酒时一模一样,完全没变红。大西心想,这对亲子体质还差真多。今村母亲仿佛看穿大西的思绪,摇了摇头说:“这孩子的爸生前也是个酒豪,忠司酒量却这么差,不知道是隔代遗传还是怎么着。”

今村早醉了,而且大概是太累,开始迷迷糊糊嘟囔着莫名其妙的话:“会喝酒了不起吗?”没多久便趴在桌面睡得死死的。

大西心想应该快十二点了,一看时钟,没想到才九点左右。她转头看向店内架高的电视,正在转播棒球赛。

“他小时候打棒球吗?”大西望着发出鼾声的今村一边问道。她将毛豆放进嘴里,吃下豆子吐出壳来。

“嗯,也没多热衷啦,小学曾经加入地方棒球队,打了一阵子。”

“是王牌打击手吗?”

“怎么可能,能打第二棒就要偷笑了。”今村母亲说着笑了。

“嗯嗯,感觉得出来。”

“不过其实他很认真,打得很好哦。”

“嗯嗯,感觉得出来。”大西又说了一次,接着低声问:“他很崇拜尾崎选手吗?”

“尾崎?”今村母亲皱起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喔——,那个尾崎,打职棒的嘛。”

“对对,打职棒的。”大西指了指电视。

“忠司一直很支持他哦,嗯。”仿佛过去的记忆突然苏醒,今村母亲一面点头一面自言自语着:“没错没错,是有这回事。”,接着说:“他是我们老家那边的明星球员,对忠司而言,也是宛如Hero的存在哟。棒球Hero啦。”

“棒球Hero”这种叫法有种和洋折中的廉价感,念起来腔调也很别扭,大西不禁觉得好笑,“所以他果然是尾崎迷喽。”

大西的手又伸向那叠毛豆,也不是真的想吃,应该算是习惯性地伸手去拿吧。大西心想,只是因为习惯性而被吞下肚的毛豆也很无奈啊。

今村母亲的右手朝生鱼片伸筷,视线则落在儿子身上,叹口气道:“不过啊,尾崎最近好像都没能上场啊。”

“好像是呢。”大西也回道。

“前阵子他在我们地方的电视频道出现了一下,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是哦。”

“他在高中时代可是所向无敌呢。”据今村母亲说,尾崎在那次电视采访里语带自嘲地说:“那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办不到的事,以为自己是万能的”。

自怨自艾啊。大西感到一丝嫌恶。

“唉,听说他是不得教练欢心才没法上场。”

“您对内幕很清楚嘛。”大西半开玩笑地说。

“那是因为尾崎母亲的娘家就在我们镇上,虽然不至于成立尾崎后援会,还是有热情的支持着,话就是那个人传出来的,他说都是教练在搞鬼,不过毕竟是道听途说啦。”今村母亲说到这,朝着经过的服务生确认:“我现在换成喝到饱①可以吗?”

①喝到饱,日本有些居酒屋点饮料时可选择一般单点计价或是喝到饱,后者通常限定时间为二小时。

“没办法耶。”服务生很干脆地拒绝了。

今村母亲感慨地说:“这世上尽是些没办法的事啊。”

“咦,是吗?”大西问。

“你不知道吗?全是一些没办法的事啊,这世界就是这样。”

“不是啦,我是说尾崎选手的母亲。”

“喔,那厢啊?对呀对呀,她是我们镇上的人,大我一轮,印象中她结婚之后,只有生孩子的时候回我们那儿,我跟她不熟啦。”今村母亲拿起儿子手边的啤酒杯,一口喝干今村喝剩的酒。“而且她去年过世了,和我们这个小镇的缘分更薄了。”

“过世了?谁?”

“尾崎的母亲,听说她那个不太好。”

“不太好?什么东西?”

“心脏啊。”

大西瞄了一眼电视画面,当然,站在打击位置的不可能是尾崎。荧幕里,一名没见过的外国选手正大力挥出球棒,挥棒落空。

“我听说他和尾崎选手是同一天生的?”大西不经意想起今村常提到这件事。

“啊,对对对,是同一天呐,很有趣吧。”今村母亲以筷子灵巧地抄起生鱼片上的配菜,沾了酱油放进嘴里嚼得清脆有声。

“明明是同一天在同一间医院出生的,怎么差这么多。”

“什么?”因为今村母亲边吃东西边讲话,大西没听懂她说什么,于是今村母亲又说了一遍,这时大西的脑中突地有个什么闪现,今村在尾崎住处里看着漫画的身影与黑泽的声音迅速通过脑海。今村母亲继续悠哉地东扯西聊,但大西几乎没听进去。

三人离开居酒屋后,走在路灯夹道的小巷里,大西搀着醉得歪歪倒倒的今村,一旁今村母亲开口了:“咦?你今天不脱吗?”

“脱什么?”

“昨天我们喝完回家的时候,你不是把高跟鞋脱了赤着脚在路上走吗?然后还不知道打哪儿弄来一支伞扛到肩上,高跟鞋就挂在上头。”

“喔……”大西完全不记得了,不过自己的确常做这种事,“今天可能还没醉吧。”

“你只有喝醉才会脱鞋?”

“嗯,脚一热起来,就觉得鞋子很多余。”

“很随兴呀,很好很好。”

“您这是第一次称赞我呢。”

“你发酒疯的时候,忠司通常怎么说?”

“和他一起出门喝酒,他都会带着鞋袋①预防万一呀。像小学生用的那种。”

①鞋袋,日本的小学一般规定在进门时需换上室内鞋,所以小学生上学时除了背书包,还需要带一个装鞋子用的袋子。

“虽然是我儿子,还真伶俐呢。”说着这句话的今村母亲似乎很开心,“不过,你今天怎么不多喝点?”

“我等一下还要绕去一个地方。”大西坦白说。她打算把今村送回公寓之后,去找黑泽一趟,反正只要拿今村的手机查一下就知道黑泽的联络方式了,而且,黑泽应该不介意碰个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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