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博邺是备选名单第一位,往下数,大约还有几十个,只是男宝宝的名字。至于女宝宝的名字,庆娣拿起新出现的第三张纸,立刻有些偏头疼。她老公最近执着于女字旁,玉字旁,还有心字底。

宝宝在六一儿童节降临,坚持顺产的庆娣紧张地瞄了眼宝宝的手脚是否齐整,松了口气的她倒头进入昏睡,阖上眼睛之前,额头上那一吻的温度陪伴她入梦。

似乎他从未离开过身边,醒来后入目便是他关切的眼睛。庆娣微笑,乏力地抬起手抚摸他的下颚。

十六年前那个月光下,会神地聆听一个陌生的,从不受人关注的,自卑内向又沉默倔强的女孩倾吐心事的他现在就在身边,吻她的掌心,冲着她笑。

她为他生了个孩子,缔结他们俩的血液。

真好。

“儿子?”她依稀记得睡着之前有人告诉过她。

他点头,表情满足。

“等我毕业了,我们再生个女儿。”她许诺,知道他内心的遗憾。

姜尚尧有些吃惊,“庆娣儿,太辛苦了。”这十个月里的辛苦他感同身受,特别他远在原州或闻山时,夜半摸不到身边温暖柔软的身子,当即惊醒,冷汗频出。试想第二遍经历这种煎熬,他又出汗了。但是,有一个像庆娣般柔软,善良,聪慧的女儿,害羞娇怯地抓着爸爸的大手掌……他似乎在这个充满医院味道的病房里嗅到一丝奶香和花香。

这个诱惑……

姜尚尧笑得白痴般,“女儿,好。”

姜博邺出席自己的满月酒那天,像是懂得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场盛宴,表情极为严肃,眼睛有神,努力想看清楚周遭。事实上,他只模糊地辨认出最亲近的寥寥数人而已。特别爸爸妈妈,离他太远,被抱在奶奶怀里的他,顽强地从襁褓中伸出一只肉乎乎的手掌,遥遥指向正在招待亲朋的爸爸妈妈的背影,愤怒地用婴儿语咆哮出两个单音,不一会就在奶奶怀里沉睡过去。

他不知道这一天有个人渴切地想见他一面,以至于坐在停靠在闻山大酒店门前的车里,眺望了许久之后才难过地离开。

姜尚尧并未邀请他血缘上的父亲,但是在小家伙出世的第三天,前后思量他还是打了个电话去原州,告知了这一喜讯。

巴思勤等待这个电话似乎等待了一万年,在短暂的满足和快慰之后,又有更深切的渴望浮起。权柄是力量的一种,但深藏在血液里的天性呼唤他,令他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六十岁的虚弱的老人。

他虚弱得不敢踏入那个喜气洋洋的大门,用颤抖的手指蹭蹭小家伙稚嫩的脸庞的行为也只停留于幻想。

华灯初上时,省委一秘蔡晋林踏入闻山市招待宾馆的小楼。

“老板。”几年过来,蔡晋林的称呼由最初的客气礼貌转为私下时的熟络,上下级的关系也多了几分师生情谊。此时,蔡晋林没有忽略老人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虽然这个济西官-场私下里以镔铁代称的一把手迅速换上一幅常用的面具。

巴思勤点了点头,意思是“回来了”。

如今已经揣测到些许内情的蔡晋林能理解他尊敬的这位老人的心情,如果是他,他需要的同样是独处的空间。不过除此之外,还有更需要的呢?

蔡晋林笑了笑,将一个信封置于茶几上。“林岳那小子问姜总讨了一张满月照,说是要对亲家,我也顺手牵羊要了张。”

初时蔡晋林与傅可为的秘书林岳关系尚可,在意识到姜尚尧的隐晦身份,而且发现姜尚尧与林岳私交甚笃的情况下,蔡晋林有意接近,对这位省委一秘林岳当然是回送秋波,一来二去,两人友谊日增。

这回姜家摆满月酒,恰逢省委调研组到闻山,蔡晋林自然与原州赶来的林岳联袂相贺。

巴思勤脸上难得现出一丝激动,仍然克制着,不去看那薄薄的信封,对蔡晋林说:“早点休息吧,明天日程照计划去岳中,就不多在闻山停留了。”

岳中与闻山相邻,看来这一趟老板算是满意而归。蔡晋林心里高兴,脸上不显得色,说了声是下楼。

许久后,巴思勤凝视茶几上的信封,终于动了动手指。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小家伙像只小猪般趴着,含着自己短胖的手指好奇地张望镜头,前庭饱满,鼻头丰隆,很像尚尧,也很像……他。

手中的照片微微抖震,三十多年前,尚尧也是一般模样,那时候,他这个作爸爸的在哪里?巴思勤搜寻遥远的记忆,那时送乌云回京不久,乌云说她父亲也快回家了,希望他多留些日子,父亲要见见他。经过那痛苦动荡的十年,安宁且富有希望的生活多么难得,面对抉择,与乌云银铃般的笑声歌声比起来,北地的苦寒只余残影。

巴思勤的手上下抚摸照片里的小家伙,阔别数十年的液体从眼角溢出,一滴老泪落在手背上。

北地,草原。

七八月份才适合去草原奔马,姜尚尧记得上一次来就是七月初。庆娣离开之后他浑浑噩噩的,始终不肯接受她的不告而别,但是,冰冷空洞的宿舍里,渐淡渐消失的馨香气味

,以及总是垂下尾巴在他脚边打转,低低哀嚎的福头,一切都在沉默地告知他现实的残酷。那时他一个人开车进了内蒙,第一次回到他出生之地。

德勒格玛已经去世,她的孙子比姜尚尧的母亲小几岁,看过姜尚尧拿出的黑白照片,他记起那个城里的姐姐。草原上的牧民心胸开阔,善良直爽,姜尚尧在他家住了半个月,白天骑摩托车帮忙牧牛羊,晚上衔着草根数星星。

如今八月底,已经打了两遍草,满地接天的浅黄,两侧丘陵起伏。同样的故乡,心情大不一样。

姜尚尧从后揽住庆娣的腰身,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脸贴脸,目光随她一起攀越远处的丘陵,投向天际的云。牧马安静地翻检草皮,时不时抬头迎着风耸动鼻翼。草原上千种野花,花期晚的犹在绽放,衰羽鹤每年飞越世界屋脊来到草原产卵,如今它们带着幼鸟在草甸上寻找食物,准备十月时飞回南方过冬。

天地渺远,身处其间只觉心胸豁然开朗,似乎超越了所有俗世的樊笼,甚至躯壳的羁绊,独剩下悠然魂魄缓缓融入此间灵透的气息中。

“喜欢这里?”

“难忘。”庆娣低叹,“这是你的家乡呢。”

“再往前走半个小时有个泡子,那里风景更好,我带你去看看。”姜尚尧抱她上马,心头有些遗憾,八月底天凉了,不然……

庆娣在他怀里扭动,“又乱-摸!”

“庆娣,那湖边夏天的时候草长花香,也没多少人去,你说——”

她转眼看他,姜尚尧脸上并无丝毫尴尬和惭愧,反而眼睛发亮。

“你也知道现在天冷,我又才坐完月子,别指望我和你一起下水,还有那些……”她忍不住笑起来,“等明年夏天。”

他扬眉,咧开嘴开心地吆喝了一声,狠踢了一下马腹,伴着她的惊叫声俯冲下丘陵。

晚上在大蒙古包里,德勒格玛的孙子布日固德送给小夫妻一把长弓。以往大草原上的生存利器如今演变为旅行者家中的装饰品,四王子旗里就有个针对游客的手工铺子,但是布日固德送来的这把明显更精致,用料也更考究。

喝了不少马奶酒的姜尚尧挽弓试了试,饶是他力大也不过半开而已,只见他眯眼盯着跪坐于铺垫上的庆娣,喊了声“射”,弓弦嗡嗡,假作一支箭射了出去。

被他以那样的目光紧锁着,庆娣低声啐了口,好在火光相映,也看不出她红扑扑的脸有什么特别。

只有小夫妻才明白的调笑话,主人自然不懂得其中含义,但是眼神缱绻缠绵的样子任谁都看得出两人情深。所以,在他们早早溜出去,回到自己的蒙古包时,老夫妻也只是理解地相视而笑。

夜晚的天更高,不似墨黑,倒像海水的深蓝。

主人家临时为他们支起的蒙古包略有些简陋,地上铺着毡垫,再加一层厚厚的羊皮褥子,老旧的杨木门微启,庆娣静静聆听草原的风声。

“冷不冷?睡我身上来。”他将她搂紧了些。

“我想儿子了。”

“又疼了?”

这几天庆娣涨奶的时候全靠姜尚尧施以援手,这时他的奉献精神顿时激越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捏捏,庆娣立刻感觉峰尖接触的底衣稍稍湿了些。

“要我帮忙吗?”

“去你的。”庆娣捶他肩膀,接着被他按摩的力道逗引得低哼了数声。

星光下,他眼底奕奕神采,“求我,庆娣。”

“才不求你,一肚子坏水。”她想起下午躲在草堆里的事,脸一红,准备起身找吸奶器。

他按住她不放,手掌施以惩罚。“我嘴巴累了,下午吸太……”

“你小声点。”耳根泛起绯红,庆娣掩住他半边脸,“这么静,人家全听见了。”

“好,我不出声。”他低笑,埋脸亲吻她的耳垂,诱-惑性的舌尖让她克制不住颤抖,而在他的掌下,她万分涨疼的位置也在渴求解脱。

“求你了,我真疼。”

“求谁呢?”他支起手臂看她,眼中笑意无限。

庆娣随着他手指打转的频率轻-喘,阔野静谧,她的喘息混合他的心跳,回应在她耳际,宛若天籁。在她准备开口时,他低下脸,若有若无的吻从她唇上浮掠而过,然后移向她颤抖着的,欢喜得似能发出尖叫的峰尖。

她揽住他的脑袋,手指在他发间穿梭,低声唤他:“求你,我爱的,我爱了很久的……将来还要爱一辈子的……”

他捉住她的手,吸吮她的指尖,“庆娣……”

夜色更深,她一寸寸袒露在星光之下,他的目光一寸寸梭巡,又一寸寸回到她的脸庞,然后他的吻一寸寸依循之前目光的轨迹,一寸寸抚-慰她,发掘她的喜悦。“我爱的……爱了很久的……爱一辈子的……”

那顿歇的话语,是草原上最美丽的悠远长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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