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东西,山民都叫他石猴儿,其实乃是一种心性灵巧而又凶猛绝伦的猛兽山狨。

三人当中,只路清未随南洲以前,偶往山中樵采打猎,经一老者指点,见过一次,后来告知南洲,得知这东西与川峡中所产不同,是另一种,身比常狱高大得多。最大的长约三尺,小的从头到脚才只两尺,生来猛恶多力,爪利如钩,专吃猛兽脑浆。圆头凸嘴,形似猿猴,后面拖着一条长尾,坚韧多力,最长的竟有它身子一个半长,约有五六尺光景,尾梢生着一丛长毛,其尖如针。不用时,随意盘在身上,用时舒展开来,多么厉害的猛兽也经不起它一缠一击,一个不巧,被它勒紧咽喉,比毒蛇缠身还要厉害。倦时便用长尾钩住树梢,悬身而眠,飞行树抄枝叶之间,轻巧神速,急逾飞鸟。因其最喜模仿人类动作,轻不伤人,偶然路遇,至多跟人学样,或是强迫对方做上许多动作,也只软缠,决不加害。人却贪它那身兽皮珍贵和那一条长尾,常用酒果毒死,将皮剥去。经过常年诱杀,南疆深山之中已早绝迹。南洲听路清谈起,还代不平。

这时一见黑森林中竟有此物,自是惊奇,知道山狨虽极猛恶力大,爪牙犀利,决不伤人,定是众山民误会,并非怪物,因阿成再三警告,这东西实在难惹,喜怒无常,千万小心等语,也就不再多说,静心看将下去。

山狨出现以前,嘤嘤清啸之声响成一串,下面犀群竟似不曾听见。出现之后,又由离开四人八九丈的大树上跃起,也未落地,只在环湖树枝上面清啸飞驰,宛如凌虚跳跃,飞将过去。一圈还未绕完,树下这面的犀群还未看见,湖荡上下的千百凶犀已全数惊动。说也奇怪,那么凶猛雄壮、为数又多的凶犀,竟会被那和猿猴差不多的山狨吓住,所到之处哪怕正在狂跳怒吼,一经瞥见,当时安静下来,不论水陆,都是伏卧不动,悄无声息。晃眼之间,湖荡上下大片犀群全数吓倒。

四人旁边大树下的凶犀,本来只有一二十只,母犀死后方始越聚越多。先后百十只凶犀,纷朝一棵大树乱扑乱撞,当然不免互相冲突挤轧,力又用得太猛,和拼命一般。一经撞伤,先是野性暴发,终于急怒疯狂,自相践踏,越闹越凶,一时尘雾高起十余丈,后面来了克星,竟未看出。那十几只山狨来意,似因湖荡上下犀群最多,打算择肥而噬,未等下手,一见树下这些凶犀还在乱吼乱撞,咆哮如狂,全没把它放在眼里,不禁大怒,同声怒啸,一跃十余丈,飞纵过去,刚一到达,便抓伤了好几只。

四人藏在树上,看得逼真,见那山狨来势端的神速无比,宛如十几点黄白两色的流星凌空飞坠,直落当场,除将两只业已急怒发狂的凶犀先后抓杀而外,初上来时,简直不像存有敌意,只围着犀群,跳跳蹦蹦抓耳挠腮走圈子,口中不时发出嘤嘤欢啸之声,好似高兴已极,树下犀群一见山狨到来,也是当时宁贴,全数伏地,宛如泥塑木雕,凶威尽敛,休说不再暴跳怒吼,声动皆无。山狨共是大小十八只,皮色有白有黄,全部油光水滑,映月生辉,行走之间,周身闪动起一重接一重的水波,好看已极。

三人见下面大小两起犀群均被制服,先后共只杀了两只疯犀,底下便未动手,不知何意,想要探询,又被阿成暗中止住。隔了一会,这才看出,山狨性喜清洁,到树下时只由内中两只同类一对一各抓杀了一只,便即腾身纵起,也未吃什兽脑,便围着那百十只凶犀转圈子,相隔颇远,也不近前,好似怕那灰尘神气,湖荡那面的犀群最多,竟未顾及。

犀群遇到这样脱身机会,按说逃走并非难事,何况死对头共只这十来个山狨,比它少得太多,如其合力拼斗,压也把它压死。就算仇敌身轻力大、爪牙犀利,不是对手,这样众寡悬殊之势,只要同心合力一齐上前,怎么也能将它拼掉。不知怎的,竟会随同那两只臃肿肥壮的大犀,既不斗也不逃,守在当地,只是等死,毫无动作。

山狨也似深知这群蠢物的心理习惯,既不发威,也不暴跳怒吼,也不现什凶相,只围着群犀乱转,口中清啸之声宛如流莺娇啼,好听已极。等到转过八九圈后,方才犀群冲突扑撞激起来的灰尘宁息下去,为首一只大山狨忽然立定,朝同类叫了几声。众山狨立时分散开来,各朝犀群后股抓上一两把。那又长又细的狨爪起处,熊犀后股当时皮破血流,纷纷起身往湖荡那面走去。树下熊犀本来伏卧在地一动不动,吃山狨一抓,乖乖起立,跟了就走。

山狨共只十余只,休说全体熊犀,便树下这一群,相差也是十之一二,山狨身形那么瘦小,竟具无上威权,那么猛恶的庞然大物,竟被制得服服帖帖,俯首听命,丝毫不敢倔强,比什么都听话,不抓不动,一抓就走。山狨一双利爪坚逾钢钩,抓在犀股上面,当时连皮带肉一齐抓裂,现出四五条红印,鲜血四流。熊犀只管吓得周身乱抖,为了不吃这一抓之苦,明见同类业被仇敌抓伤起身,它却不走。索性倔强到底也罢,等被仇敌抓得皮开肉绽,鲜血四流,苦头业已吃到,却是俯首帖耳跟了就走,看神气,出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样苦头,疼痛已极,方才那样张牙舞爪咆哮如雷的凶威,竟不敢面向仇敌稍微施展,只在鼻孔里惨哼,声都发颤,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这十几只山狨动作绝快,转眼之间,树下上百熊犀,差不多每只都被抓伤,乖乖走往湖岸一面,和原有的犀群挤在一起,伏卧地上,无一敢动。地下斑斑点点,到处淋漓,都是熊犀所留血迹。

山狨等熊犀排好,围成一片,重又分开,四方八面做一圆圈,各占一方,围将过去,见有伏得稍远的,扬爪就是一抓。一声惨哼,被抓的熊犀便往中心挤拢。如这样分头下手,不消顿饭光景,沿湖一圈,密层层全被犀群挤满,昂首望着湖心两只为首熊犀,静听仇敌宰割,一动不动。

按说熊犀这样伯那山狨,原应一律,不知怎的,里外不同。岸上的一大圈,都是将头向里,伏在地上。湖心那两只为首熊犀,明知强敌当前,凶多吉少,仿佛倚仗犀多势盛,可以负隅一时,至多把手下犀群吃光,本身仍可无事神气,各瞪着一双凶睛,始而注定仇敌动作,昂首水中,也和群犀一样,无什动静。等到四面均被仇敌逼住,外围成了一大圈犀城,水中的一群,好似仗着地理,离为首的近,胆子较壮,虽没有方才那样猛恶发威,依旧围绕二犀身前,若有所恃神气,一面再将比它稍小一点的熊犀挤轧出去。等把犀群分成两起,许多留在水中的小犀,因被同类大犀排挤,拥向靠岸一面,当中立时空出一圈水面。两只大犀为首居中,另外一二百只最肥壮长大的熊犀四面包围,孤岛也似挤成一团,浮向湖荡中心。

那十几只山狨,这类事似已做惯,深知对方习性,知到时候,忽然同声长啸,在外圈犀城之上欢跃起来。为首二犀似被激怒,忽然昂首一声厉吼,那拥护身旁的大熊犀立时同声应和,吼啸之声比起方才还要情急猛恶。阿成虽曾见过两次熊犀为山狨所制,甘受残杀不敢反抗,但是为数不多,所杀也不满十只,又在白天无水之地,像当夜这等奇景,也是第一次看到。

路清等三人更不必说,见湖心犀群以两只最大的为首,合成一大圆饼,当中空出一圈水面,只管水中还有空地,却不许外圈同类挨近。稍一近前,中心犀群本是挤成一团,一动不动,仿佛怯敌已极,可是一见外圈同类逃入,立时群起而攻,仿佛那两只大犀是它护身符,只能保护它们,余者都该上前送死一样。而靠近湖岸的这一圈,只管想要靠近为首大犀而不可得,自己受了暴力威逼,一面却要欺凌岸上受伤的那些同类,将湖岸挤满,不许一只下水。经此一来,成了两道犀城、一圈水巷,环绕着当中两个首领和一些比较雄壮最大的熊犀,层次分明,各不相混。

当中犀群本和外层犀群不同,犀头有里有外,并不一律,等到为首二犀发威怒吼,立时纷纷应和,转过身来,一齐将头朝外,昂首怒吼,形态吼声本极猛恶,为数又多,湖水随同中心犀群转身翻动之际,惊涛腾涌,骇浪横飞,月光之下,宛如千里银雪跳波而起,看去越显威武。可是外层两圈犀群,似因为首二犀只知拥兵自卫,专和极少数的爪牙互相依赖利用,不管它们死活,内受同类逼迫,外有强仇大敌,四面围攻,两面煎迫,心胆已寒,只管昂首向外,还存希冀,并无一丝回应。

月光甚明,四人遥望逼真,方觉为首二犀和中心犀群业已情急发威怒吼,必能结合同类,与强仇大敌拼个死活,至不济,身边这一群最猛恶的大犀必能为之出力,这场恶斗不知如何紧张凶猛。隔了一会,吼声渐止,不见动静。那十几个山狨一任对方吼啸发威,张牙舞爪,始终不曾理会,也不再用利爪朝犀群中乱抓,只在犀城上面欢欢喜喜跳来跳去,有时并还朝犀头轻轻摸上两把,欢啸几声,由外而内,差不多把每只熊犀都摸到,忽然同声长啸,齐往中心犀群纵去。

为首二犀刚把头一昂,猛张血口,似要发威迎敌,声还未发,忽见仇敌并未伤它,一齐落向最前面同类身上,有的摸上两下,有的抓上一把,被抓的犀群立似皇恩大赦,亡命一般朝方才被迫挤往湖边的同类丛中冲去。看意思似上岸逃走,无奈先前排挤太甚,那些同类密层层挤在一起,无法冲上,冻蝇穿窗一般,此冲彼突,想要乘隙穿过,对方偏是死也不让,急切间无计可施。转眼之间,中心犀群只有十之六七被山狨抓过,齐往岸边同类挤来。一面是得到仇敌宽免,苦头吃足,却可保得一命。一面为敌所制,以毒攻毒,使其围成一圈,将中心这些肥壮的犀群道路挡住,不令通过,以便选择肥瘦,最后发落,这一作法自毙,逃的越多,冲突越盛,其势越猛,于是互相挤撞,两败俱伤,转眼之间乱成一片。山狨任其自相残杀,也不去理睬。等将一些不中意的熊犀分别用利爪抓伤赶走,只剩十之一二,和为首两犀挤作一团,这才择肥而噬。

这类熊犀,头上顶着一个生有独角的厚包,其坚如钢,山石大树均可撞破,不知怎的,竟禁不起山狨利爪,先抱着犀头抚摸,看去又是亲热又是欢喜,忽然一声惨嗥,那一片凸出的带角厚皮竟随爪而起,再一抓,便将犀脑取出,也未入口,就势甩向水中,那犀随同脑浆迸裂,血水涌处,当时身死。似这样,杀完一只又一只,转眼剩下二三十只最大的,为首两只大山狨立往那两只大犀头上纵去。它这里如法炮制,还未下手,下余山狨忽然同声发威怒啸,扬起尾鞭,近者爪抓,远者鞭打,内有几只,并往外围犀城上跳去,也是乱抓乱打。外圈犀城先起骚动,一只只慌不迭将头拨转,穿林而逃。湖水前面有了空隙,后面的早就得到仇敌网开一面的号令,不顾同类冲突,纷纷抢上,争先恐后,卷起满地泥雨尘沙,逃上岸去。

这类熊犀大都恋群,尤其对那为首两只大犀恋恋不舍,先受同类排挤,不得近前,又吃了许多苦头,这时竟改了脾气,一到岸上便自顾自穿林而逃。跟着,便听林中奔驰骚动之声连路响将过去,越听越远,仿佛乌合之众,上来那样张牙舞爪,威风凛凛,众星捧月一般,将为首二犀团团围住,及至外受强敌危害,内遭同类欺凌,对头仇敌又是极厉害的克星,一经打击,立即烟消云散,转眼逃光,只剩水中心有限二十来只最雄壮的熊犀和为首二犀,欲逃不得,每只头上都蹲着一个山狨,只管抚摸戏弄,并不下手,等到为首二犀众叛亲离,忽然同声欢啸,利爪起处,犀头厚皮立被揭开,将那脑髓捞将出来,这才放在嘴里,吃将下去。一片惨嗥过处,先前湖面上本是一片银色,忽然浮起许多大小片不等的黑影。

四人料是犀血快将湖面布满,这样小的野兽如此猛恶,好生惊奇,正在暗中戒备,忽听远远又传来一声清啸,与方才山狨啸声不同,约有盏茶光景方始停歇。声还未住,那十多只山狨,已和箭一般丢了死犀蹿上岸来,往来路林中飞纵过去,转眼无踪。那啸声甚是清越,从所未闻,余音曳空,半晌方息,竟听不出是人是兽。

四人和八十多个壮士料知厉害,且喜未被山狨看出,还算便宜,否则虽有山狨不肯伤人的传说,这等猛恶之物到底难料,何况生裂兽脑又曾眼见,并非素食之物,互相庆幸。阿成更是欢喜,说:“熊犀肉最好吃,今夜少说也有百多只死犀。明早正好用此题目回寨送信,就便请求同行,再好没有。”

众人先以为天明前必还有别的兽群来此饮水,尤其末次长啸甚是奇怪,看山狨突然奔去光景,无论人兽均非寻常,少说难免寻来,山狨也必回转,谁也不敢冒失下树,一个个剑拔弩张,守在树上候到天明。日光业已照将下来,始终没有别的动静,山狨也未回转。按照以往经历,断定平安脱险,心中一宽。众人虽都胆勇之士,遇到这类凶恶无比的大群猛兽,后来的怪兽石猴儿山狱更是厉害,到底不免提心吊胆。等熊犀逃光,那十多只山狨闻得林中长啸之声飞驰而去,人在树上守了这一整夜,来路又奔驰了一整天,当然不免疲乏,先还未觉,事情过去,心神一定,反更疲倦起来。二女、路清更因形势紧张,连肚皮也未吃饱。

阿成看出三人都有一些饥疲,略谈几句,正要下树查看。另一头目已带了十多个壮士抢先赶下,分往林中窥探,刚赶回来,说兽群业已去远,不足为虑。但是林中昏黑,前途有数十里,都不透天光,林木最密,中间更有好些险阻,必须绕越,就照以前去过之路,赶往落魂崖,至少也要一天半的光阴,何况前段险阻大多。同行壮士常时往来林中采荒,比较还好一点,路清等三人初次穿行这样奇险,加以昨日长途劳顿,直到今朝不曾阖眼,再要跋涉一整天,恐禁不住。万一行至中途精力不济,进退两难反而不美。同行壮士虽非初次经历,就此上路也是勉强。如把日期拉长一天,先在当地吃饱一顿肥肉,大家上树安眠,乘着连日月光明亮,午后起身,赶到前面觅地安息些时,索性缓缓行去,就便还可寻找以前去过的一条好路,以为将来往返之计,比较安稳得多。

三人来时曾听哈瓜布说此去楠木林险阻甚多,内有两处均非人力所能绕越,末了一段不曾去过,还不深知,单走到落魂崖前为止这一段,中途便有好几处奇险。以前共只去过三次,内中一次,无意之中寻到一片好地方,非但上透天光,并有溪谷平原,地虽不大,风景极好,末了一次,不知怎会迷路,怎么也寻找不到。三位此去如其能将此路寻见,以后彼此往来方便得多。并向二头目发令,三五日内把人送到落魂崖并非定限,迟速进退均要听命自己而行等语。料知同行壮士都已疲劳。心想:前途险阻,这大群熊犀和那怪兽不知去往何方,万一在此暗无天日的黑森林内,骤出不意狭路相逢,岂不讨厌!自来客随主便,他们奉有寨主严命,小心保护,不许丝毫疏忽。这等说法,定必有些为难,便是自己三人第一次受到这样劳苦,此时已是饥疲交加,走到路上,再要人倦难支,任其抬走,也不好看。

双珠人更谨细,首先开口答应,笑说:“黑森林内暗无天日,透光之处极少。我兄妹初次涉险,道路形势和前途安危一概不知,全仗诸位老兄相助,行止均请你们作主,无一不可。”

阿成接口笑道:“按说这条路我走得最多,但那未去过的地方真不知有多少。记得前途有一小山,上下全是空地,山洞甚多,这中段数十里路好些险阻,算将起来,和走三四百里寻常山路一样远近。最讨厌是未了十多里,左右绕越,少说也有一二百里冤枉路。我们在此吃饱睡足,候到日色偏西起身,赶到山下寻一两座山洞安眠,再好没有,并且还可将那每日照例来此饮水的兽群避开。小山偏在正路左侧三四里,外有密林阻隔,极难寻到。我们平日往来,全凭行路步数来记远近,稍微疏忽便要错过。幸而前两月,有三个人和我一路,又去过一次,并将沿途树皮削去一片,留有标记。这三个弟兄,倒有两人在此,有他们引路,必能寻到。有此多半日耽搁,我赶往寨中报信,再行赶回,决来得及。大家也可乘此时机,将那些死犀牛设法吊向树上,以便寨主派人来取,免被吃水的兽群占便宜,将它吃掉。别的不说,单这熊犀的角和那一身好皮,运往山外,也值不少东西呢!”

双珠听他口气,似想当时起身,赶回寨去禀告,就便向哈瓜布请求跟随自己为奴之事,忙即劝阻,力说:“来路险阻甚多,孤身一人十分可虑。我们业已答应在先,到了落魂崖,一定等你一二日。无须这样心急。就是要去,也等吃饱睡足,大家起身,并还请上几人与你作伴,同去同回才好。”阿成先说“无妨”,后来勉强答应,并将昨夜心事告知头目和一些平日和他亲厚的壮士。三人只说山人性直,说过算数,已然答应,便未多言。

人多手快,湖荡前面又是大片空地,业已水湿,不怕失火成灾。那犀牛肉又肥又鲜,重达千斤,众人挑了五条最肥的开剥,就湖水洗净烧烤。八十多人竟未吃完,还制了许多兽肉干粑,分带身旁。将皮角包好藏起,三人又各取了一只牛角,以备万一之用。大小死犀共有一百多只,内中还有好些伤重未死的尚在怒吼,均被众人用刀杀死,分别吊向高树之上挂起。忙了一清早,快要正午,方始停当,经此一来,谁也力尽筋疲。路清等三人,一则少年好胜,深知众山民尚武,最重胆勇勤劳。再说人家好意相送,也应同甘共苦,吃饱之后,虽经众人再三劝说,仍在一旁出力相助,帮众壮士捆扎熊犀,不肯上树。众壮士从未见到这样好的汉人,又见三人胆勇多力,本领高强,丝毫不以上客自居,人又那样俊美谦和,满脸春风,由不得心生敬爱,赞不绝口。

三人平日常听南洲说那对人处世之法,看出山人诚朴天真,胆勇义气,没有丝毫虚伪,对自己这样敬爱,越发兴高采烈,顿忘疲倦。阿成从早起便自带十余人,专做开剥犀牛之事,相隔颇远。中间另一头目,因阿成还要赶回寨去送信,令其吃完先睡。三人也未理会,等到吃完,帮助众人绑吊犀牛。双珠回顾阿成不在人丛之中,旁立壮士说他上树安睡,只当先睡,就此丢开,事完想起,命人往探,回报牛肉吃完,匆匆援到树上,拿了随身兵器,只约了一个同伴,便自起身,业已走远。三人只得罢了,一同回到树上悬床之内,分别卧倒,周身疲乏已极,刚一合眼,人便睡熟。

照例山人出外采荒,睡时均有专人防守。当日因那壮士常时采荒往来,深知地理形势,一则断定太阳落山以前当地向无猛兽踪迹,人又高踞树上,就有猛兽,也可无虑。加以连日连夜的险阻辛劳,人都倦极,反正日间不会有什变故,平日准备细密,采荒人所居之处,无论高树平地、穴居野处,除却命人分班守望而外,另外还有好些防御,因地制宜,各有不同,如警铃绷弩之类,一有仇敌、蛇兽侵入,触动机关,立发巨响信号,闻声立起,人卧树上悬床之内,十分安全。

阿成去后,头目只剩一个,先也想到轮流守望,后觉大家精力交敝,少时还要一同起身,不将精神养好,如何上路?再说也不公平,好在当地形势,就有猛兽万一走来,也可无害,便将警铃绷弩张好,率领众人一同睡去,通体八十余人,没有一个不是睡得又香又甜。

直到日色偏西,快要落山,路清醒来,探头一看,隔床双玉也刚醒转,悄说,“二妹,可要再睡二会?他们都还未醒,前途还有不少险路呢。”双玉笑答:“我和姊姊业已醒过一次,因见天气还早,又听四面树上呼声震耳,宛如蝇噪,这些山人睡得真香,他们这两天来辛苦太甚,从未得到休息,因此不愿惊动。我想到下面湖边梳洗,均被姊姊拦住。我姊妹想念爹爹,谈了一阵,不知怎会二次睡着。方才梦中似听左侧有人说话,因相隔远,不曾听清。先当同来壮士有人醒转,后来听出内有女子口音,睁眼一看,日色西斜,快到上路时候,四面静荡荡的,并无人迹。同来壮士也无一人醒转,心疑是梦,因不忍惊动他们,刚把眼睛合上,打算等到人醒之后再下树去,你已醒了。”

路清一听,方才有男女说话之声,心中一动,正向双玉追问所说的话,可听出几句是什口气,双珠也醒了过来。三人谈问几句,正说先前男女笑语之声恐不是梦,两旁树上的壮士已相继醒转。头目拿起牛角哨子吹了几声,这些山人中的健儿全数惊醒,均说:“天已不早。”纷纷援纵下去,各将先准备好的干粮取出,抢往水边吃上一饱,再赶回来。头目早将人分成两班,一面饮食,一面收拾悬床和食用之物。

三人也往湖边,本要洗漱,忽见边沿上漂着一些汗血兽皮,还有今早洗剥熊犀抛在当地的头蹄牛骨之类,回忆昨夜恶斗经过,嫌水汗秽,便走回来,另取葫芦中存水饮用了一些。见众壮士均忙于包扎行装,正要上前相助,忽然觉着左侧树上两只头角皆全的大熊犀不知去向。这些死犀均未开剥,本来挂向枝叶繁密的树干高处,不是阳光斜照,便到树下也不易看出,藏得极巧,有的并还藏在靠里一面。因这一株杉树最高,枝叶又密,上下挂了五六只,只有两只吊在高处。为防猛兽警觉,伤口全都朝上,以免鲜血下滴,余者均藏密叶之中。挂时三人均曾下手,记得最真,不知怎的,吊在树干上的两只忽然不见。再往林内搜索,灯筒照处,地上发现好些血迹。犀群带伤逃走的原有血迹也多,均是斑斑点点,没有这样大摊。地下的草却压倒了两片,也是污血狼藉,与犀群逃时所留血迹不同,血色更有新旧之分,好生不解。

头目和旁边十几个壮士闻声赶过,也觉形迹可疑。这样重大的熊犀,便是寨主得信,也必带了多人赶来,将其开剥,一条切成好几块才能背走。打算一次运完,少说也在千人以上,否则,休说抬它不动,好些地方也无法通过。失去的两条犀牛,虽有血迹留下,共只数尺方圆两摊,近在树后,地方没有碎皮残骨,连牛毛也未见到一根,分明是由树上取下,整只抬走,到了树后,见伤口倒转,鲜血下滴,嫌其污秽,只将腹中鲜血放掉,并未切开。这等拿法,人少不行,人多又难在密林之中通行,但又不是野兽所为。事已奇怪,妙在这样重大的熊犀,来人竟能避开警铃绷弩,轻悄悄援到树上将其放落,连那绑熊犀的长索一同取走,四围树上并无一人惊动,手底也极干净轻巧。就说人睡得香,这八十余人均是往来黑森林多年、久经奇险、耳目灵警的壮士,相隔这近,竟会被他在大白日里偷去两只大熊犀,谁也不曾听到一点动静,岂非怪事?照双玉所闻笑语之声和地上血迹,种种观察,分明人去不久。熊犀也是整只偷走,别的不说,单这神力,已是惊人,谈论了一阵,俱都惊奇不已。

众人先和三人商量,这许多珍奇难得的熊犀,丢了可惜,打算留下一二十个壮士在当地守候,等寨主带人到来,再作打算。双珠想了想,力言:“不可!来人这高本领,如有恶意,决非你们一二十人所能抵敌。我们八十多人,都是精强力壮、带有兵器的武士,他却如入无人之境,轻巧巧把熊犀盗去。本领之高,胆子之大,可想而知。照他来势,想要伤害我们极为容易,他并不曾丝毫惊动,所取熊犀只得两只。依我观察,对方人必不多,也未存有恶意。再说,这许多熊犀,人数稍少,决吃不完,全偷了去也是糟掉。来人只取两只,又未带有绳索。那旁树上吊着不少背子和许多食用之物,他并未顺手牵羊取走一物。可见来人认定熊犀乃无主之物,他正要用,随意取走两只,别的他全不要。看那意思,非但本领极高,也极讲理,与寻常传说森林中的野人迥不相同。好在这些熊犀均是机缘凑巧不劳而获,理应见者有份,拿走两条也不相干。最好听其自然,免又引起凶杀。我们如存敌意,万一村中藏有异人奇士,为了一时贪心,想要独得,白吃许多亏,得不偿失,甚而一无所得,岂不冤枉?好在森林之中黑暗险阻,草木繁茂,这样长大之物,为数这多,对方决拿不完。你们寨主人极机智,必能相机应付。我们还是各自上路,以免多生枝节,干事无补。”

头目闻言,觉着有理,只得罢了。双珠正说:“留人防守虽然有害无益,但也应该先向寨主报信,令作打算,以防万一对方来之不已,双方撞上,引起争斗。最好分出些人往归途迎去,通知后来的人,请其戒备,并将自己心意告知,请其遇上来人,和他讲理,按人平分,不要轻动干戈。就看出对方人少,也不可以多为胜,树此强敌,日后采荒往来,多出好些顾虑。”话未说完,三人忽然想起天明前远远传来的那声清啸将怪兽山狨引走之事,心俱惊疑。因那头目回答:“行时奉有寨主之命,中途不许把人分散,擅自回寨便是犯法,像阿成那样一二人回去是否怪罪尚是难料。方才打算分人留守,以防熊犀被盗,尚要路清等三人极力承当。作为三人的意思,并还留下信物,才敢分开。如果成群回去,寨主法令严明,非怪罪不可。”三人再三力劝,并削下一片树皮,写上字迹作证,又教了一套话,方始勉强答应,也只分出两人去往回路送信,多厂人也不肯。

三人深知山人心实,最能守法,寨主之令决不敢违,又觉他们常时往来森林,孤身上路不以为奇,冒险已成习惯。事情难料,偷牛人不知是什来路,万一回去人多,途中相遇,反易发生误会,也是不妥。见众坚持成见,也就不再勉强。商计停当,人也吃饱,整装待发。三人又将回去的两人喊来,再三叮嘱:“万一途中发现可疑之迹,或与方才来人无心相遇,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必须忍耐。”说完,分途起身。

那头目和阿成一样小心,为了熊犀被盗,心生警戒,因拿不准来人踪迹去向,不知虚实强弱,还未起身,便照寨主平日行军之法,五人一队,派出三队去往前途查探。三人同了大队在后,沿途留心观察昨夜逃犀所留血迹,点点滴滴随时都有发现,深草里面并有践踏之痕,分明惊慌情急,四面逃窜,极少成群结队,也无一定方向,别的却看不出什么可疑痕迹。走出十来里,犀群好似改路,蹿往两面森林之中,前途草木繁茂,已不再有熊犀走过痕迹。众人最担心是,这类熊犀大性猛恶,尤其昨夜受此重创,四下逃散,虽然势力分开,凶威大减,但它生具恋群特性,逃将出去,迟早仍要会合,就分作好几群,其势也不可轻侮。林中树多路狭,宽处甚少,一个不巧,狭路相逢,人力决不能当,稍微疏忽,逃避不及,便是凶多吉少。照此形势,犀群早已由分而合,另走一路,前途已无危险,少了许多心事。头目又和三人谈说熊犀的厉害和昨夜经过。先防途中相遇,甚是愁急,想不到运气这好,居然避过。再往前走,别的险阻虽然难料,似此无人能敌的大群猛兽,已不至于骤然相遇,实在可喜。前途便有危机,也可以人力克服。

正在高兴头上,头目忽然昂首闻嗅了几次,面上立现惊疑之容,喊声“不好”,当先往前驰去,边走边喊,所说均是土语,声低而急。三人也未听懂,见他神情紧张,手中本有一把极锋利的缅刀,又将背后有毒的梭矛拔下,双手一同扬起,口中急呼,往前飞驰。跟着,便有二十多个壮士随后追去。后面的人也似得到警号,纷纷抢上,将三人围住,相隔一两三丈不等。

三人知其赶来保护,如非形势真个危急,怎会有此举动!同时想起还有十五个壮士,分成三小队去往前途查探,本是轮流归报,至少有一两人相继往返奔驰,向后队的人报那前途形势,这时也未见有一人回转。心中一惊,断定前途有事,决非寻常。因见同行壮士前后围拥,不愿示怯,双玉首呼:“诸位老兄无须专顾我们,快往前途接应要紧!到底何事?也望明言。”连说两遍,见众壮士都是剑拔弩张,手持刀矛梭镖,各自戒备,不论前后左右,都是背朝自己,将面朝外,围成一个椭圆形。后面的人多半退走,脚步比方才慢了许多。前面的人并还排成好几层,将路挡住,意似不令三人抢先冒险。转眼之间,合成一圈人墙,将三人围在当中,随同林径宽窄,悄无声息往前走去。每三数人,必有一只灯筒放光,上下四外,一齐照射,对于上面树干,尤为仔细,仿佛有什危机伏在树上,就要暴起发难光景。看出紧张已极,心方有些醒悟,忽又听到前途信号之声,越知有警,均觉同行壮士个个义勇真诚,所凭都是蛮力,好似不曾练过武功。尤其那头目和先去的数人,人更忠实。恐其骤然涉险,少年心性,又都好胜,知道前面被人挡住,决不让自己过去,好说无用,同时发现左右两旁的壮士得到前途信号,已有一二十个分持刀矛弩箭,由两侧密林中掩将过去。

三人见此形势,再不上前,非但示怯,人家为我而来,遇事退却,装不知道,也非患难同舟之理。念头一转,不约而同,顿起雄心。路清首先飞身一跃,由前面壮士头上纵将过去。双玉近来和路清情爱越深,双方都是形影不离,见他孤身犯险,自不放心,跟踪继起。双珠相继飞身,由众人头上飞越过去。三人都是一身极好轻功,众壮士本想紧随保护,不令涉险,没想到有此一来,骤出意外,一声惊呼,同起响应,立时一窝蜂般,连纵带跳,各自穿林绕树,追将上去。

三人脚程飞快,身法又较山人灵巧,转眼便抢在众人前面。因觉头目警号接连传来,相隔尚远,以为就有危险,也在前面。始而各将灯筒取出,照路前奔。后来三人会合,成一个倒品字形,一同前驰,便由路清一人持灯照路。双珠姊妹灯已收起,耳听后面壮士呐喊之声,飞驰追来,非但未停,反因头目在前连发信号,恐其当先遇险,欲往援助,跑得更急,后面壮士自更落后了些。三人一样心思,都以为前面发生变故,有了危险,全没想到别的。哪知正走之间,忽然发现林中道路往两旁展开,心想:这样宽阔的地面,怎会不见天光?用灯一照,原来左侧涌起一道冈崖,最低之处离地也有三四丈,上面照样生着密层层的参天古木,所过之处崖势前倾,分外险恶,前面再走两三丈便是崖角,头目呼声越近,好似闻得后面惊呼呐喊之声,返身迎来,因被崖角挡住,不曾看见,不像遇险被困神气,为何这样大惊小怪。

这原是转眼问事,三人离开大队也只一二十丈光景,相去并不甚远。双玉和路清并肩前驰,双珠在后,相隔也只丈许,灯筒本已收起,因路清灯光照见前途还有山崖,右侧一片黑森森的,形势似甚险恶,所过之处,地比来路都宽,当中树隙最阔之处,竟有一二十丈,偏又不透一丝天光,下面野草,高只过膝,本极繁茂,一样土地,偏是时有时无,当中还有两三条两三尺阔的空地,寸草不生,由来路起,蜿蜒交错,伸向前面,仿佛人工开出,但不整齐。两三条路,和扭麻花一般,参差并列,分合不等。往往两条空地其净如洗,当中缝隙里却生着丈许长一条梭形的野草,繁茂已极;暗忖:“这样洪荒未辟、暗无天日的黑森林,怎会有人来此开路,将草拔去,并还这样干净?仿佛三条长蛇交错并列,是何原故?”想到这里,忽然心动,忙将灯筒取下,随手晃燃,四面一照。目光到处,刚瞥见左侧道边野草压倒了一长条,忽闻得一股腥气,看出大蟒蟠过和游行之迹,不禁心惊,料知那蟒刚去不久,还在近处,前后壮士惊呼急叫,必是为此无疑。口随念动,刚急呼得一声:“这里有蟒!”一面慌不迭手伸腰间,把乃父精心特制的避毒药囊匆匆取下,以防万一。

说时迟,那时快!她这里目光所及,只见一斑,别的地方还未及查看,脚底也未停歇,正在边喊边往前赶,想向双玉。路清警告,令其留意,一句话刚出口,那装避毒灵药的丝囊刚取到手,猛觉一股腥风凌空飞坠,耳听前面和头上急呼怒喝之声,只听出路清大喊“留神头上”,第二句还未听清,接连几点寒星,已由前面暗影中朝自己头上飞来,同时手中灯筒扬处,一条又长又大的白影,带着两团红光,一条尺许长的火线和一股腥风,已匹练也似当头压到!

双珠奔得正急,先未留神头上危机暴起,不容一发,休说纵身逃避,连念头都不容转,那条白影已似长虹飞坠,电一般猛冲下来。双珠情急心慌,扬手一剑猛力斫去,微闻“哎”的一声,那东西似被斫伤,紧跟着身上一紧,连剑带人全被卷住,凌空而起。方想:我命休矣!惊慌忙乱中,刚猛力挣得一挣,脱手松剑,就势往下一落,耳听前后上下众声怒吼,头上一亮,一股奇腥,带着大片腥风腥雨泼向面上,人也凌空下坠,落在地上,昏死过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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