爰盎字丝。其父楚人也,故为群盗,徙安陵。高后时,盎为吕禄舍人。孝文即位,盎兄哙任盎为郎中。

绛侯为丞相,朝罢趋出,意得甚。上礼之恭,常目送之。盎进曰“丞相何如人也”上曰“社稷臣”盎曰“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是时绛侯为太尉,本兵柄,弗能正。吕后崩,大臣相与共诛诸吕,太尉主兵,适会其成功,所谓功臣,非社稷臣。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弗取也”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已而绛侯望盎曰“吾与汝兄善,今儿乃毁我”盎遂不谢。及绛侯就国,人上书告以为反,征系请室,诸公莫敢为言,唯盎明绛侯无罪。绛侯得释,盎颇有力。绛侯乃大与盎结交。

淮南厉王朝,杀辟阳侯,居处骄甚。盎谏曰“诸侯太骄必生患,可適削地”上弗许。淮南王益横。谋反发觉,上征淮南王,迁之蜀,槛车传送。盎时为中郎将,谏曰“陛下素骄之,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淮南王为人刚,有如遇霜露行道死,陛下竟为以天下大弗能容,有杀弟名,奈何”上不听,遂行之。

淮南王至雍,病死。闻,上辍食,哭甚哀。盎入,顿首请罪。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盎曰“上自宽,此往事,岂可悔哉。且陛下有高世行三,此不足以毁名”上曰“吾高世三者何事”盎曰“陛下居代时,太后尝病,三年,陛下不交睫解衣,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今陛下亲以王者修之,过曾参远矣。诸吕用事,大臣颛制,然陛下从代乘六乘传,驰不测渊,虽贲、育之勇不及陛下。陛下至代邸,西乡让天子者三,南乡让天子者再。夫许由一让,陛下五以天下让,过许由四矣。且陛下迁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过,有司宿卫不谨,故病死”於是上乃解,盎繇此名重朝廷。

盎常引大体慷慨。宦者赵谈以数幸,常害盎,盎患之。盎兄子种为常侍骑,谏盎曰“君众辱之,后虽恶君,上不复信”於是上朝东宫,赵谈骖乘,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之馀共载”於是上笑,下赵谈。谈泣下车。

上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阪,盎揽辔。上曰“将军怯邪”盎言曰“臣闻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不侥幸。今陛下聘六飞,驰不测山,有如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上乃止。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从。其在禁中,常同坐。及坐,郎署长布席,盎引却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起,起。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以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以同坐哉。且陛下幸之,则厚赐之。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也。独不见人豕乎”於是上乃说,入语慎夫人。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然盎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调为陇西都尉,仁爱士卒,士卒皆争为死。迁齐相,徒为吴相。辞行,种谓盎曰“吴王骄日久,国多奸,今丝欲刻治,彼不上书告君,则利剑刺君矣。南方卑湿,丝能日饮,亡何,说王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脱”盎用种之计,吴王厚遇盎。

盎告归,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车拜谒,丞相从车上谢。盎还,愧其吏,乃之丞相舍上谒,求见丞相。丞相良久乃见。因跪曰“愿请间”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与长史掾议之,吾且奏之。则私,吾不受私语”盎即起说曰“君为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丞相曰“不如”盎曰“善,君自谓弗如。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刘氏。君乃为材官蹶张,迁为队帅,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且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者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不可用,置之。言可采,未尝不称善。何也。欲以致天下贤英士大夫,日闻所不闻,以益圣。而君自闭箝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丞相乃再拜曰“嘉鄙人,乃不知,将军幸教”引与入坐,为上客。

盎素不好晁错,错所居坐,盎辄避。盎所居坐,错亦避:两人未尝同堂语。及孝景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为庶人。吴、楚反闻,错谓丞史曰“爰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其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向,治之何益。且盎不宜有谋”错犹与未决。人有告盎,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愿至前,口对状。婴入言,上乃召盎。盎入见,竟言吴所以反,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可罢。上拜盎为泰常,窦婴为大将军。两人素相善。是时,诸陵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车骑随者日数百乘。

及晁错已诛,盎以泰常使吴。吴王欲使将,不肯。欲杀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初,盎为吴相时,从史盗私盎侍儿。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人有告从史,“君知女与侍者通”,乃亡去。盎驱自追之,遂以侍者赐之,复为从史。及盎使吴见守,从史适在守盎校为司马,乃悉以其装赍买二石醇醪,会天寒,士卒饑渴,饮醉西南陬卒,卒皆卧。司马夜引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盎弗信,曰“何为者”司马曰“臣故为君从史盗侍儿者也”盎乃惊,谢曰“公幸有亲,吾不足累公”司马曰“君疵去,臣亦且亡,辟吾亲,君何患”乃以刀决帐,道从醉卒直出。司马与分背。盎解节旄怀之,屐步行七十里,明,见梁骑,驰去,遂归报。

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以盎为楚相。尝上书,不用。盎病免家居,与闾里浮湛,相随行斗鸡走狗。洛阳剧孟尝过盎,盎善待之。安陵富人有谓盎曰“吾闻剧孟博徒,将军何自通之”盎曰“剧孟虽博徒,然母死,客送丧车千馀乘,此亦有过人者。且缓急人所有。夫一旦叩门,不以亲为解,不以在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今公阳从数骑,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遂骂富人,弗与通。诸公闻之,皆多盎。

盎虽居家,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梁王欲求为嗣,盎进说,其后语塞。梁王以此怨盎,使人刺盎。刺者至关中,问盎,称之皆不容口。乃见盎曰“臣受梁王金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然后刺者十馀曹,备之”盎心不乐,家多怪,乃之棓生所问占。还,梁刺客后曹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

晁错,颍川人也。学申、商刑名於轵张恢生所,与洛阳宋孟及刘带同师。以文学为太常掌故。

错为人陗直刻深。孝文时,天下亡治《尚书》者,独闻齐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馀,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迁博士。又上书言“人主所以尊显功名扬於万世之后者,以知术数也。故人主知所以临制臣下而治其众,则群臣畏服矣。知所以听言受事,则不欺蔽矣。知所以安利万民,则海内必从矣。知所以忠孝事上,则臣子之行备矣:此四者,臣窃为皇太子急之。人臣之议或曰皇太子亡以知事为也,臣之愚,诚以为不然。窃观上世之君,不能奉其宗庙而劫杀於其臣者,皆不知术数者也。皇太子所读书多矣,而未深知术数者,不问书说也。夫多诵而不知其说,所谓劳苦而不为功。臣窃观皇太子材智高奇,驭射技艺过人绝远,然於术数未有所守者,以陛下为心也。窃愿陛下幸择圣人之术可用今世者,以赐皇太子,因时使太子陈明於前。唯陛下裁察”上善之,於是拜错为太子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

是时匈奴强,数寇边,上发兵以御之。错上言兵事,曰:

{臣闻汉兴以来,胡虏数入边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高后时再入陇西,攻城屠邑,驱略畜产。其后复入陇西,杀吏卒,大寇盗。窃闻战胜之威,民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自高后以来,陇西三困於匈奴矣,民气破伤,亡有胜意。今兹陇西之吏,赖社稷之神灵,奉陛下之明诏,和辑士卒,底厉其节,起破伤之民以当乘胜之匈奴,用少击众,杀一王,败其众而大有利。非陇西之民有勇怯,乃将吏之制巧拙异也。故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心”繇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在於良将,不可不择也。

臣又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沟,渐车之水,山林积石,经川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车骑二不当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平陵相远,川谷居间,仰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当一。两陈相近,平地浅草,可前可后,此长戟之地也,剑楯三不当一。萑苇竹萧,草木蒙茏,支叶茂接,此矛鋋之地也,长戟二不当一。曲道相伏,险阸相薄,此剑楯之地也,弓弩三不当一。士不选练,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解,与金鼓之指相失,此不习勤卒之过也,百不当十。兵不完利,与空手同。甲不坚密,与袒裼同。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射不能中,与亡矢同。中不能入,与亡镞同:此将不省兵之祸也,五不当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其将予敌也。将不知兵,以其主矛敌也。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四者,兵之至要也。

臣又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饑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一击十之术也。

虽然,兵,匈器。战,危事也。以大为小,以强为弱,在俯卬之间耳。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振,则悔之亡及也。帝王之道,出於万全。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其众数千,饮食长技与匈奴同,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约将之。即有险阻,以此当之。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衡加之以众,此万全之术也。

传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臣错愚陋,昧死上狂言,唯陛下财择。}

文帝嘉之,乃赐错玺书宠答焉,曰“皇帝问太子家令:上书言兵体三章,闻之。书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今则不然。言者不狂,而择者不明,国之大患,故在於此。使夫不明择於不狂,是以万听而万不当也”

错复言守边备塞、劝农力本,当世急务二事,曰:

臣闻秦时北攻胡貉,筑塞河上,南攻杨粤,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势,战则为人禽,屯则卒积死。夫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饮酪,其人密理,鸟兽毳毛,其性能寒。杨粤之地少阴多阳,其人疏理,鸟兽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於边,输者偾於道。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谪发之,名曰“谪戍”。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发之不顺,行者深恐,有背畔之心。凡民守战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计为之也。故战胜守固则有拜爵之赏,攻城屠邑则得其财卤以富家室,故能使其众蒙矢石,赴汤火,视死如生。今秦之发卒也,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天下明知祸烈及已也。陈胜行戍,至於大泽,为天下先倡,天下从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

胡人衣食之业不著於地,其势易以扰乱边境。何以明之。胡人食肉饮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如飞鸟走兽於广野,美草甘水则止,草尽水竭则移。以是观之,往来转徙,时至时去,此胡人之生业,而中国之所以离南亩也。今使胡人数处转牧行猎於塞下,或当燕、代,或当上郡、北地、陇西,以候备塞之卒,卒少则入。陛下不救,则边民绝望而有降敌之心。救之,少发则不足,多发,远县才至,则胡又已去。聚而不罢,为费甚大。罢之,则胡复入。如此连年,则中国贫苦而民不安矣。

陛下幸忧边境,遣将吏发卒以治塞,甚大惠也。然令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选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备之。以便为之高城深堑,具蔺石,布渠答,复为一城其内,城间百五十岁。要害之处,通川之道,调立城邑,毋下千家,为中周虎落。先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复作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皆赐高爵,复其家。予冬夏衣,廪食,能自给而止。郡县之民得买其爵,以自增至卿。其亡夫若妻者,县官买与之。人情非有匹敌,不能久安其处。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胡人入驱而能止其所驱者,以其半予之,县官为赎其民。如是,则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非以德上也,欲全亲戚而利其财也。此与东方之戍卒不习地势而心畏胡者,功相万也。以陛下之时,徙民实边,使远方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虏之患,利施后世,名称圣明,其与秦之行怨民,相去远矣。

上从其言,募民徙塞下。错复言:

陛下幸募民相徒以实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输将之费益寡,甚大惠也。下吏诚能称厚惠,奉明法,存恤所徙之老弱,善遇其壮士,和辑其心而勿侵刻,使先至者安乐而不思故乡,则贫民相募而劝往矣。臣闻古之徙远方以实广虚也,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审其土地之宜,观其草木之饶,然后营邑立城,制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为筑室,家有一堂二内,门户之闭,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轻去故乡而劝之新邑也。为置医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男女有昏,生死相恤,坟墓相从,种树畜长,室屋完安,此所以使民乐其处而有长居之心也。

臣又闻古之制边县以备敌也,使五家为伍,伍有长。十长一里,里有假士。四里一连,连有假五百。十连一邑,邑有假候:皆择其邑之贤材有护,习地形知民心者,居则习民於射法,出则教民於应敌。故卒伍成於内,则军正定於外。服习以成,勿令迁徙,幼则同游,长则共事。夜战声相知,则足以相救。昼战目相见,则足以相识。欢爱之心,足以相死。如此而劝以厚赏,威以重罚,则前死不还踵矣。所徙之民非壮有材力,但费衣粮,不可用也。虽有材力,不得良吏,犹亡功也。

陛下绝匈奴不与和亲,臣窃意其冬来南也,壹大治,则终身创矣。欲立威者,始於折胶,来而不能困,使得气去,后未易服也。愚臣亡识,唯陛下财察。

后诏有司举贤良文学士,错在选中。上亲策诏之,曰:

{惟十有五年九月壬子,皇帝曰“昔者大禹勤求贤士,施及方外,四极之内,舟车所至,人迹所及,靡不闻命,以辅其不逮。近者献其明,远者通厥聪,比善戮力,以翼天子。是以大禹能亡失德,夏以长楙。高皇帝亲除大害,去乱从,并建豪英,以为官师,为谏争,辅天子之阙,而翼戴汉宗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方内以安,泽及四夷。今朕获执天子之正,以承宗庙之祀,朕既不德,又不敏,明弗能烛,而智不能治,此大夫之所著闻也。故诏有司、诸侯王、三公、九卿及主郡吏,各帅其志,以选贤良明於国家之大体,通於人事之终始,及能直言极谏者,各有人数,将以匡朕之不逮。二三大夫之行当此三道,朕甚嘉之,故登大夫於朝,亲谕朕志。大夫其上三道之要,及永惟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四者之阙,悉陈其志,毋有所隐。上以荐先帝之宗庙,下以兴愚民之休利,著之於篇,朕亲览焉,观大夫所以佐朕,至与不至。书之,周之密之,重之闭之。兴自朕躬,大夫其正论,毋枉执事。乌乎,戒之。二三大夫其帅志毋怠”}

错对曰:

{平阳侯臣窋、汝阴侯臣灶、颍阴侯臣何、廷尉臣宜昌、陇西太守臣昆邪所选贤良太子家令臣错昧死再拜言:臣窃闻古之贤主莫不求贤以为辅翼,故黄帝得力牧而为五帝先,大禹得咎繇而为三王祖,齐桓得管子而为五伯长。今陛下讲於大禹及高皇帝之建豪英也,退托於不明,以求贤良,让之至也。臣窃观上世之传,若高皇帝之建功业,陛下之德厚而得贤佐,皆有司之所览,刻於玉版,藏於金匮,历之春秋,纪之后世,为帝者祖宗,与天地相终。今臣窋等乃以臣错充赋,甚不称明诏求贤之意。臣错草茅臣,亡识知,昧死上愚对,曰:

诏策曰“明於国家大体”,愚臣窃以古之五帝明之。臣闻五帝神对,其臣莫能及,故自亲事,处於法官之中,明堂之上。动静上配天,下顺地,中得人。故众生之类亡下覆也,根著之徒亡不载也。烛以光明,亡偏异也。德上及飞鸟,下至水虫草木诸产,皆被其泽。然后阴阳调,四时节,日月光,风雨时,膏露降,五谷熟,袄孽灭,贼气息,民不疾疫,河出图,洛出书,神龙至,凤鸟翔,德泽满天下,灵光施四海。此谓配天地,治国大体之功也。

诏策曰“通於人事终始”,愚臣窃以古之三王明之。臣闻三王臣主俱贤,故合谋相辅,计安天下,莫不本於人情。人情莫不欲寿,三王生而不伤也。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而不困也。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而不危也。人情莫不欲逸,三王节其力而不尽也。其为法令也,合於人情而后行之。其动众使民也,本於人事然后为之。取人以己,内恕及人。情之所恶,不以强人。情之所欲,不以禁民。是以天下乐其政,归其德,望之若父母,从之若流水。百姓和亲,国家安宁,名位不失,施及后世。此明於人情终始之功也。

诏策曰“直言极谏”,愚臣窃以五伯之臣明之。臣闻五伯不及其臣,故属之以国,任之以事。五伯之佐之为人臣也,察身而不敢诬,奉法令不容私,尽心力不敢矜,遭患难不避死,见贤不居其上,受禄不过其量,不以亡能居尊显之位。自行若此,可谓方正之士矣。其立法也,非以苦民伤众而为之机陷也,以之兴利除害,尊主安民而救暴乱也。其行赏也,非虚取民财妄予人也,以劝天下之忠孝而明其功也。故功多者赏厚,功少者赏薄。如此,敛民财以顾其功,而民不恨者,知与而安己也。其行罚也,非以忿怒妄诛而从暴心也,以禁天下不忠不孝而害国者也。故罪大者罚重,罪小者罚轻。如此,民虽伏罪至死而不怨者,知罪罚之至,自取之也。立法若此,可谓平正之吏矣。法之逆者,请而更之,不以伤民。主行之暴者,逆而复之,不以伤国。救主之失,补主之过,扬主之美,明主之功,使主内亡邪辟之行,外亡骞污之名。事君若此,可谓直言极谏之士矣。此五伯之所以德匡天下,威正诸侯,功业甚美,名声章明。举天下之贤主,五伯与焉,此身不及其臣而使得直言极谏补其不逮之功也。今陛下人民之众,威武之重,德惠之厚,令行禁止之势,万万於五伯,而赐愚臣策曰“匡朕之不逮”,愚臣何足以识陛下之高明而奉承之。

诏策曰“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愚臣窃以秦事明之。臣闻秦始并天下之时,其主不及三王,而臣不及其佐,然功力不迟者,何也。地形便,山川利,财用足,民利战。其所与并者六国,六国者,臣主皆不肖,谋不辑,民不用,故当此之时,秦最富强。夫国富强而邻国乱者,帝王之资也,故秦能兼六国,立为天子。当此之时,三王之功不能进焉。及其末涂之衰也,任不肖而信谗贼。宫室过度,耆欲亡极,民力罢尽,赋敛不节。矜奋自贤,群臣恐谀,骄溢纵恣,不顾患祸。妄赏以随喜意,妄诛以快怒心,法令烦憯,刑罚暴酷,轻绝人命,身自射杀。天下寒心,莫安其处。奸邪之吏,乘其乱法,以成其威,狱官主断,生杀自恣。上下瓦解,各自为制。秦始乱之时,吏之所先侵者,贫人贱民也。至其中节,所侵者富人吏家也。及其末涂,所侵者宗室大臣也。是故亲疏皆危,外内咸怨,离散逋逃,人有走心。陈胜先倡,天下大溃,绝祀亡世,为异姓福。此吏不平,政不宣,民不宁之祸也。今陛下配天象地,覆露万民,绝秦之迹,除其乱法。躬亲本事,废去淫末。除苛解娆,宽大爱人。肉刑不用,罪人亡帑。非谤不治,铸钱者除。通关去塞,不孽诸侯。宾礼长老,爱恤少孤。罪人有期,后宫出嫁。尊赐孝悌,农民不租。明诏军师,爱士大夫。求进方正,废退奸邪。除去阴刑,害民者诛。忧劳百姓,列侯就都。亲耕节用,视民不奢。所为天下兴利除害,变法易故,以安海内者,大功数十,皆上世之所难及,陛下行之,道纯德厚,元元之民幸矣。

诏策曰“永惟朕之不德”,愚臣不足以当之。

诏策曰“悉陈其志,毋有所隐”,愚臣窃以五帝之贤臣明之。臣闻五帝其臣莫能及,则自亲之。三王臣主俱贤,则共忧之。五伯不及其臣,则任使之。此所以神明不遗,而贤圣不废也,故各当其世而立功德焉。传曰“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待,能明其世者谓之天子”,此之谓也。窃闻战不胜者易其地,民贫穷者变其业。今以陛下神明德厚,资财不下五帝,临制天下,至今十有六年,民不益富,盗贼不衰,边竟未安,其所以然,意者陛下未之躬亲,而待群臣也。今执事之臣皆天下之选已,然莫能望陛下清光,譬之犹五帝之佐也。陛下不自躬亲,而待不望清光之臣,臣窃恐神明之遗也。日损一日,岁亡一岁,日月益暮,盛德不及究於天下,以传万世,愚臣不自度量,窃为陛下惜之。昧死上狂惑草茅之愚,臣言唯陛下财择。}

时,贾谊已死,对策者百馀人,唯错为高第,繇是迁中大夫。错又言宜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凡三十篇。孝文虽不尽听,然奇其材。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爰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数请间言事,辄听,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内史府居太上庙堧中,门东出,不便,错乃穿门南出,凿庙堧垣。丞相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错闻之,即请间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上曰“此非庙垣,乃堧中垣,不致於法”丞相谢。罢朝,因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固误”丞相遂发病死。错以此愈贵。

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支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杂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繇此与错有隙。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讙哗。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疏人骨肉,口让多怨,公何为也”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逮身”

后十馀日,吴、楚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上与错议出军事,错欲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会窦婴言爰盎,诏召入见,上方与错调兵食。上问盎曰“君尝为吴相,知吴臣田禄伯为人乎。今吴、楚反,於公意何如”对曰“不足忧也,今破矣”上曰“吴王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豪桀,白头举事,此其计不百全,岂发乎。何以言其无能为也”盎对曰“吴铜、盐之利则有之,安得豪桀而诱之。诚令吴得豪桀,亦且辅而为谊,不反矣。吴所诱,皆亡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诱以乱”错曰“盎策之善”上问曰“计安出”盎对曰“愿屏左右”上屏人,独错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乃屏错。错趋避东箱,甚恨。上卒问盎,对曰“吴、楚相遗书,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適诸侯,削夺之地,以故反名为西共诛错,复故地而罢。方今计,独有斩错,发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地,则兵可毋血刃而俱罢”於是上默然良久,曰“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谢天下”盎曰“愚计出此,唯上孰计之”乃拜盎为泰常,密装治行。

后十馀日,丞相青翟、中尉嘉、廷慰欧劾奏错曰“吴王反逆亡道,欲危宗庙,天下所当共诛。今御史大夫错议曰:兵数百万,独属群臣,不可信,陛下不如自出临兵,使错居守。徐、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可以予吴。错不称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吴,亡臣子礼,大逆无道。错当要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臣请论如法”制曰“可”错殊不知。乃使中尉召错,绐载行市。错衣朝衣,斩东市。

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为将。还,上书言军事,见上。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邓公曰“吴为反数十岁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不在错也。且臣怒天下之士拑口不敢复言矣”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之,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於是景帝喟然长息,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建元年中,上招贤良,公卿言邓先。邓先时免,起家为九卿。一年,复谢病免归。其子章,以修黄、老言显诸公间。

赞曰:爰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仁心为质,引义慷慨。遭孝文初立,资适逢世。时已变易,及吴壹说,果於用辩,身亦不遂。晁错锐於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其父睹之,经於沟渎,亡益救败,不如赵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错虽不终,世哀其忠。故论其施行之语著於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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