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9、画眉

焦勋的面容已是一片空白,从前眼角眉梢隐藏着的,对着蕙娘仿佛永远都不会褪色的笑意,忽然从他脸上被剥离了开去,他轻声细语地说,仿佛每一个字都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维持在清浅的音量上,“要回新**,我早就回去了。如今这样两头不落地,我回去做什么?”

蕙娘一时,竟无言以对,她尽力硬起心肠,低声黯然道,“就算是我对不起你吧,让你留下来的时候,我还很需要帮手,而现在……我已经不再那样需要你了。”

“不需要?”焦勋轻声道,“除了我,谁来为你联络达家,谁来为你统领暗部属下,谁来为你暗中四处借势……这些事,除了我,你找得到人做吗?焦清蕙,你是不是还不明白,你看似位高权重、富可敌国,实际上,在鸾台会跟前你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不堪一击?”

他的情绪渐渐地激动了起来,焦勋很快又深吸了一口气,他断然道,“你需要人来帮你的忙,没有我你去找谁,你谁也找不到。少了我你怎么办,焦清蕙,你需要人保护――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回来!”

蕙娘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毕竟也只是个人,当焦勋这样赤.裸.裸地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敞开在她跟前的时候,她也不能不受到感染。当时刚从新**回来的时候,也许他是这么想的,可现在,几年过去了,她和权仲白之间的发展,已经使得两人间不可能再有什么结果。也许在冲粹园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能略带憧憬地想着以后,可以含含糊糊地许诺一个以后。可现在,她再没有什么能给焦勋的了。更有甚者,如果她不落下这一刀,她很有把握,焦勋一辈子都不会斩断这份感情上、心灵上的联系,他将为她奉献出他最好的那些年华。在她享受着天伦之乐、男女之乐的时候,陪伴他的只有无尽的冷清和相望……

“总是找得到人的。”她抗辩了一句,努力找回了自己的气势,“只要有心去找,去培育,难道还怕找不到吗?焦勋,你心知肚明,再这样下去,你是没有好结果的。从前找你,我是别无选择,现在……让你回去,真的也是为了你好!”

“我自己知道什么对我最好。”焦勋断然道,这个温文尔雅、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凶狠,好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头一回把自己的暴戾和嗜血给展现了出来。“还轮不到你给我做决定。”

他忽地欺身近了,满是危险腔调地压低了声音,“谁说我没有好结果,谁说我什么都得不到?如果你以为我很惨,那你就补偿我啊,你就让我得到些什么――”

他一把拿住了蕙娘的脸,长指轻轻地扫过了她的脸颊,在她的妆容上摩挲着她的轮廓,在屋内略带昏暗的光线中,焦勋的眼睛就像是两盏小小的灯笼,他说,“你心知肚明,我想要的是什么,佩兰,我追求的又是什么,你只需要给我一点,这一切便算是有了报偿……亲我一下,一个吻,我这一辈子便再没有什么不值得的了!”

蕙娘猛地挣脱了他的掌握,焦勋强势的气魄,倒是激起了她的反抗意识,让她理性的一面稍稍占了上风。她说,“一个吻算什么?焦勋,你既然心知肚明,我不过是个平常人,这些名利、外貌,也掩盖不了我的无助。那你也应该很清楚,这世上没有谁是如此尊贵的,没有谁能用一个吻就报偿一生。不论你我出身如何……你并不比我低等,我也没有理由要求你这样为我付出……你的一辈子,应该是换得另一个人的一辈子,别的买卖,都是极不合算的。”

“可如果我就是不想做划算的买卖呢?”焦勋低哑地说。“佩兰,你不断在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才最好,可应该怎么做,永远都比不过想要怎么做……别人的一辈子,我不稀罕。我情愿把我的一生都花在你身边,你愿意给我什么就给我什么,什么都不给,我也心甘情愿。”

他的手又举了起来,像是想描摹她的脸颊,然而焦勋闭了闭眼,他的手指,到底还是没有落下。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挂上了一个虚弱的笑,低声道,“以后不要再提让我回去的事了,再这么说,你还不如拿把刀直接捅在我肚子上。”

蕙娘无话可说,只能摇头,她心底涌起了一阵强烈的痛苦,忽然间,她明白了“有情众生皆苦”的道理。若文娘能够无情,如焦勋能够无情,甚至要是她自己能够无情,能够少却多少烦恼?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那我又不能不要求你……你不能再这样真情流露了。”

她望着焦勋,慢慢地说,“你要把感情埋在心底,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你也不能露出一点端倪。焦勋,不论如何,仲白毕竟对你有救命之恩。我是了解你的,你还是太有良心了,长此以往,你心里会受不了的!一边是救命恩人,一边……一边是我,如果你不能把感情处理得不留一丝痕迹,你对得起仲白吗?甚至于说,我对得起他吗?可你又只是一个人,让你什么事都往心里藏,对你也不公平……”

“你曾经是很有良心的。”焦勋纠正了她,“我曾经是很在乎这个,曾经也是很想两全的。”

他的手轻轻地落到了她的发上,用比羽毛还轻的力度,一点点地描绘着发鬓的弧度,可他的神色是那样的压抑,好像几乎要忍不住心底的冲动,要将他的头埋到她肩上,将她的唇、她的身体,她的心,将她的一切掠夺而走,他望着蕙娘,就像是猎人望着他的猎物,可又像是最深情的君王,望着他那已逝去的江山,“可……可你是焦清蕙,佩兰,你是你啊……”

他似乎是再也忍耐不住了,抓着蕙娘的肩膀,不顾她的僵硬,温柔而又不容违逆地将她拥进了怀里。似乎是毫不在乎她呆板僵硬的妆容,近乎虔诚地将他的唇压了过来。

就是蕙娘,一时间也难免有些动摇:一个吻而已,一个吻算不得什么。她不是没被别人亲过,权季青就吻过她,当时她和权仲白之间……唉,她和权仲白之间一直都不够稳定,这也诚然不假。就是现在她也不能肯定两人将来会如何终局,就事论事,她还算是挺喜欢那种吻。喜欢那种激烈而不顾一切的索求,直到权季青吻了她她才明白,这就是她一直想向权仲白索取却一直未能得到的东西。而现在,焦勋对她的感觉,只有更加汹涌澎湃,然而不像危险的权季青,他的爱是确定而深沉的,她甚至没把握权仲白对她个人的喜爱,有多少夹杂了命运的无奈,可焦勋对她的爱却是真的,她尽可以放心地投入到他的爱情里,而不至于遭受到任何危险……

在焦勋的呼吸吹拂上她的呼吸,在焦勋的唇触碰到她的唇之前,她猛地伸出手,止住了他的势头。

“让你回去新**,就是因为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她平复着加快的心跳,紧皱着眉,清晰地说,“就是因为,这种事,从来都是贪得无厌。一个吻,不可能满足你,却使我永远不能理直气壮地面对仲白。焦勋,你还不明白吗?这样跟随在我身边,对你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

她咽了咽喉中的肿块――也许她没什么好责怪权仲白的,因为她也一样不喜欢表露自己的感情――低声道,“看到你痛苦,我心里也一样不好受。你很知道我现在所处的局势,我不愿意把太多的心力耗费在这种事里。如果你要留下来,那就放下我吧。承认你已经失去,把这一切放下,我们再没可能了,焦勋,如果你要留下来,起码找个女人娶妻生子,不然,就算你要留下来,我也不能答应。”

焦勋的动作凝在了半空中,他低声说,“我要留下来,但我也不会娶妻生子。你迫不了我的,佩兰,你不必虚张声势……我知道你的能耐,现在你拿什么来反对我?我要留下来,我要在你身边,我作了决定,连你都没法更改。”

蕙娘第一次被他拿住了痛脚――她是没有什么能拿捏住焦勋的地方,现在,她靠焦勋,比焦勋靠她要多。除非她愿意陪葬自己的一切,不然,她确实是不能拿他如何。

权仲白不听话的时候,她可以用许多办法来拿捏他、节制他,可现在焦勋不听话了,她却发觉自己没有一点办法……她和权仲白算是互有恩怨,利益纠缠,可她和焦勋之间,却是她欠焦勋多些……

蕙娘叹了口气,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她道,“好,随你,要留就留。现在放开我,该去办正事了。”

焦勋的手依然没有移开,还是紧紧地捏着她的肩膀,他并没有进一步动作的意思。蕙娘心里明白:他们彼此是很了解对方的,他若还想更进一步,势必会惹恼自己,到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可真闹僵了……焦勋不是不想进一步,也不是不想放开,他在尽力描摹着、记忆着她,想要藉由这短促的、有限的接触,来汲取支持下去的力量……

满腔的怒火,忽然化作了一声叹息,随着一口气全都呼了出去,她放软了声音,再不想伤害焦勋,只是简单道,“放开吧。”

焦勋慢慢地放开了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渐渐地又笑了起来,又戴上了那张面具,他说,“海风帮话里话外,并不想为鲁王做这风险极大,又没有多少好处的事。他们这次过来,是请我的示下。我们一直在做的事,终于看到成效了,现在海风帮已经有了表态,反倒是更希望我能留在这里,做他们的新靠山。”

蕙娘在这件事上也不能下定决心,她皱起眉,“海风帮现在对我们有多大作用,值得为了他们去算计鲁王的人吗?他们来了多少人,现在还不知道。不是说除掉这几个信使就能一劳永逸的。我倒觉得没必要把麻烦往身上揽,海风帮不想干,让他们去推脱吧。鲁王这里,还是留条路子。”

焦勋沉吟了一会,“你是想要放弃海风帮这条线了?”

“他们现在对我是没有多少作用。”蕙娘坦然承认,“尤其是北方海军起来了以后,山东这里,上受天津水师牵制,下受广州水师虎视眈眈,连出海口的意义都已经失去。将来就要出海,肯定也是从天津上船了,这条线,可留也可不留。看你怎么说吧。”

“若即若离,也好。”焦勋业已完全恢复了正常,他若无其事地道,“毕竟是鲁王的根本之地,留点情分在,以后说不定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蕙娘并无异议,只是提醒焦勋,“如此一来,你在这里也不知要耽搁几日了,而且有鲁王使者和海风帮的人在旁,我并不适合露面。真定一行只怕是要搁浅,不如我先回天津……”

“你一个人在路上行走,我不太放心。”焦勋摇了摇头,“之前你不愿抛头露面,也是无伤大雅,我就随你了。不过,现在有了他们出现,你是我的同伴,也不可能一直藏头露尾的,反而惹人疑心。你还是要陪我去见见他们的。”

蕙娘指着自己的脸,做了个表情:她的化妆水准还算不差,但奈何丽色天生,再怎么化妆也不可能把轮廓完全湮没。万一被人撞见认出来了,立刻就是一场轩然大波。这个风险,并不值得去冒。

焦勋道,“你也只能化成这样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为你化一个妆看看吧,若还是认得出来,那也没有办法了。――我有时也要易容行走江湖,在这方面的经验,比你多一些。”

就算是权仲白,也没有做过画眉深浅入时无的事呢……蕙娘肩膀一僵,却又没有办法,只得无奈道,“那我把现在的妆容给洗了。”

等她顶着一张素净的脸回来时,焦勋已经用她随身携带的那些颜料物事,调配出了几乎是全新的东西,他提起笔蘸了粉浆,却不就动手,而是望着蕙娘不语。

蕙娘本已做好了挨过又一场尴尬的准备,此时不禁奇道,“怎么?还在等什么?”

焦勋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从前没出门的时候,洗过脸,脸上要涂多少东西?”

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却涵盖了多少言外的感慨,蕙娘想到少女时代,一时也觉恍若隔世,她摸了摸脸,仿佛要证明它还算得上光滑,过了一会,才清了清嗓子,道,“关键是上了粉膏以后,本来就觉得喘不过气,若底下再多添一层,更觉得油得很快,是以也就不用了。谁知道这妆容要维持几天呢?中途也未必有时间、有机会补妆。”

焦勋道,“这不行,我新调配的这种粉浆,粘性很大,你要不先上一层底,连皮都能给你粘掉了。”

蕙娘无奈,只好寻出香膏来,在面上点了一些,当着焦勋的面涂匀。焦勋鼻子动了动,道,“你还是这样喜欢梅花香。其实这依旧是疏忽了,这种香味太精致了,全国都寻不到几处,这一次在你身上闻到,下回见了国公府少夫人,岂不是要露陷了?”

蕙娘倒真的疏忽了此点,手里的香膏顿时有点抹不下去。她冲焦勋略带尴尬地皱了皱鼻子,道,“那么你带了脂膏没有?”

焦勋一时没说话,见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方才略带笑意地道,“佩兰,你太惊慌了……也动动脑筋呀。”

蕙娘嗯了一声,没想出别的办法来,还要起身去洗脸呢,焦勋说了一句,“一会出门时候,买个男人身上也戴的香包不就得了?若买个梅花味的,两种香味混在一起,不是狗鼻子,谁也分不出区别来。”

这话一出,蕙娘立刻明白自己的确是心思浮动,连这么简单的关节都没有想透。她想要强词夺理,但又觉得这样做有点撒娇的嫌疑,眉头皱了一半又松开了,只是沉闷地说了一声,“是我没想周全。”便算是把这一层给揭过了。

焦勋也感觉到了她神态上的变化,他瞅了她一眼,闷不吭声地将粉浆往她脸上刷,动作依然轻柔又到位,让蕙娘的情绪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两人默默地工作了一会,焦勋才道,“你想要化多少岁的?”

蕙娘本想说:若我要化七八十岁,你也能化得么?但她不欲和焦勋拌嘴,也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便道,“三四十岁便好了。”

想了想,又开了个玩笑,“就说我是你的丈母娘好了。”

焦勋的身世,天下人都知道的,蕙娘要以女身出现,身份还的确不好安排,焦勋道,“算了,你还是扮个中年阉人吧,就说是家境困难,自宫又不能进宫,只好流落南风馆,现在被我收在身边做些杂事也就是了。”

别看这身世似乎甚是低贱,蕙娘想了想,也觉得没有比这更合理的安排了:她的嗓音、脂粉气、来历,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就算露出一点破绽,也不至于招惹别人的疑心了。

焦勋见她点头不语,便定住她的脸,道,“别动,我给你做点皱纹。”

他拿起笔,在蕙娘脸上或是压、或是勾,过了一会,蕙娘只觉得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渐渐传递来了灼热的温度,她不免有些不自在,只是强作无事。焦勋倒是颇为镇定,他画了一会,拿铜镜给蕙娘看了看,果然要比蕙娘自己糊弄的那种妆容好得多了。见蕙娘点头认可,便又捏住了她的下巴,这儿抬那儿扭地,方便他补上一些细节。蕙娘咬着牙忍了一会,终忍不住道,“好了没有?快些吧。”

说也奇怪,她不催还没好,催了几句,焦勋便道,“好了。”

他松开手,让蕙娘揽镜自照――她也不能不承认,焦勋的确手艺不错,现在的她,看来就像个颇为清秀的中年汉子,眼角、鼻端恰到好处的几条皱纹,还有脸侧一条淡淡的疤痕,使得她一下就上了年纪。这样出门,即使和权仲白当门对面,也许他都认不出她来。

焦勋身份比较特殊,要在外行走,掌握这门技巧也是必须的。蕙娘忽然想到:若是他也用这门技艺混到了她跟前,只要站得稍微远一点,动作不多,她是绝无可能认得出来的。也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焦勋已经应用这门技巧观察她很久了……

她不愿再想下去了,见焦勋又提起笔,也没了询问的兴致,只是抬起下巴,柔顺地任由焦勋将眉黛滑过她的眉毛。焦勋微眯着眼,仔细地为她加深眉色、改变眉形……蕙娘能看得出来,他的瞳仁稍微紧缩了一点,呼吸也加快了少许,甚至于,贴着她脸颊的脉搏,也鼓动得比刚才更迅速了一些……

但她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任由焦勋以不必要的仔细为她画过了眉,方道,“你和海风帮的人约了什么时辰?”

焦勋起身收拾桌面,他的声调倒还是相当平稳。“他们说等我的信,现在鲁王那边的人也分散开来,去各乡行走了。估摸着今晚才能回来,我们赶时间的话,可以今晚就见,顶多再耽搁一天,便能脱身了。”

蕙娘沉吟了片刻,也觉如此可行,便点头道,“总之你来安排吧,现在我们行踪泄露,赶往真定的路线,还要小心斟酌。”

焦勋轻描淡写地道,“这我知道,你放心就是了。那边的人敢跟踪,我自会叫他们后悔。”

他们本来就和海风帮接上头了,要见鲁王密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当晚,蕙娘就已经坐在了济南城一处平常宅院里,品着趵突泉水泡的‘上好新茶’,虽说茶对她来说也就是如此,但胜在水好,她虽然无法细细品味――尚需呼应自己的身份,倒也牛饮了数杯。一边喝,一边听最上首的焦勋,和才刚从济宁回来的‘周老五’说话。

这个周老五显然是军队出身,矮墩墩的个头,一身横肉,满脸粗豪的笑意,可绿豆大的眼睛偶然一转,却又露出了几分刁钻。他虽然从未见过焦勋,但却听说过他的名头,对他也十分热情,一见面就直呼久仰,自我介绍,却是鲁王属下一总兵的亲兵出身,阴错阳差被裹到了海外,一家人四散,现在那边重新成亲生子,孩子方才四岁多。这次回来特地去济宁,一个是看看当地的日子过得如何,还有一个目的,却是去寻亲的。只可惜无功而返,只打听到了当时他家里人的下场:男丁为奴,女丁为娼,都是已经远远地被转卖出去了。

在他这个年纪,家里出这样的事,算得上是很大的打击了。但周老五却没有多少伤心之色,反而还是一脸殷勤的笑意,连劝着焦勋喝了几碗茶,方才道,“没想到您是福大命大,当年那艘船,竟就您一人活了下来。”

“应该是不止我一个人。”焦勋沉着地说,“只是当时风雨大,活下来的多半都是精通水性的青壮年,有的水手就流落在日本那一带,你们过来的时候,可有撞见?”

船只遇难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禁得起任何人的怀疑和盘查,周老五的态度,也随着焦勋的说话,更为和气了。“撞见是撞见了,可都没说到您的事。我们还以为那艘船是全军覆没,却没料到还留了您这根独苗苗。”

他畅快地笑了一声,举杯道,“好,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这几年要没有您在暗地里的照拂,只怕当年兄弟,真要折损大半了!”

竟是不动声色地,就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把海风帮划拉到了自己的势力范围里……

海风帮的人都是江湖客,虽然工于心计,但毕竟也是粗人,帮管事一瞪眼便接话道,“可不是要多谢李大爷?当时若不是他,世上都没有海风帮了!我们七帮十八会的朋友都说,李大爷讲义气,不论是什么出身来历,咱们跟着他混准是没错的!”

周老五打了个哈哈,接连说了几声佩服,才指着焦勋对众人道,“你们不知道,李大爷的本事可大。他现在也算是新**有名的富翁了,家产多半都留在东秦,所以你们没见识得到。就是在整个欧洲,他都是数得上号的人物了。”

焦勋失笑道,“哪有这回事,老周你太客气了。”

周老五却认真道,“蒸汽机专利不是被你买走了吗?现在你的李氏蒸汽机,真的卖到欧洲了。王上有令,每一分专利费都给你存在银行,你走了这几年,家产翻番了几倍,只是李老弟不知道罢了。我说佩服你,的确是真心实意,东秦的百姓里,和你这样有本事的人,着实是不多见的。王上这几年没有你的信息,还时常感慨,深恐你遭遇了不测。”

他瞅了周围一眼,压低了嗓门,“你回来要办的事也办完了吧,那老头子不是都走了吗。是否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若能得你回归,王上不知该有多么高兴,现在新**不太平,正是缺人才的时候,若是能把海风帮的兄弟们都带过去,王上必定是欣喜若狂。”

焦勋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办完事是办完事了,可从这条航路返回新**,又是磨难重重,我遭遇过一次海难,已是心有余悸,这几年在这里日子过得也还算顺心。回去不回去,都是再说吧。”

他顿了顿,和海风帮管事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说,“不过,周兄你刚才说,新**正在打仗……”

“那些白人闹内讧呢。”周老五几次出击,都被焦勋软硬兼施地挡了回去,他难免也有点讪然。“你走的时候,战事已经是一触即发了。大约船出去还不到半年,华盛顿、富兰克林那些老菜帮子竟闹了起来!几条枪杆子就想造反,嘿,亏他们想得出来。不过这样也好,王上乘机煽风点火两面卖好,借着你那些蒸汽机的便宜,买卖军资,发了大财――”

他兴致勃勃地舔了舔唇,“英吉利已经把他们在新**的殖民地许诺了两成给我们,条约都签订了,换取的就是我们在战争中的中立。同样,我们用一笔火铳换来了法国在新奥尔良本来已经失去的统治权……虽是空头支票,但到底已经师出有名,有了斡旋的空间。我职位低下,知道得还不够清楚,据说甚至连俄罗斯都想和我们做买卖,把阿拉斯加那片荒地卖给我们,他们盯着我们的船呢……我们这次就是在阿拉斯加下海,走过一道短短的海峡,在罗刹国往下行,通过日本回来的。这条路并不难走,只是在陆上不够太平而已。现在,地已经不缺了,缺的是人。只要有人肯来,都有地种!种不到吃,王上发给吃的!所以我和海风帮的兄弟们说,树挪死人挪活,乡里乡亲有吃不上饭的,跟我们去!只要肯干,一定是有饭吃的!”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有煽动性了,那些微张着嘴听得半懂不懂的黑道大佬,明显被周老五说得犯晕了,他们不禁疑惑地望向了焦勋――很显然,比起周老五,还是焦勋更得他们的信任。

焦勋略作沉吟,便从容道,“看来,王上到底还是把策略给贯彻了下去,现在东秦的人口,应该是比我在的时候要多了许多吧。”

“不错。”周老五面上掠过了一丝阴影,“只是过去的多半都是南洋唐裔,远离故土已经很久了,到底比不上大秦同根的子民……”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在新**上,什么礼仪道德都是假的,人分颜色!白人欺压了黑人不说,本还欺负我们人少,大有蚕食我们的意思。我们只好不断往家里划拉人口,人越多,心里就越安定。说句实在话,我们这是恨不得掏心挖肺地把人给留住呢,哪里会为难跟我们过去的老乡们。到了那里都不分地域了,只要是大秦出来的就都是一家人。”

他略微尴尬地笑了笑,“不过,说实话,这几年山西、福建过去的人,是有点太多了……我们也希望老本营能多过去一点人……不至于被人喧宾夺主了……各位老兄明白我的意思吗?”

见那几位好汉还半张着嘴,似乎全没明白周老五的意思,蕙娘都忍不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焦勋眼底也闪过了一丝笑意,他淡然道,“这样说,山东人过去,这……朝廷态度上,会有倾向喽?”

周老五得了这个话口,顿时哈哈大笑,拍着焦勋的背道,“好老弟,这话可不宜明说。反正,这老乡拉拔老乡么,天经地义!别说地、银子,就是官位,我们这里也还有得是呢……”

这下子,海风帮众人终于明白了过来,彼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人甚至已经舔了舔唇,做出了馋涎欲滴的样子。还有人老成些,把持得住,反而关切起了新**上的战事,请教周老五道,“这是谁和谁在打仗,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那什么,什么罗刹国,不就在大秦旁边吗,还有英吉利……那不都是泰西那边的了,怎么又和新**有了关系。”

周老五笑吟吟地道,“诸位别急,我给你们慢慢解释……”

他索性拿了一张纸,用手指蘸墨给众人画起了地图,“这一块是咱们大秦,这一块是新**,中间就隔了这个海峡……”

说实话,连蕙娘都听得很是入神,她对于国际**,说也惭愧――还不如周老五清楚。

新**的局势错综复杂,周老五说了半日都未说完,有些人倒是已没了耐心,只道,“总之,咱们现在是占了相当于咱们大秦江南三省的地,需要人手过去种地,在眼下还不至于和人打起来,但将来难说。是么?”

周老五笑眯眯地只是点头,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都是难以遮掩地露出了心动之色:这些话,之前周老五未必没说,只是有了焦勋的保证,他们才能肯定周老五没有扬长避短,的确是实话实说。说句实话,做黑道买卖,那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哪有为官作宰来得轻松?到了那里,怎么说是鲁王的老嫡系,前程能差到哪里去?又不要过去打仗,只是缺人而已,对这些人来说,可算是千载难逢的一个机遇了。

蕙娘却自然不会心动,她和焦勋交换了几个眼色,心里倒是惦记起了鲁王的心态:从周老五的表现来看,现在这帮人是毫无回归故土的心思,只是一门心思想在新**站稳脚跟,多挤出些地盘了。鲁王本人,又是如何想的呢?若他也做如是想,则定国公此去,恐怕未必会打得起来――鲁王要能和皇上握手言和,说不得朝局、后宫局势,又要有新的变化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今晚又是踩点了。

哎,焦勋好虐啊,他也大爆发了一次,终于不那么隐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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