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太漫长了,漫长到我都快记不起来一个月前的那场大雪是几月份下的,而现在又是几月份。我只知道,这一个春夏秋冬还没走到尽头,新的轮回也还没有开始。所以,越接近岁末,这天气也越来越寒冷,就像此刻窗外的风,呼号着试图将所有的温度从我体内带走。

我单手扒住窗框,另一只手勾住墙体一处凹陷,脚下一点点地向厨房窗台移去。但在这种寒风中,裸露的手指(在警局的半个月里伤势已经恢复,不再缠绕绷带)却因为寒冷开始变得僵硬,渐渐地失去知觉,彷如假肢一样生硬地勾在缝隙里。

这是六楼半,我没有往身下看,因为那会增加自己的心理压力,我只是用麻木的手指勾住墙体每一个细小的凹陷,靠着脚下一点点地移动,才终于到达离窗台1米半左右的一个位置。这个位置和窗台之间是隔断的,需要跨一大步才能过去,但是我忽然发现,自己此刻的姿势很难做出跨越的动作。

你能想象吗?当一个人像壁虎一样四肢平展地贴在墙上,他身后是一条1米半宽的隔断,隔断下面是20多米的垂直落差,隔断后面才是那处窗台。而那窗台能落脚的地方仍然只有半只脚掌的宽度,你却要从自己所在的位置,迅速反身,跨过那一米半宽的隔断,平稳地踩在狭窄的窗台上。

这是一个难度很高的动作,如果是凌志杰在这里,我想他可以很轻易地做到,但对于我来说并不是那么简单,因为这种情形再次让我回想起童年时那棵树上的情景。不同的是,我跨越的不再是枝桠;不同的是,一旦我失败了,凌志杰不会再及时出现拉住我的手。此刻,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如果失败,也许就真的死了。但我并没有后悔爬上窗台,因为我是那么迫切地想搞清楚,现在在自家屋子里锁着门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它是怎么进的屋子,它在屋子里又到底在干些什么。

我将手掌在墙体上使劲摩挲了几把,让手指稍微增加点热量,左右提了几下脚,保持肢体的灵活性,让它们做好充分的准备,最后又吸了几口气,使紧张的情绪稍微平和下来。

猛地一个转身,单脚离开墙体,顺着转身的动作跨过隔断的同时,整个人的重心也随之朝窗台跳跃过去。

砰!膝盖重重地磕在墙上,但我完全无法理会那种疼痛,只是用几近失去知觉的手指死命地扒住窗框,缓冲短暂跨越之后的身体惯性。

好在,整个动作完成地非常顺利,除了左膝盖被磕碰以及右脚踩上窗台的最初滑落了一下以外,我终于还是跨了过来,整个人的身体也已经贴上了窗子并保持住了平衡。

跨之前可以让心跳平复,跨之后心跳却难以再平复。一想到之前跨的那一瞬间,随时都可能因为一个细小的问题而跌落下去,那种紧张的情绪又蔓延上来,以至于我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我深呼吸了几口,抽出右手,将手掌贴在窗玻璃上,用力移动那半扇窗门(厨房的窗子设计为滑动式移门)。可是,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发觉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以至于我停止了右手的用力,转而将头摆正,去注意刚刚我脸颊所贴上的位置。

因为,我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和我的脸颊一起,也就是隔着一层玻璃之后,同样贴着一个什么东西。

要知道,此刻由于室内外的温差,玻璃窗内侧肯定会被雾气蒙住。但是,现在那层玻璃后面的雾气却没了,转而有一小块非常苍白的东西贴在了那里。我正近距离地、错愕地看着那块苍白的东西,没想到它突然动了起来,继而又快速滑动了几下,将玻璃后面的雾气完全抹净,才终于让我辨认出那片苍白的东西是什么——一只手掌。

在我还没完全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那只手掌移开了,继而有一张脸从玻璃后面贴了上来。而我,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终于被惊吓到以至于手抖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过去。

也就是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我的身体先于我的思维意识到了自己身后是20多米的高度。于是,整个人下意识地再次反身,双手前伸,在身体下落之前搭住了原先的落脚处……最终以一个非常诡异的姿势横在了窗台和墙体之间,暂时动弹不得。

就在我还在想厨房里那个吓到我的人究竟是谁的时候,听到身后那扇窗子被打开了,然后有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哭喊起来:“宁儿……你别动啊,妈现在就去找人来,你千万别动啊……我的宁儿啊……都是妈不好,妈把你吓着了……你千万别动啊……”

我听到母亲哭喊的声音渐渐向楼道下面盘旋而去,开始变得哭笑不得起来。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沙发上,喝着热水,看着重新回复整洁明亮的屋子,以及一旁母亲脸上仍未干涸的泪水,心底的寒意和暖意在不断交织着,以至于喉咙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宁儿啊……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有什么事都搁在心里,也不跟妈说说,妈知道你是不想让我们为你操心,但是你说天下哪有母亲不操心孩子的?特别像你这样的,特别让人操心,妈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生活怎么样了,都一个多月了也没个信,连电话都没一个,打你电话又是关机的……宁儿啊,你说你是不是都要把妈给忘了啊?”

我笑了笑,说:“怎么会呢?妈,您想多了,我就是最近特忙……对了,有咖啡么?这白开水我喝不下去……”

“就知道咖啡!喝咖啡对身体不好,我都扔了,以后只能喝白开水啊!我都跟昕儿说了几次了,不能给你喝咖啡,她还给你喝,真是的……对了,昕儿都出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啊?瞧瞧你这屋子,我先前进来的时候都以为进错屋子了呢,整个一荒废了好几年似的,桌子都长白毛了!昕儿不在,你都是怎么过的啊?”

由于先前我让凌志杰打电话回家试探昕洁是否回老家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家里出了这些事,而是撒了个谎,说她出国旅游去了,所以,母亲现在问起昕洁,我依然需要将这个谎继续编下去,于是,我回道:“妈,您也知道我自己又不会收拾屋子,所以就这样了,不过您来了不就好了嘛,哈哈……”

“你还笑?你好意思笑么?对了,宁儿啊,跟你说正经的,妈最近一个多月总是心神不宁的,老做噩梦,梦到你和昕儿出啥大事情了,你们倒好,也没个回信,害我担心得要死,每天每天都睡不好,做梦醒来都是一身汗!我实在熬不住了,你爸就跟我说,让我到城里来看看你们,不然我还得继续睡不着。”

“所以,您就自己来了啊?您什么时候来的啊?我前几天都不在家……也不知道您要来,所以都没去接您……”

“前天到的呢……哎,人老了,记性差了,你这屋子我以前不是来过三次么,但这次都给忘了在哪栋楼哪个单元,幸好有个姑娘说认识你,我在问人的时候就刚好问到她,她就把我领到家了。对了,那姑娘人挺好的,说是你朋友……那个……昕儿不会说啥吧?”

我妈有我屋子的钥匙,所以我不奇怪她怎么进的屋子,我只是有点奇怪她提到的那个给她带路的“朋友”,于是问道:“那姑娘长啥样?”

“挺水灵的,说是在医院上班呢。”

是她……秦佳……她带我妈找到的路……她怎么会在小区里?怎么会那么巧碰到我妈?

心里闪过几丝疑问,但我很快就表情释然地道:“哦,我知道您说的姑娘是谁了,是我朋友,人家做护士的。呵呵,对了,爸的腿怎么样了?您出来,也放心他一个人在家?”

“你还操心你爸呢,他不就是那样,有一阵没一阵的,不过最近气色不错,腿也不疼了,我正好凑机会来城里看看你们。差点忘了,我还带了只小公鸡过来,家里养的,刚会打鸣,现在放在厨房里,明天杀了,炖起来,给你补补身子!对了,你说昕儿都出国那么久了,到底啥时候回来啊?妈可想她了……妈带这只鸡过来就是想给你俩一起补的呢,要不先养着,等她回来了再杀?”

“妈,昕儿这次出国要去好几个国家,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哎……这闺女,啥都好,就是让妈操心,年纪都这么大了,你们也没个孩子,哎……”

“妈,您又想抱孙子了啊?”

“能不想么,你看看你们,都三十老几了,哎……”母亲叹了口气,抹了把泪,转而又笑道:“妈也不是催你们,你们有你们自己的想法,呵呵……还有啊,你咋把头发给剃了?还弄个光头,这大冬天的,也不怕冷,真是的……你当时在窗子外面,可把我给吓坏了,你说你没事扒窗子干吗啊?也不按门铃,你真是想把妈给吓死不成啊?妈到现在心还噗通噗通跳,你要是有个事,你叫我怎么和你爸交代啊?”

“妈,都是我不好……我这不以为家里遭贼了嘛,想抓贼呢,所以就扒窗子了,没想到您在家里……”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宁儿啊,你这几天都跑哪里去了啊,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本来还想去问问志杰那孩子,可是他电话也不通,住在哪又不知道……我只能把屋子收拾了,在这里等你,也不知道你啥时候回家,电视上都在放要过年了,小偷啊强盗啊啥的,越来越不安稳,我就担心你是不是在外面出事了,哎……”

“没事呢,这几天诊所里特忙,病人特多,昕洁又不在家,我就睡在办公室了,您别担心,有志杰在,能出啥事?”

“志杰?对了,志杰这孩子,跟你一样,都是连个电话也没有,害得你婶子也急死。本来这趟她也想跟着一起来城里的,不过也是老了,病了,都快走不动了。哎,你碰到志杰,跟他说声,让他赶紧回去看看你婶子。”

“病了?!啥病?有人照顾没?”

“老病,咳嗽,气喘,年轻的时候冻的,哎……还能有谁照顾?志杰他爸都走了这么多年了,兄妹两个全靠她一人带大,真是不容易啊。好了,把两孩子都带大了,一个当了警察,整天东奔西跑枪林弹雨,让人不省心,还有一个呢……才刚刚大学毕业,谁又能想到,玉儿她……大好的姑娘,那么年轻就去了,哎……”母亲回忆起了往事,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妈,这些旧事,您就别想了,我一会就给志杰打电话,让他回家看看婶婶。对了,天都快黑了,我肚子也饿了,您做饭去吧,很久没吃妈做的饭了呢,怪想的。”

母亲见我喊肚子饿,终于把眼泪抹干净,站起来拍拍手,笑着说:“好叻,妈这就做饭去!”

深夜,我躺在床上,依然辗转难眠。母亲在隔壁的保姆房,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我实在想不到她会一个人从乡下跑来找我,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这么多时间没有音信,换做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坐不住。可是,我又该如何将先前的谎言继续编下去呢?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也实在太离奇了。

我能告诉她昕洁莫名其妙地失踪,无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了么?我能告诉她连凌志杰都已经不在警局,而是在某个危险的地方打黑拳么?我能告诉她凌志杰暂时回不去看他生病的母亲么?况且他母亲曾经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丈夫英年早逝,女儿却在大好年华死于意外,甚至连唯一剩下的儿子如今也生死未卜……所有的这些能让她知道么?一旦被她知道了,她又如何能够承受下去?

我实在做不到将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几位老人,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再承受这样巨大的变故,我只有把昕洁找到,把凌志杰救出,把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一切诡异离奇又危险的事情全都结束,才可以去面对他们。

可是,接下去,我究竟该怎么办?依然按照在警局里所想的那样,从刘成这条线索上开始么?我的感觉会是正确的么?我可以顺着他这条线索一路追查,直到找出王飞,找到昕洁,救出凌志杰么?

说实话,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面,经历了如此复杂的事情,每每以为找到事情的源头,却每每又牵扯出更离奇更加无法解释的现象之后,我几乎已经彻底丧失了信心。甚至在潜意识里都开始默认昕洁失踪,我再也找不到她这件事情。以至于到后来,亲眼看到凌志杰被王飞算计了去打黑拳那瞬间,我几近彻底崩溃,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无能为力,我已经没法对抗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他像怪物一样出现,像怪物一样消失,像怪物一样说着只有怪物才能说出的话,像怪物一样做着只有怪物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而我,只是一个凡人,又如何能知道这个怪物的想法,并抓住他?

算了,不去想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了,我打算把近来所有能得到的线索重新再理一遍,然后把明天要去精神病院见罗先梅丈夫的情景在脑海里预先模拟一次,并把我想要得到并且有可能得到准确答案的点强化一下,做好充分的准备,争取让明天的见面一切顺利。

但是,我想完了这些事情以后,仍然睡不着,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咔哒!房门的把手突然转动了,我整个人一下子警觉起来,差点从床上坐起,但我并没有真正坐起来,而是侧了个身,半眯着眼睛朝房门那边张望。

我看到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人影悄悄地走了进来。因为光线实在太暗,看不清楚身形,我只感觉到他在床前站了一会。

我终于忍不住发出声音问:“妈?是你吗?这么晚还不睡?”

但是没有回答,那个身影只是凑到我胸前,将被子往我头上拉了拉,然后就离开了,悄悄走出房间,并关上了房门。

我不知道后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母亲早已起床了,并做好了早饭,轻轻敲着房门,把我叫出去吃饭。

我喝着母亲熬的热粥,不经意地问道:“妈,您昨天睡得好么?”

母亲点点头,问:“咋了?我就昨天睡得挺香的,大概看到你我就放心了,所以一觉睡到5点多起来给你熬粥,我就知道你们小两口肯定不会自己熬粥。”

想起昨天深夜进房间的那个身影,又听母亲这么说,我脑袋里顿时有点晕,但依然想确认一下,于是问道:“妈,那您昨晚没起来过吧?”

母亲还是点点头,神色凝重地问道:“宁儿,咋了?你是不是又有事瞒着妈啊?”

一见她点头,我的冷汗就开始往外冒,但我不能表现出来,勉强做了个笑容,又赶紧扒拉了几口粥,说道:“妈,没事,我就问问,担心你睡不好呢。”

“呵呵,你还担心妈睡不着做啥啊,只要一见到你好好的,妈就睡的香了……哎,你慢点吃,别噎着!”

吃完早饭,和母亲撒了个谎说我要去诊所,今天有好几位病人等着,我得赶紧过去,等忙完了,趁周末再好好带她去逛逛,母亲欣然答应,我便出了门。

打的到警局,见了老姚,和他商量了一些见罗先梅丈夫的细节后,我们便坐着警车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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