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夜里他很晚才回到纽约。次日早晨八点十五分他来到中央街,进入州最高法院的那栋大楼,把他的传票拿给警卫看,警卫告诉他怎么走,同时得通过一个金属探测器。现在这玩意儿甚至出现在学校,还有很多公共建筑。很快的,他心想,连去超级市场都得通过金属探测器了。

不过或许这是必要的。有小孩会带枪去上学,还有那些恐怖分子。不过这些金属探测器只是为难一般守法的公民而已。几年前有一连串的劫机事件,在此之前你上飞机只是直接走进去,就像上火车或公交车一样,但之后因为有那些劫机者,机场就会规定你要通过金属探测器,从此以后像凯勒这样的一般公民就没办法带枪上飞机了。

好吧,这或许不是个好例子……

他没带枪上法院,而是带了一本书。他没跟太多人提起他即将要履行担任陪审员的义务——他并没有那么多朋友——但是他告诉了早餐时替他服务的那个咖啡店女侍,还有隔壁大楼的那个门僮,还有一个报摊老板。他们都告诉他同一件事,而他不得不怀疑报摊的那个人。他是巴基斯坦人,来到这个国家还不到两年,而他为什么已经知道去选陪审员时要带些可以阅读的东西?这个嘛,凯勒告诉自己,这家伙是做这行的,他卖阅读的东西,也许他不时碰到有人来光顾,说他们正要履行担任陪审员的义务,所以需要些可供阅读的东西。于是他才知道这个情报,不是吗?

凯勒买的是本惊悚小说。书里的坏蛋是个恐怖分子,但是金属探测器没法对付他,因为他带的不是枪。他拥有的是足量的新型超级病毒,足以引起瘟疫消灭全纽约,或可能整个国家,还说不定是全世界。这种疾病也特别恐怖,百分之百致命,而且不只让你死而已。你会七孔流血,甚至连毛孔都会流血,另外你还会痉挛、骨头发痛、舌头肿大、牙齿掉光、手脚变紫、眼睛还会瞎掉,然后你会死,死得很慢、很痛苦。

书中的女主角是个疾病管制局的调查员,长得很美,那是当然的,但她也同时机智、果断、意志坚强。不过她也不断在干蠢事,搞得你会想抓住她的肩膀,好好把她给摇醒。

凯勒认为书里的英雄男主角完美得不真实。他的太太原是疾病管制局的科学家,死于一种类似的疾病,是被实验室中一只得病的老鼠传染的。男主角很伤心但很坚毅,独力抚养他们的小孩,同时为财政部的秘密单位调查案子。他会帮隔壁的老太太整理院子,陪小孩做功课,每个他遇见的女人都渴望跟他上床或照顾他,或两者皆是。每个人都为他痴狂,除了女主角。

以及凯勒,不过这一点也不稀奇。白衣骑士一向无法吸引凯勒。

整个早上他们都在叫名字,那些人就去不同的房间里,看他们能否被选为陪审员。凯勒没被叫到名字,于是埋头专心看那本书。到了午餐时间,他走出法院大楼,下楼梯时一名女子走在他旁边。“那一定是本好书,”她说,“你好像被深深吸引了。”

“还可以,”他说,“一个疯子打算散播瘟疫消灭纽约,除非这个女孩找到方法阻止他们。”

“是女人吧。”她说。

要命,他心想。“嗯,她只有六岁,”他说,“所以我想称之为女孩应该可以接受吧。”

“她只有六岁?”

“快满七岁了。”

“而全世界的命运都在她手上?”

“这对任何年纪的人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凯勒说,“不过这是很好的准备。十五年后她可能得坐在陪审团席位,决定一个同类的命运。”

“了不起。”

“就是呀。”

“你喜欢越南菜吗?下个街区有家餐厅应该不错。不过法院给的餐厅名单上头没列这家店。”

“没列入名单的餐厅,”他说,“禁止陪审员进入。我们去冒险探探看吧。”

到了三点法院让他们都回家,四点前他打了电话给桃儿。“我带了本书去看,”他告诉她,“而且吃了一顿不错的午餐,是越南菜。”

“小心,凯勒。接下来你就想搬去越南住了。”

“我可能只需要再花两天在这事情上头。他们正在选陪审团,如果你三天内没被选上,就很有可能让你回家了。”

“那就不要被选上。”

“到目前为止还好,”他说,“我们都坐在陪审团室,每隔一阵子他们就会叫一群人的名字,挑出幸运的胜利者去法院。”

“那些就是陪审团?”

“他们要通过预先甄选,双方律师会问他们一些问题,等挑足十二个陪审员和两个候补为止。然后他们再把其他人丢回池塘里。”

“你就是这样吗?”

“我一早上连陪审团室都没离开过,”他说,“到了下午我被送进一个法庭,结果他们才发现让我进去之前,就已经选好十四个人。”

“所以他们又把你扔回池塘里。”

“所以我就拼命滑水,让我的头保持在水面上,然后他们就解散让我们回家了。我想我大概根本选不上陪审员,不过由不得我。得看那些律师的意思。”

“这个想法不好哟,”她说,“如果你想摧毁一个制度,把事情都留给律师去办就好。凯勒,我想你该做的,就是事先做点准备工作。”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可以避免被选上。有个词儿我想说,但到底是什么?”

“淘汰。”

“就是这个词儿。你可以设法让自己一定不会被选上。他们问你对死刑有什么看法时,你就说你明确反对死刑,就你的看法,那只是一种司法谋杀。那么检察官就会赶紧把你踢出去,速度快得你屁股上都还有鞋印。”

“好聪明。”他说。

“事实上这招太明显了,凯勒。可是行得通。再两天就行,嗯?”

“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

“再一天。”凯勒说。

星期二早上,他和前一天的午餐同伴交换点头和微笑,然后等午餐时间再度到来,他们下楼梯时又交谈起来。两人都没有提议,直接就走到“西贡之珠”,挑了前一天坐过的位置。“除非我们中了乐透彩券吧。”格洛丽亚说。那是她的名字,格洛丽亚·丹东。她比凯勒小几岁,一头短黑发,笑时嘴巴歪向一边。她在中城一家律师事务所当法务秘书。(“可是他们从不出庭,”她透露,“他们是做法人不动产的,清算时代表放款方。”)她跟先生住在茵伍德,她先生是个会计师,替世界金融中心工作。(“全国四大会计事务所之一。他刚去时这家公司是全国八大,然后是六大,现在数最减少到四了。他们持续前进,很快就会变成两大巨头之一,我猜想,但那跟杰瑞无关。他只是去办公室处理他桌上的事情而已。”)凯勒不懂她讲的那些。他只知道“十大”是一个大学美式撖榄球的分区联盟,但她讲的那几大应该是指别的。他猜想自己不需要知道更多。

“中乐透彩券,”他说,“是几率的问题,没错。但想想如果中奖能得到多少钱。”

“我们有可能碰到一个有趣的案子。一定比我在办公室碰到的那些强。而且我来这里又不用花钱。公司会付我薪水。”

“而纽约市政府会付我钱。”凯勒说。

“是啊,一天四十块钱。这种价码会让你以为大家都要抢着去当陪审员呢。你现在退休太年轻了。”

“人事精简,”他说,“我的工作没了,遣散费又蛮好的,而且我有存款。偶尔还会接点特约案子来做。”

回法院的路上,她问他那本书好看吗。“还可以,”他说,“我昨天晚上得忍着不要看完。”

“她其实不是六岁,对吧?”

“三十四五岁。”

“你这聪明的混蛋。当然我也是个聪明的混蛋,听你说女主角是女孩,就忍不住戳你。我希望我能选上陪审员。”

“真的?”

“有何不可?我乐在其中。”

星期三下午他打电话给桃儿。“他们提早让你回家了,”她说,“我想这表示战争对你来说结束了。”

“我选上陪审团了。”

“你在开玩笑,”她说,“你有告诉他们你对死刑的看法吗?”

“他们没问,”他说,“我想如果碰到哪个小鬼抢了某个女人的皮包,他们就不会太在乎你对死刑的看法了。”

“小混蛋去抢女人的皮包,他当然是活得不耐烦了。这是他们找你去陪审的案子吗?抢皮包?”

“不。我想是牵涉到偷东西的。挑陪审员时,被告从头到尾都坐在那里,他看起来太老也跑得太慢,没法抢皮包。等明天听了开审陈述时,我就可以知道更多了。”

“你会好奇得整夜睡不着。”

“我会整夜睡不着看完那本书。”

“有关瘟疫那本?我还以为你要留着在法庭上看。”

“一旦你在陪审团,”他说,“他们就不准你看书了。你得专心。”

“除非你是法官。凯勒,难道你进行那个那个什么鬼的过程时,不能想想办法吗?”

“预先甄选。”

“随便啦。你不能表达一些偏激的意见吗?”

“我其实不确定他们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他说,“所以我放弃去猜,就是很自然的回答问题。结果他们就选上我了。”

“真幸运。不过你周末还是放假,是吧?”

“星期五傍晚到星期一早晨。”

“除非你被他们隔离。”

“那种每天晚上把陪审团隔离的案子。”他说,“会花上一星期去选陪审员。但我这个,他们几个小时就挑好十二个陪审员和两个候补了。”

“换句话说,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案子。整个案子会进行多久?”

“几天,或许一星期。”

“还不算太坏。”

“没错。”

“你这个周末会去巴尔的摩吧?”

“法院一放人就去。”

“你可以马上把事情办完,也可以等审判完毕再去办。我——没问题,你呢,凯勒?”

“一样,”他说,“没问题。”

他独自在公寓里,没有东西分散注意力,很快就被那本书吸引住了。男女主角的关系发展从一开始冲突不断,然后愈来愈浪漫,而他一点也不动心。但其他情节中的迫切危机,吸引他不断看下去。而且他无法克制地喜欢那个坏蛋。作者企图把这个反派角色人性化,描述他有个如何不幸的童年,他的父亲如何虐待他,且把他母亲凌虐至死,以及他遇到过的种种悲惨遭遇。这或许可以解释他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但凯勒不怎么相信。凯勒喜欢他,是喜欢他做事的方法,他心智运作的方式。

稍早有一段情节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在跟她的小狗玩,坏蛋跟她交上朋友,他跟小孩讲的那些话好温暖。然后他以她作为超级病毒的试验品,掺进她的奶昔中,于是她就如同一般染上这种病毒的方式死了,七孔流血且临死前极端痛苦。这是为了向读者显示他是个什么样的王八蛋,免得你心怀任何疑虑。

但凯勒的想法并非如此。那家伙对小女孩好,从一开始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想把病毒传给她。所以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友谊,友谊只是行动的一部分而已。

此外那个人正计划杀掉整个纽约市的人,甚至整个世界。那个小女孩反正都会死,跟其他人一样。书里的死法能让她领先其他人一步,住进医院有医生和护士活着照顾她。他们无法帮助她,但他们至少可以让她死亡的过程舒服一点。

当然,凯勒心想,他有支持坏蛋的倾向。总之是书里或电影里的坏蛋。他最喜欢的男演员都是那种会让布鲁斯·威利斯和斯蒂芬·西格尔以及尚格·云顿一个接一个给杀掉的。最近好莱坞出了不少很好的坏蛋歹角明星,但他觉得其中没有人比得上杰克·伊拉姆,他或许是有史以来镜头前最伟人的坏蛋。而电影结束前有哪次杰克·伊拉姆还活着的?

他并没有真正被书中的这个反派角色吸引。你怎么可能去支持一个要灭绝全人类的人呢?即使你这一天过得很糟,即使你对每件事和每个人都很不爽,要灭绝全人类也还是太极端了一点。不过当男女主角阻止他并解救全世界时,凯勒不禁有受骗的感觉。本来有个大灾难要发生的,结果呢?结果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像点着了烟火,最后烟火的引信却熄掉失效了。

他在床上想着这些,书看完了。他撑着让自己清醒好把书看完,现在他却睡不着了。他不能整夜辗转反侧,明天一早他得保持清醒,才能坐在法庭里审判另外一个人类,而且——

就是这个了。他是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感到兴奋。而他必须向自己承认他没跟桃儿承认的——他想选上陪审团。

他猜想,部分是因为那种任何

人都会想要通过测验的驱动力,无论如何,他一开始就是会想选上。就像广告里的鲔鱼查理,你会希望自己够好,能成为Star-Kist的产品,即使这意味着最后你得变成罐头。

所以他尽力让自己被选上。许多问题都跟警察有关。这个陪审员候选人有任何警察亲戚吗?他相信警察通常都会说实话吗?他相信警官有可能会扭曲事实以确保能将犯人定罪吗?

这暗示凯勒——也暗示任何注意到的人——某些警方的证词将会是这个案子的关键元素,而被告则会是一个被警方撒谎陷害的无辜者。如果凯勒只想诚实回答问题,恐怕就难以说出口了。过去多年来,他几次跟警方接触的经验都很愉快。而他对警方的看法,一般来说,都是看他最近看过什么电影或电视剧集。他喜欢那个以巴尔的摩为背景的剧集中的警察,而且他很喜欢他们偶尔跟另外一个以纽约为背景的剧集中的警方合作。事实上凯勒最喜欢的巴尔的摩警察芒奇已经搬到纽约,出现在另外一个专门侦办性犯罪的新剧集。不只是那个演员换节目,而是芒奇那个角色本身换地方了。凯勒高兴极了。

但还有其他剧集里的警察又笨又残忍,而且实在很欠揍,凯勒不喜欢那些警察。他们站在法庭上公然撒谎。反之,虽然芒奇每次逮到机会都会讲一堆不相干的话,怪罪整个制度和政府,还有他的前妻。但他自己绝对不会做伪证。

所以凯勒不太懂在他之前去参加陪审员甄选的那个女人所举的例子。如果警察都可以栽赃去陷害一个像O.J.辛普森这样的公众人物,她说,那他们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砰砰!具陈理由淘汰。排在她后面是个男人,总而言之,他说有时候警方有义务在法庭上撒谎,否则罪犯就能没事脱罪。滚蛋!具陈理由淘汰。

凯勒设法采取中间立场,让自己能被检方和被告都接受。他办到了,被选入陪审团了。

格洛丽亚·丹东也是。

次日早晨,凯勒和其他十三个幸运者坐在陪审席。直到法官宣布中午休息之前,双方都在进行开审陈述。中午离开法院时凯勒和格洛丽亚自动脱离其他人。而且同样都自动走向西贡之珠,两人都点了今日特餐。

去餐厅的路上,他们聊了会儿天气,还有外头的空气比起法庭内有多么新鲜。等着上菜的时候,他们都没话可说了。“照规定我们不应该谈论这个案子的,”她说,“事实上我并不百分之百确定我们应该一起吃中饭。”

“法官没说不行。”

“对。那我们可不可以谈论其他陪审员?”

“不知道。照理说我们不应该谈论律师,或对他们开审陈述的看法。”

“那他们的衣服呢,或发型呢?”

她转了转眼珠,然后凯勒明白她并不怎么在乎那个检察官的衣服,或她的发型。那个女检察官的头发——中等棕色,部分挑染成红色,长度及肩,圈住她的脸——对凯勒来说似乎过得去,而且她的穿着对他而言,就是标准女性上班族的装束,可是凯勒知道自己的局限。谈到衣着和发型,任何异性恋的男性就像一个非集邮者看着满页的邮票,根本什么细节都看不出来。

“我很好奇他们在庭边会议都谈些什么,”他说,“但我有个感觉,我们不应该去猜测的。”

“有一两回,我几乎猜得到他们在谈什么。”

“真的?”

“所以我就试着不去听,就像试图不要去想某件事,就像白犀牛。”

“啊?”

“你试试看,”她说,“试着不去想某件事。”

有好多事情他们不能谈,但因此法庭之外他们有全世界可以谈。凯勒告诉她自己前晚熬夜看完了那本书,她告诉他一个她们事务所里面资深合伙人的故事,他跟一个客户有染。他们有讲不完的话。

到了一点半,他们回到陪审席。助理检察官开始传唤证人,凯勒专心听他们的证词。快到五点的时候,法官宣布今天休庭。

次日是星期五,他很遗憾那本书看完了。人人告诉你在等着挑陪审员时,要带一些东西去阅读。却没告诉你选上陪审员后,你也同样需要解闷的东西。庭边会议时不能看书——如果法官和律师正在会商时,某个陪审员忽然抽出一本平装版小说,恐怕不太好看——但还有很多其他机会。

“到我办公室来。”法官在十点左右时这么说,然后他和两个律师去了二十分钟。有两个陪审员在这段时间闭上眼睛,到了继续开庭审理时,其中一个没有办法把眼睛给张开。

“我想比特纳先生可能打瞌睡。”他午餐时说,而格洛丽亚则说,比特纳若不是在睡觉,就是个清醒打鼾艺术的大师。

“但我们或许不应该谈论这个。”她说,他也同意或许不应该。

下午又有了两次庭边会议,还有一次较长的中断,此时法官和律师们都留在法庭里,但陪审团必须离开。法警陪同他们去另外一个房间,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好像要审议出陪审团判决似的。可是他们没有事情要考虑,而且他们被下令不能讨论这个案子的,何况他们的座位距离太近,无法私下交谈,所以他们唯一能做的,真的,就是坐在那里。这时如果手上有一本书就好了。

四点三十分左右,法官让他们回家度周末。凯勒已经准备了一个小手提袋,里面装着干净衬衫,还有换洗的袜子和内衣,直接赶到宾州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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