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天,憾生的身体多次危急,病危通知单像雪片一样飞到佟夜辉手里,有时候一天要下三四次,他从最初的绝望熬到了最后的麻木。医院病房的走廊上经常可以看见一个男人像标杆一样站在那里,表情淡漠,眼里弥漫着大雾,佟夜辉知道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坍塌,只是煎熬着等到最终结局到来的那天彻底的崩溃。

经历过了无数次的凶险后,外面的天气已经冰雪融化,寒冷的冬天过去,春天来了,医生却判定憾生已经没有希望了,晚期的癌症已经控制不住癌细胞的转移,在医学的治疗上只能是让病人在最后的日子里生活质量高一些。

那天憾生把佟夜辉叫到床头,她对佟夜辉说:“夜辉,放弃吧,我已经尽力了。”化疗已经耗尽她大部分的生命力,她虚弱不堪,说话都气息微弱,她的脸已经瘦出了一个尖尖的下巴,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掌骨节分明,她举着手掌笑笑的跟他说:“你看,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瘦过,治病、、、真的太痛苦了。”

佟夜辉僵硬的挺立在离着床头两米的地方,他已经被压抑的很少有语言了,他曾经想懦弱的逃离开憾生,只要没见证到憾生真正的死亡他就还可以幻想着她还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真真实实见证着她慢慢的最终走向死亡,在这个世界上彻底的消失,是憾生这一生对他做的最残忍的事情。

憾生一直在治疗中是最配合的病人,无论多难受她从没有抱怨过,可现在她说:“太痛苦了。”

在最后的日子里,佟夜辉把憾生接回了家,然后在初春的时节里,他们去了内蒙古,那里是佟夜辉目前事业最辉煌的所在地,在广袤的草原上有他树立起来的无数风力发电机,成排成排的望不到尽头,辉煌而壮观,为国家输送了大量的电力,解决了大批的民生问题。最后的日子里他不想两个人守在一起痛苦的绝望,他能做的就是给憾生在最后的生命里留下一点亮色。

四月的草原,无雨无雪的干涩中,但空气还是好的,湛蓝湛蓝的天空,低低漂浮的大朵白云,佟夜辉开着悍马过来,车上带了一个医生一个护士,所有的急救药品都准备的齐全,憾生被围裹的严实坐在轮椅上被推下车。

蓝天碧云下,远处一排排白色的风车,一望无际,憾生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满眼的欢欣,佟夜辉站在她身后对她说:“风力发电是一种再生能源,矿藏有用完的一天,风力发电却不用担心这个,而且没有污染,这里每年向国家电网提供10800瓩的电量。”

憾生抬头看佟夜辉:“我为你骄傲,你做了一件好事。”

佟夜辉自嘲的笑笑:“我也是为了赚钱,想比别人多走一步,做长远的投资罢了。”

憾生反手握住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不管你的出发点是什么,我依然为你骄傲。”她说的斩钉截铁,似乎在向他传递着什么。

他们的眼神在空中相对,憾生满眼的鼓励与骄傲,这世界只有这个女人会真正的为他的成就而骄傲,他们牵绊的太深,她对他的爱包含很多内容,既如爱人也如母亲,她扮演了他生命中所有重要女性的角色。

憾生望着远方对身后的佟夜辉说:“夜辉,你要有勇气,就是最难过也要告诉自己都会过去的,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而痛苦也不是永恒的。”

憾生的大部分背影隐藏在轮椅的靠背里,佟夜辉望着她单薄的肩头,眼里有尖锐的痛苦,她说痛苦不是永恒的,别人或许是这样,而她是他见过的最顽固的人,这世界没有谁会为谁在原地停留一辈子,而憾生会,她一直顽固的停留在原地等着他回头,而他终于要回头了,可她却要走了,而她在最后还在会担心他不会好好的生活,她知道他在她走后会崩溃,她不放心他。他要他有勇气勇敢的走下去,至少是像样的走下去。

憾生推着轮椅转回身,佟夜辉眼里的痛苦她尽收眼里,她推过去,心疼的拉起他的一只手,他还是身长玉立的一个英俊男人,她也可以看到她走后,他的痛苦和崩溃,但她知道他会走出来,他从来都有一颗坚强的心脏。她也可以看到他中年以后,两鬓斑白事业有辉煌的成就,或许有着寂寞的眼神,那将会是她留在他生命里最后的痕迹。

憾生握着佟夜辉的手,仰望着他,不放手,不说话,即在安慰他也在等他给她一个承诺,保证他能在她走后鼓起勇气好好的活下去。

干涩的风吹的佟夜辉眼睛生疼,他的手几松几紧,最后的时刻他不能骗憾生,但要不颓废,不放弃有责任的活下去,他不敢保证他能做到,憾生在逼着他必须振作。

憾生默默的望着他,远处阵阵的风扑面而来,风声在他的耳边像在轰鸣,佟夜辉终于咬紧牙关,用力的握紧了憾生的手。

五月,当天气全面转暖的时候,憾生的生命几乎就要走到了尽头,最后的日子里她和佟夜辉回到了当初让她生命出现转折点的岛上,那里气候宜人,没有喧嚣,她希望生命的最后一站就停留在那里。

送行的人只有莫憾庭一个人,憾生的生命真正放在心上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爱人,一个是弟弟,莫憾庭的到来弥补了她生命中对亲情的最大的遗憾。

最后的分别的气氛是哀伤的,既是生离也是死别的告别,压抑的人已经没有什么语言,连保重都成了一句多余的话。

在关口分离的最后时刻,憾生转过身来对莫憾庭说:“憾庭,你先走,姐姐看着你走。”每一种告别其实更难过的是那个被留下的人,憾生对她所爱的人在感情上永远是宽容而慈悲的。

莫憾庭弯腰最后拥抱坐在轮椅上的憾生,然后起身毅然的转身走了出去,他一路走着,腰背笔挺,步履稳健快速,眼睛里汹涌的涌出泪水。

厦门的春天是个好季节,空气湿润,阳光明媚,正午天气最好的时候,憾生在向阳的回廊上,靠着佟夜辉晒太阳,宫颈癌的晚期,杜冷丁已经没有作用,她一天中精神好的时候越来越少。

憾生靠着佟夜辉,充沛的日光让她身上难得的安逸,她眯着眼睛看着在院子欢跑的屁股,这狗在她最寂寞的时候陪伴着她,以后它还能陪佟夜辉,她牵起嘴角笑了起来。

来到岛上十几天后,天气开始渐渐的热起来,院门口的广玉兰开出了大朵的花,一院子飘荡着它的香气,万物生机盎然的季节憾生在疼痛中煎熬,越来越频繁的剧烈疼痛带走她最后的生命力,她已经终日卧床,不管多疼她从来不出声,不管身体衰败到了何种地步,她的精神依然坚韧。

终于走到终点的这一天,憾生从早上醒来就觉得精神格外的好,吃了一碗的面条,没有任何不适的症状,她心有所感,转头望向窗外,一个大好的艳阳天,她对佟夜辉说:“带我出去走走吧,我想最后去看看海。”

“好。”佟夜辉痛快的答应了,他也隐约意识到了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这恐怕是憾生最后的愿望了。

他们已经不再避讳谈起死亡与分离,漫长的时间,被绝望折磨了太久,现实逼着佟夜辉麻木的接受了。

憾生走路都已经困难了,佟夜辉背着她走过街道,穿过巷子,一路走到海边,码头上人来人往,他们面海而立,远处一轮红日,碧蓝的海面上海鸟上下翻飞,一派勃勃的生机,海风吹在憾生的脸上,她仰脸迎接着,微笑着。她想她走的虽然有牵挂,但是已经没有遗憾了。

回程的路上佟夜辉走的格外的慢,他隐约觉得这将是憾生的最后一段路,他能走的慢点,憾生就能晚一点离开,他们没有语言,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必须接受的结局罢了。

临到家门口时候,憾生忽然对佟夜辉说:“夜辉,我们要是能有一个孩子该多好,这样就有人能陪着你了。我走了、、、你要有多寂寞。”她是声音虚弱,嘴唇贴着他的耳朵,一点点的热气。

佟夜辉泪湿眼眶,他说:“嘘,嘘,别说,别说我们回家我给你做饭。”

佟夜辉加快脚步,走到门口他掏钥匙开门,一串钥匙慌乱的找不到是哪一把开门的。

憾生低微的轻语:“夜辉,你回头的太晚,我消耗的太多,只能陪你这一程了。”

“嘘,乖,别说,求你、、、、”佟夜辉的声音戈然而止,憾生环绕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垂落下来,静止不动,那一刻他的时间停止运转,巨大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到全身。

那一天,憾生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一朵盛开的广玉兰忽然从枝头坠下,“啪嗒”一声砸中佟夜辉的肩头。

憾生说“夜辉,你记得,如果以后我死了,如果某天要是你的肩头落下一只蜻蜓,或者是灯下飞来一只飞蛾,你不要赶走它,那是我回来看你了,夜辉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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