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入冬,蕙娘去冲粹园休养的梦想算是彻底破灭了。因为皇上今年没有出京去避寒的缘故,权仲白自然也是哪里都去不了了:因为这接二连三的糟心事,皇上入冬以来小小地发了两场烧,虽然消息没传出去被外人知道,但也足够知情人士紧张的了。权仲白每天进宫给他扶脉,回来了还要彻底洗漱才能接近蕙娘,要不是立雪院也做了地暖和自来热水,他这个做医生的,真是没病都要折腾出病来了。

冬日从南向北,一般也都是在走陆路,虽说蕙娘派人去接歪哥、乖哥,但冬天连广东军情都是派快马递送,速度比春夏时慢了何止几倍,两个孩子也不可能肋生双翅,忽然间就飞到了京城。再加上今年冬天南方阴雨连绵,杨七娘害怕路上不好反而出事,便捎信给蕙娘,言明让两个孩子在广州住到年后转了风向,再搭船上来,说不定还比走陆路要快一些。

蕙娘听了,也觉得有理,便遣人去问了良国公的意思,又和云妈妈唠嗑过了,良国公和鸾台会均无异议。所以这第三胎生产时,两个孩子是注定不在身边的了。

不过,立雪院内,却并未因此少了小男孩的声音:现在三姨娘都出嫁了,焦家彻底没了长辈,蕙娘也怕乔哥没了人管束会养成了无拘无束的性子,便让他搬进立雪院居住,横竖他还小,住在外院,也占不了多少地方。跟在蕙娘身边,每天还能进来看看丫头们管家,跟着雄黄学学看帐,不至于对于日常庶务,一窍不通。

乔哥这人,就胜在乖巧听话上。姐姐让他过来住,他就二话不说地收拾包袱搬进了立雪院里,见到权夫人、太夫人,也是乖巧有礼,平时无事就在立雪院里,蕙娘无话,坚决不出去玩耍。虽说多了他,但蕙娘并不觉得十分费心。倒是权家比以往要热闹了一些,有些别房的亲戚,都来家里做客。却是连立雪院的门都进不了,就被权夫人给挡驾了:蕙娘现在临盆在即,哪里耐烦应酬这些有心和焦家攀亲的破落亲戚。

说来也奇怪,蕙娘是每一胎都比之前要轻松一点,生歪哥的时候,那叫一个险死还生,生乖哥时也是疙疙瘩瘩的,现在这第三胎,却是□个月了,人都还很有精神,当然,现在权仲白是隔绝掉了一切烦心的日常事务,连各户人家都有默契不来相扰。蕙娘把诸家的事给良国公送了信,良国公这个平时恨不能让蕙娘把事儿全揽走的甩手大掌柜,也表现得比平时要积极,把这件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令权夫人和诸大奶奶去周旋。蕙娘自己,倒是难得地过上了无一事操心的日子,她也的确懒于用心,平时得了闲,只是和几个丫头抹纸牌取乐。还把昔年众人给两个孩子送来的新鲜玩具剥夺,自己拿来和乔哥和几个小丫头一道玩耍。其中有西洋象棋,颇能惹来她的兴趣,不过数日,便把歪哥等人都杀得东倒西歪的,还要找权仲白杀,权仲白一句,“我现在哪有时间学这个。”便把她给推托了过去,蕙娘有些不甘心,又拿他没法,颇有些恨恨的。

等到她临近预产期时,文娘终于也到了京城,从山东一路走来,算是走得慢了。蕙娘本想令她入府相见,文娘却无意招摇,直接进梅花庄小住去了,言明是不愿给姐姐带来麻烦。她一向性子倔,蕙娘也没办法,只好由得她去了。倒是那天权夫人来见她时说了一句,“既然妹妹没了,又没留下个后代儿孙的,论理,陪嫁是可以收回来的。王家也无意昧下这份钱,你现在身子沉重,王太太没直接给你送信,倒是问到我这里,问你有没有意思收回文娘的妆奁,若有,她回去就清点了,连当时文娘的陪嫁一起给送还回来。”

看她神色,权家对文娘去世的□也不算是一无所知,只是不愿过问罢了。蕙娘也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必要事事都向家里打招呼,她想了想,若无其事地道,“人还没去几个月呢,现在也不着急说这些,等过了年再说吧。横竖不论是咱们还是王家,也都不欠那几个钱。”

王太太问要不要退陪嫁,倒也真不是在乎文娘的陪嫁。官做到王阁老这份上,他要不富都难,家里的门人出去做什么生意不是发财?文娘陪嫁虽然可观,但和蕙娘的陪嫁一比,那就瞠目其后了。就是文娘的死,王辰能看出来不对,王太太未必不能看出来罢了,两家本来关系密切,这两年虽然有所龃龉,但蕙娘在政治上,大体还是表示出对王阁老的支持的。老太爷去世没几年,影响还在,蕙娘若要因为小夫妻感情不谐和王家做对,王家自然不开心可偏偏这事又是王辰理亏,要论起来,他们也是不占理的。是以王太太是先来了个装聋作哑,这会儿,又有点投石问路的意思了。

怎么处置王家,蕙娘还想先听听文娘的说法再下结论,所以她是一点不急,权夫人现在在她跟前,也说不得什么硬气话,看蕙娘神色淡然,也点头笑道,“那是,一切自然还是以孩子为重。”

因又和蕙娘商议道,“等你出了月子,会里的事情就会正式移交给你。你爹都不会插手半点,这里头的事,等日后再和你说,反正无非是防着你大伯掌权。你爹现在也是乐得做出风花雪月的样子来,以后若无大事,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了,族里的那些污糟事,不找到你头上,你就当不知道罢。这样反而最好。”

蕙娘不动声色地应承了下来,权夫人于是满意而去,晚上等权仲白回来,蕙娘把话转达了,不免笑道,“我觉得我这活得和唱戏似的,每个人知道的都不一样,彼此间有的是误会重重,有的是隔了一层窗户纸儿舍不得捅破,真是有意思极了。”

说着,自己免不得也叹了口气,“从前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现在真正有点想要做的事了,便的确觉得这种勾心斗角的生活,好没意思。”

权仲白惊道,“哦?什么时候自己偷偷摸摸,有了想做的事了?”

蕙娘使劲白了他一眼,道,“还不都是你,每天说些形而上的事情,搞得我现在也觉得,人生在世没点追求,好像都抬不起头来。”

她便托腮又抱怨起来,“而且,好容易想做点事,也是不顺利得很。不就是想造蒸汽船吗,现在船都俘虏来了,杨善榆却去世了这还不说,且偏偏他的那些研究笔记,还付诸一炬,想要短期内培养起又一个杨善榆,都没捷径可走,岂不是烦人得很?杨七娘还寄望于克山,我却不报太大的希望,克山虽然聪明,但只是织工出身,又不是船工,对造船,他没什么帮助的。”

权仲白道,“啊,原来你是被杨七娘拉下水了。”

他眼神里闪动起了一点笑意,“你原来不是嫌她十分目中无人的么?你这个素来高高在上的女公子,都还会嫌别人目中无人,说出去真是都令人发笑。”

蕙娘瞪了权仲白一眼,鼓着腮帮子没有说话。权仲白冲她一笑,倒是有几分温存地摸了摸她的鬓发,喃喃道,“这样也好,你毕竟也是被我改变了一点,换做是从前,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我也会做出给人下药的事来。”

这么不声不响地给王辰下药,毕竟是违反了权仲白做人的宗旨,他会有所感慨,也是很自然的事,蕙娘心中,亦是轻轻一动,望着权仲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权仲白却把表情粉饰得很自然,没等蕙娘回话,便又岔开道,“不过,都说一孕傻三年,这话真是不假。就连你这样的人,有了孩子以后,也是要比以前傻得多了……你真以为,杨家的火灾,是天灾吗?”

蕙娘猛然一怔也许真是这没出世的孩子拖慢了她的思维,她想了一会都还没反应过来。权仲白便颇富启发性地道,“天威炮”

蕙娘这才灵光一闪,想起来桂少奶奶和她提过一次的事儿,因埋怨权仲白道,“那以后发生了多少事?我一时想不起也是难免的……”

见权仲白似笑非笑,她也知自己强词夺理,嘿嘿干笑了几声,方道,“确实,别人可能还觉得无所谓,但桂少奶奶是肯定不会等闲视之的。她既然深知鸾台会的存在,自然要为将来天威炮泄漏时燕云卫的追查做出准备,不能让杨善榆去世以后,还殃及家门。这一场火,倒是安排得很巧,其实若是再干净一点,索性就在做法事的时候安排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那就更逼真了。”

“她做事还是挺有谱的。”权仲白说,“在停灵期间闹火灾,那不是亵渎死者吗?你也和我说过了,她和子梁的感情非常好。如何做得出这种事来?那天过来看你,也是一箭双雕,一个为姐姐牵线,还有一个,也是让你做个见证的意思。以后若天威炮泄漏出去,燕云卫追查起来,也有个说辞。”

燕云卫抓人,当然也是要有真凭实据的,如此一番安排,倒能把杨家尽可能地撇清出去了。若是换做别的事,蕙娘说不准还要称赞桂少奶奶办事果断,此时却是恨得不行,因和权仲白埋怨道,“哪有她这样行事的!她到底知不知道,杨善榆的笔记对于后世来说有多重要?别的不说,就说这蒸汽船,早一天倒腾出来,儿子们就能早一天回来,就为了他们杨家的安危,这么宝贵的资料,说烧就烧……”

权仲白看着她笑了,他像是和个孩子说话似的,“你仔细想想,桂少奶奶对兄长的感情有多深厚。她明知道兄长一生的兴趣爱好,就是那一屋子的杂学手稿、玩物机器,先人手泽,他舍得毁坏吗?”

蕙娘猛然一滞,这才明白为什么桂少奶奶要等到整个丧事结束后这许多天才动用这一招:很显然,她是暗中把杨善榆的遗物都已经收藏过了,蒸汽船的笔记,肯定也在被转移的范围之中。

当然,不明不白地问她,桂少奶奶未必会承认,但这份毁坏了就无处可寻的无价之宝,起码还存在于世上,蕙娘心头的阴霾顿时一轻,她露出甜甜的笑靥,才和权仲白说了一句,“以后你有什么推测,必须告诉我”

便觉得身下一暖,伸手一探,这才发觉原来她和权仲白说得高兴,羊水破了都不知道。

连羊水都破得这么随便,这一次生产有多轻松,也不必多提了。权仲白在旁亲自监督产婆,从破水到生产,不过是三个时辰不到,虽然也痛,但要比前两次好得多了。生下来是个女娃,哭声亦十分嘹亮,蕙娘和权仲白都十分喜欢,权仲白虽然口口声声不爱女儿,但真个把女儿捧到手心,又是爱得很,亲自给她剪了脐带。因她是十一月头生的,正是葭月,便起小名葭娘。葭娘论个头,虽然比两个哥哥初生时要小,但哭声却极为响亮,精神十足的,让人喜欢得紧。蕙娘抱着她都舍不得撒手,已和权仲白开始商议着,日后要给葭娘找女婿的事儿了。

新儿落地,自然要四处报喜,张罗洗三等等。当日蕙娘虽然照例没有参与,但据绿松说,外头却是来了满满一屋子人,论诰命少说都是三品,洗三用的大盆里,金银首饰都快填得满了。倒是乐得洗三的婆子满面都是牙齿,只不见眼睛。这些宾客因不是近亲,也不曾进来打扰蕙娘休息,都让她安生地坐月子,倒是当日晚上,绿松领了一个人进来,她带着大大的兜帽,遮去了半边脸。进了屋才把帽子摘下虽说容颜清减,略有几分憔悴,可不是文娘,却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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