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号,也就是蚁川爱吉死后的三七祭日那天,当丹那刑警吃完了午餐,经过鬼贯警部的办公桌时,发现鬼贯警部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恍惚状态,他双眼茫然若失地,望着窗外的景色。丹那看鬼贯警部圆瞪着双眼,张大着的嘴巴,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单纯的发呆。他不敢出声叫唤鬼贯警部,便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想发现他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但是霞关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早春风景,并没有任何古怪之处。

就在此时,鬼贯警部的鼻翼扇动,双颊泛红,猛然起身走了出去。不久之后,鬼贯警部回来了;现在的他,虽然已经恢复成平常的鬼贯警部,但脸上却难掩欣喜的神色。

“鬼贯兄,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嗯,那个Z皮箱里塞着马场番太郎尸体的谜,我总算把它解开了。”鬼贯警部笑着说。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您刚才到底在看什么呢?”

“咦?你问我在看什么?”

鬼贯警部不明所以地,盯着丹那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咧嘴一笑,在桌面的笔记本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几个汉字;接着,他向一脸愕然的丹那刑警,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先跟你说声抱歉,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月落乌啼霜满天。

“混蛋!……鬼贯兄,您也太过分了吧,这点程度的汉诗素养,我还是有的,好吗!……”丹那警部笑着说,“这是唐人张继作《枫桥夜泊》七言绝句中的一句对吧?”

“所以我不是说‘抱歉’了吗?……总之快点儿说吧。”

被这一说,丹那有点儿害羞地开口:“月亮落下,乌鸦啼叫,白霜布满天空,是这样的吗?”

“不对。”鬼贯警部故意用冷淡的口吻回答。

“真奇怪哪,应该没错啊!我记得中学时的汉文老师,就是这么教我的……”

“所以说,连你的汉文老师也错了。”

“那么说来,是月亮上的乌鸦被打下来,乌鸦啼时,白霜弥漫了整个天空吗?”丹那刑警放弃似的说着。

“让我给你上堂课吧。我在伪满洲国任职的时候,曾到苏州游览过。”

“啊哈,盛产美女的地方对吧?”

“确实有这种说法,听说询问中国艺伎出身何处时,十个里面有十个都会说,自己来自苏州。不过,我可是去那里看寒山寺的哟!……我从苏州的火车站坐上马车,往城外的方向,大概走了三十多分钟吧。寒山寺位于城郊,附近水光潋滟,美丽无敌。站在寒山寺前,我看见遥远的彼方群峰,层层叠叠,而在我正对面的山,就叫做乌啼山。”

“乌啼……!?”丹那刑警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乌鸦的乌,啼叫的啼。知道这个事实以后,再重读一遍诗吧。”

丹那刑警瞪着那七个字看了一会儿,不久,他也露齿而笑:“……哈哈,我明甶了。这么说来,这句诗的意思就是‘月落在乌啼山上,霜布满天空’的意思喽!……”

“没错。知道这件事后,我向中国人询问,结果证明我是正确的。会叫做乌啼山,代表那里可能有不少乌鸦,到了傍晚,就会传出乌鸦啼叫的声音。但在那首诗表现的情景中,可是连一只乌鸦都没有飞过唷!……”

丹那刑警似乎被深深打动了,在口中默默复诵两、三次后,仰头看着天花板,笑了出来:“这可真滑稽,日本的汉语学者,还为了这句诗争论了数百年呢!”

“没错,长年以来深信不疑的事情,只要从不同的角度解释一下,就会发现根本上的不同。关于蚁川爱吉怎么把X皮箱中的尸体,换进了Z皮箱,这个谜也一样,之所以会觉得不可能,就是因为解释的角度不同而已。只要解开了谜底,你一定会因为这谜团实在太简单,而不由自主地笑出来的。你我都因为误信一个现象,只有一种解释,并固执于这个解释,所以才会在一开始就犯了错。再举一个例子,顺便也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刚才看的是那只装在小学屋顶上的风向鸡,就是那个被叫做Weather-cook的东西。”

丹那刑警伸长了脖子,望向窗外问:“畜生,原来是那个风向器,对吗?”

“没错。”

“那个风向器有什么吗?……”

“现在那只鸡,正向着北北西方向,摇动着它的脖子,对吧?”

“是啊。”

“不过刚才,它可是朝北的哟!”

“哦?”

“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正对北方吗?”

“没错,正对北方。”

“这么说来,表示吹的是北风吧?”

“但,事实并非如此。”鬼贯警部一面说着,脸上却露出诡秘的笑容。

“鸡朝着北方的话,当然是吹北风啦,难道还有鸡朝北方,却吹东风这种怪事吗?”丹那刑警笑着说。

“当然不会这样。但是那只鸡朝着北方,并不代表一定吹北风。”

“哎呀,那太奇怪了吧。这样,风向器不就没有用了吗?”

“你还没有发现吗?”

“这个嘛……”

被问住的丹那刑警,双手抱胸思考着。但不用想也知道,鸡朝南方的话当然是吹南风,朝西方的话,当然是吹西风啊!

“我不明白。”丹那刑警坦然认输了。

“你错就错在太过执著于‘北方’这个角度了。借用我们刚才对那首诗的错误解释,来说明的话,就是因为太拘泥于‘乌鸦’,才会出错的。”

“哦?”

“风向鸡就算朝东也无妨。”

“什么?”

“朝南也没有关系。”

“我还是不懂。”丹那说道。

“我所说的,是无风的时候。”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丹那刑警顿觉颜面扫地,连声苦笑,“我真是甘拜下风。不过那又怎么样?”丹那马上就来了一记回马枪。

“你对风向鸡仅止于表面的观察,以及依照常识做出的解读,使你以为答案是北风,因此你才没有想到,还有无风状态这个情况。不过,我一看到那个风向器,就马上联想到了黑色皮箱之谜……不,其实也不算是联想,因为这个问题,一直都在我的脑子中盘旋着。总之,我一把二者凑在一起,就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丹那刑警此刻只是一脸肃然地听着。

“我以前是这么想的——蚁川爱吉只能在二岛车站前,把马场的尸体塞进Z皮箱,这件事情你也知道吧!……”

“对,晓得!……”丹那刑警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本来认为除了二岛之外,没有别的机会了。”

“……”丹那刑警仍然一脸茫然地望着鬼贯警部。

“不懂吗?”

“不懂。”

“刚才,你的注意力,完全被北风给吸引住了,所以忘记还有无风的状态。”

“……”丹那刑警依然茫然摇了摇头。

“这样还不懂吗?……好吧,等一下会有一位客人来到这里,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

鬼贯警部口中所说的“客人”,是白川运输行的老板,他黝黑的脸,还是跟之前一样,皱得像根苦瓜,不断地搓着他骨节嶙峋的大手。鬼贯警部露出亲切的笑容,带他前往三楼的咖啡厅。

他为老板介绍丹那以后,叫来了几份甜点,然后一边把甜点送入口中,一边与老板展开了谈话。

“就像刚才在电话上简单提到的,我请你来,是想再问一次,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五号,你受到蚁川爱吉的委托,到膳所善造家拿皮箱的事。从前因后果推断的话,我想我的推测,应该不会错,但如果你能为我证实,我所陈述的内容的正确性,那就再好不过了。请放心,这件事一点儿都不难,你只要回想当天,发生的事情就可以了。”

看到对方犹豫不决的样子,鬼贯警部自己起了头:“那么,由我来问你问题吧!……在前一天——也就是十一月二十四号的时候,蚁川打电话给你,要你第二天到膳所家,对吧?”

“是的,正是如此。”

“然后到了次日下午,你骑三轮货车前往膳所家,去取那只黑色皮箱,然后把它带回蚁川家,是在他家里打包的,对吧?”

“是的!……”白川老板点头说道。

“关于这件事,你们运输行是专门送货的,要打包的话,在店里打包,既方便,又不怕弄乱四周,这样你也比较省事,不是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选在蚁川家打包呢?”

“这个嘛……”老板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当时的事。

“……其实,那天我去大久保的膳所先生家里之前,曾先到蚁川先生那里,跟他询问目的地的住址、姓名跟路线等。那时候蚁川先生说:‘在我这里打包后,从原宿车站寄出去吧。’反正货物寄出之前,本来就要给他看一下,所以我就照做了。”

“原来如此,那么,你从膳所家运皮箱,到了蚁川家之后,在那里做了什么呢?”

“我把皮箱打包起来了。”

“请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是在哪里打包的?”

“是的,打包是在蚁川家外侧大门后,靠近左侧,可以看见厨房后门的地方。一开始,我跟蚁川先生一起,从车上把皮箱搬了下来,放到刚才说的地方,然后蚁川先生就留下我一个人,走到屋里的储藏室,把草席与绳子给拿了出来。接着,我们两人就一起,把黑色的大皮箱用草席包好,再用绳子捆起来,不过,包草席其实是我的工作,他只在一旁,帮了点儿小忙而已。事实上,我独自打包的速度会快很多,但他那么热心,我也不好不给面子,拒绝人家。”白川运输行的老板笑了笑说,“等到打包完成,大概花了三十分钟左右吧;我喝完茶,就把皮箱运到原宿车站了。”

“嗯,你说得非常明白,不过,有没有漏掉什么呢?”

白川运输行的老板的头左摆右摆了两三下:“漏掉什么?……没……没有,就这些7……”

鬼贯警部似乎是希望对方自己回想起来,他用手咚咚地敲着桌子的一端,等待对方说话,但运输行老板依然没有开口。

“……那么,我来提醒你好了。就是我在电话里说的,那个货签的事啊?”

“哦,您说货签的事,那是蚁川先生自己写的。”

“说得再详细一点……”

“是……嗯,就是,他把砚箱给拿出来了。”

“什么时候?”

“就是……我刚才说到,我们将皮箱从三轮货车上卸下来,放到庭院后,蚁川先生到储藏室里,拿出了绳子,对吧?……”白川运输行的老板点着头说,“在我忙着松那条绳子的时候,他把砚箱给拿出来了。”

“从哪里?”

“嗯……这个,好像是从厨房后门,那边拿过来的吧!”

“然后呢?”

“然后,他就开始磨墨了。”

“接下来呢?”

“接下来他拿出笔,用嘴润开笔尖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自己没有把货签拿出来,于是我就去帮他拿了。”

“你去哪里拿的?”鬼贯竟部急切地问道。

“去储藏室。”

“你一开始就知道,货签放在储藏室里吗?”

“您说我吗?……不,这件事是蚁川先生告诉我的。”白川运输行的老板笑着说。

“这个部分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儿吗?”

“这个嘛……”货运业者闭上双眼,“那个时候,蚁川先生说:‘啊,我忘记拿货签了,你去帮我拿一下吧!我把它挂在进去储藏室后,右首边的墙壁上,帮我拿两片过来好吗?……里面的电灯坏了,刚进去会很暗,但眼睛习惯以后,很快就能找到的。’”

“然后呢?”

“那里面的确如他所说的,一片漆黑,进去之后,有一小段时间,我什么都看不见,但过了不久,眼睛就习惯了黑暗。我取下两片货签后,就走回了原处。”

鬼贯警部很满意似的,温和地笑着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这段过程大概经过多长时间?”

“嗯……这个嘛,因为要等眼睛习惯了黑暗,所以,大概两分钟左右吧!”

“那接下来呢?”

“我回去以后,蚁川先生停下了磨墨的手,对我说:‘啊……找到了吗?真是太感谢你了。’”

“在这之后呢?”

“接着,我把货签递给他,蚁川先生在上面,写了收件人的姓名与住址。皮箱打包完成后,就把它绑到上面去了。”

“我明白了……”

鬼贯警部再次满足地点了点头,他不疾不徐地转过

身来,对丹那刑警说道:“丹那,你或许会认为,我在意这件事,是出自于对所有事物,都会起疑心的职业病使然吧……”

鬼贯警部说完,歪着头似正在思考,他看起来像是在踌躇着,到底要不要把话说出口,也像是在考虑着,到底该如何说出口。

但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向老板问道:“冒昧地问一下,当蚁川爱吉那小子在货签上,填写收件人资料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那时候我忙着摊开草席,松开绳子。”

“蚁川写完货签之后,就来帮你打包了对吧?”

“是的。”白川运输行的老板如实地点了点头。

鬼贯警部点头,对丹那说:“我来说明我觉得不自然的地方吧。一般人在打包的时候,都是把行李包好之后,再别上货签,但是,动手包装之前,就特地叫人去拿货签,并在上面写字,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你小子听清楚了,丹那,打从学生时代开始,蚁川爱吉就是那种在做事之前,一定会事先规划好、极端符合机械工程师个性的男人。举个比较简单的例子,不管他有多么想喝酒,也绝不会手拿着酒杯,打开威士忌的瓶盖。他一定会先打开瓶盖,再将酒杯拿在手上。对知道蚁川个性的人来说……不,就算对不知道的人来说,明明应该在最后做的写货签,他却偏偏要一开始就写,甚至还特地叫人去拿,仔细一想,他这样做不是有点儿奇怪吗?”

“的确很奇怪。”丹那感到不解。只不过他心里想的是:对细枝节末的事情,如此吹毛求疵的鬼贯警部,远比蚁川爱吉的行为要奇怪得多了。

“那么,白川先生,”鬼贯警部又一次向货运业者提问,“你只有在那个时候,没有跟蚁川爱吉在一起吗?没有其他的了?”

“是的,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一样,只有那时候而已。”

在丹那思考着这个问题意义的时候,鬼贯警部接着说了下去:“那么,白川先生,从你到膳所家,收取那只皮箱,到把它从新宿车站,寄出去的这段期间,你有没有什么不太对劲儿,或是感觉诡异的事情呢?……不管多么微小的事情,都没有关系。”

没想到,老实的货运业行老板,居然一下子满脸通红,垂下了头。保持这种姿势数秒后,他就像基督徒在忏悔一般,露出了严肃的表情说:“啊……其……其实,我活到现在,自认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这是我唯一值得自傲的地方。大家都肖我是诚恳老实的人,而我也从不隐瞒任何事情。但就在那一天,我从膳所先生那儿,拿到黑色皮箱以后,正要搬到三轮货车上时,不小心手一滑,刮伤了皮箱的底部。那是只相当坚固的皮箱,本来就算使劲刮它,也不会留下痕迹的,因此,这只能说是我运气不好。如果能早点儿把这件事,告诉蚁川先生,请求他的原谅就好了,可是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找不到机会跟他道歉;蚁川先生一会儿慰劳我,一会儿又端茶给我喝,一会儿又忙着做别的事……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机会飞走了。但就在我拿草席包裹皮箱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令我讶异的事情——当时,由于我对自己的失误,仍是耿耿于怀,所以,就把皮箱底部稍稍抬起,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想偷看一下那个刮痕,结果一看,那个刮痕居然神秘地消失了!……我心想,说不定是我刚才在心慌意乱的情况下,记错地方了,所以我又若无其事地,看了看那只皮箱的其他部分,但还是没有找到。那时的我,有种像是目睹奇迹发生,又像是被狐狸捉弄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一定是看漏了,才会发生这种事情,可是现在,蚁川先生已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突然离开了人世,而我也就成了―个骗子了。”

丹那刑警鄙夷地盯着这个怯懦男人黝黑的脸。为这种无聊小事烦忧的人,在这个时代是活不下去的。而用极其认真的表情,听着这段愚蠢自白的鬼贯警部,看来也不太正常了。

鬼贯警部送走了客人以后,再次与丹那刑警相对而坐,然后又叫了份点心。

“怎么样啊,丹那?……听完了刚才那些话,你应该明白:马场番太郎的尸体,是在哪里塞进Z皮箱了吧?……蚁川爱吉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做到这一点的,这些问题全都一次解决了对吧?”

“咦?……”丹那惊讶不已。

“你还不明白吗?……刚才那个人不是说了,从膳所善造那里拿来的皮箱,跟他拿到原宿车站的皮箱,不是同一只。”

“不是同一只……”

“没错。他不是说,皮箱底面的刮痕,突然不见了吗?”

“……”

“没有刮痕的皮箱,并不是从膳所那里运来的皮箱。”

“嗯嗯。”

“那么,两只皮箱是在哪里被调换的呢?”

“……”丹那刑警仍然回答不上来。

“还不懂?……听好了,蚁川别有用心地,叫运输行的人,去储藏室拿货签后,趁这个空当,把从膳所家运来的皮箱藏在家中,并拿出自己的皮箱,代替之前那一只。等对方出来之后,再摆出一副没事人的表情,叫他送走。运输行的人做梦都想不到,蚁川居然会有同一款皮箱,所以,他自然没有发现其中的蹊跷。虽然刮痕的消失,令他感到一丝惊奇,但他绝对想不到,皮箱其实已经被调换过了。蚁川爱吉应该是把他的皮箱,放在厨房后门,以便能立即取得,但如果被女佣人看到,计划就泡汤了。所以我刚才打电话,去问了女佣人一下,结果她说,那天蚁川吩咐她,出去买东西了。听到这里,我更确定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所以,才请了运输行的老板过来。”

“这样的话……”

“所以说,借由运输行老板的手,从原宿车站寄送到二岛车站的,其实是蚁川的皮箱,也就是我取名为X皮箱的那一只。听好了,这里是这个计划最重要的诡计。也就是说,近松千鹤夫在二岛车站领取的皮箱,以及在十二月一号到三号的这三天内,寄放在二岛站的,都是X皮箱。”

“请……请等一下!……”丹那刑警急忙举起手掌喊暂停。他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试着要理解鬼贯警部的话。

“……原来如此,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诡计啊!……畜生,真是被他狠狠地摆了一道呢!……”

丹那刑警顿时大笑起来,但不一会儿,他突然敛起笑容,急切地问道:“不过,寄放在二岛车站的那只皮箱,就是那个X皮箱,里面到底放了些什么啊?不会真的是古董吧?……”

“那是骗人的。只要跟马场番太郎的尸体重量相同,不管什么东西,都可以放进那只皮箱里。”

“那么,里面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是沙。蚁川曾打电报告诉近松千鹤夫,那只装尸体的皮箱重量,而要把皮箱调整成相同重量时,用沙不是最简单、方便的吗?……当我拜访近松千鹤夫位于二岛的家时,在那附近就有一座沙堆,我想他应该是利用那里的沙吧!……近松他们的计划,是在十二月一号,先寄放那只皮箱——请注意,那是X皮箱,绝非Z皮箱——再于四号晚上领出,然后,将丢弃内容物的空皮箱,从远贺川车站寄送到新宿车站。如果里面装的真是古董,在前往远贺川车站途中丢掉之后,第二天早上,就会有人注意到这件怪事了;但是,要在货车上处理内容物,就只有把它丢在路上,这一个办法了。而说到丢在路上,也不会被人注意的东西,最符合条件的,不就是沙子了吗?……他们把沙子倒掉了之后,重新用草席,把皮箱包裹起来,再用绳子绑好,以便马上寄出。但因为是在剧烈摇晃的卡车上,摸黑打的包,所以,他们把皮箱包装得七零八落,也因此而被远贺川车站的人拒收了。”

“我有一个疑问想请教,与其这么大费周章地在货车上,把皮箱里的东西处理掉,倒不如直接把黑色皮箱,当成小型货物,从远贺川车站寄出去不就好了吗?……”丹那刑警举手示意鬼贯警部且慢,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在倒沙子的时候,也可能会发生突发状况,比如被人看见什么的啊!……”

“没错,重点就在这里。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蚁川爱吉希望,将知道有两只同款皮箱存在的人数,减少到最低,所以,要是有两个从外观到重量,都一模一样的黑色皮箱,在同一天晚上,一起被寄到东京的话,马上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是他想避免的事情。”

“是这样的吗?”丹那刑警并没有立刻表示赞同。

“如果不用担心这一点,那就如你所言,不需要把皮箱里的内容物丢掉,也就不需要特地跑到远贺川车站,只要在附近的折尾车站寄送就好了。但是,寄送时间与目的地,如果相同的话,就算是从不同车站,寄出去的东西,也必定会被运上同一辆货运列车。因为从二岛车站寄送出货物,都得在折尾车站,换到往东京的列车才行,所以,两只皮箱不只会搭上同一辆货物列车,还很有可能,被放在同一个车厢里。这样一来,就算其中一个包着稻草席,另一个是兰草席,但警方跟铁路方面的人员,还是可能会在小型货物通知书上,发现有两个货物的重量几乎相同,并进而注意到这件事。因此,他才要把沙子倒了。”

“原来……是这样啊!……”丹那刑警沉吟了一会儿,才终于恍然大悟似的重重点头。

“所以说,在远贺川车站,不得不把草席拆开的时候,蚁川爱吉应该在心中大呼不妙吧。不过他交了好运,或许是那位负责的站员,对市井之间的杀人案不感兴趣吧,因此,对方并没有把这只皮箱,跟装尸体的皮箱联想在一块,也因此,蚁川爱吉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丹那刑警默默地点头,然后又问了另一个问题:“鬼贯兄,既然如此,他大可不必这么手忙脚乱地,把草席包上去,可以多费点儿工夫,把黑色皮箱包好后,在远贺川车站之后的站寄送不是吗?或者也可以停下货车,从容地包好之后,再从远贺川寄出去不就得了。”

“不行,他不能这么做,丹那。要是把货车停下来,就会让货车司机察觉这件事;而如果像你说的一样,为了包好黑色皮箱,而将路程拉长到远贺川之后第二、第三个站——比如说赤间站好了,这样一来,就换成他们在寄出皮箱后,到福间站的时间变短了。要完成这个诡计,蚁川一定得在福间车站搭车,如果到福间站之后的车站去搭,是绝对赶不上112次列车的。这是在计算过货车跟搭112次列车的车站间的距离、货车的速度、以及112次列车的发车时间,这三个要素后,所算出的结果。

“况且,蚁川爱吉把空的X皮箱拿去托运后,还得赶在到达福间之前,在漆黑又不断摇晃的货车上,跟近松千鹤夫互换衣服。为了不让司机从他背后的窗口,看到这一幕,一个人在换衣服的时候,另一个人需要用身体靠着窗口,以遮住司机的视线。你也回想一下,自己因为睡过头,而急急忙忙系领带的时候,领带会被系成什么样子吧?……这样的话,你应该就能明白,互换衣服需要多久时间了。”

“哦,你这样一说我就懂了。”

“因此,蚁川爱吉才想把这段时间——也就是托运X皮箱的车站,到福间站的距离——拉得越长越好。二岛到福间站的距离是固定的,所以,他只能尽量缩短二岛与托运X皮箱的车站间的距离。为了这个理由,他才选择了远贺川车站;而也因为这样,皮箱的包装,才会那么粗糙。”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丹那刑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描述的顺序有点儿乱,所以,才让你每字每句都要听仔细了。另一方面,蚁川爱吉于十一月二十九号晚上,在自己家里杀死马场番太郎后,便直接将他塞入预先准备好的皮箱中。但是,那只皮箱是膳所转让给若松的Z皮箱。蚁川在皮箱中,放入眼镜跟车票,好误导别人以为,犯罪现场是在近松的防空洞中。到了第二天早上,在谎报内容物是薄盐鲑鱼后,他便把东西寄了出去。”

“接下来,在四号当天的傍晚,蚁川爱吉来到若松车站,领取装着尸体的Z皮箱后,就像我们已经知道的一样,坐上司机彦根半六的货车,来到了二岛;他跟近松千鹤夫一起,把Z皮箱抬到车站附近后,便将它和近松千鹤夫一开始,寄放的X皮箱加以调换,把装着尸体的Z皮箱,寄送到汐留车站。这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所以说,Z皮箱里会有尸体,是理所当然的事,而X皮箱里则是打从一开始,就连一根马场的头发都没有。”

丹那刑警静静地,像个孩子似的,重重点了点头,然后点上了香烟。

“这么说,从新宿寄到若松站的那个、装了尸体的Z皮箱,在外层的草席底下,也绑上了纵横交错的细绳喽?”

“没错,由近松千鹤夫打包的,谎称内有古董的X皮箱的绑法,是直的绑两条,横的绑四条,用的是马尼拉细麻绳、而蚁川爱吉打包的Z皮箱,同样也是用马尼拉细麻绳,绑法也丝毫不差,就连

装在上面的货签,用的也是同型的木片。不管是绳子、货签还是货签上的文字,一定是事先就准备好了,因为两只皮箱的包装,一定要完全相同,不然会被二岛车站的站员看穿的。我想关于这一点,蚁川爱吉应该仔细叮咛过近松千鹤夫很多次,可能还画了图解寄给他吧。不过在他的遗书中,这个部分讲得非常简略,所以,这大部分都是我自己的想象。但我认为,这与事实应该相去不远才对。”

“他想得可真周全啊!……”丹那刑警不禁长长叹息一声。

“这是他身为机械工程师的天性。从那天晚上,货车停在二岛的十字路口时,发生的事情,也能看出他的深谋远虑一一他预料到我会找出货车司机,所以特地促使司机,记得他往返车站与货车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十五分钟,以便让司机做出对他有利的证言。的确是老谋深算啊!”

话在这里暂时打住,鬼贯警部喝下一大口冰凉的绿茶,润了润嗓子,丹那刑警看着他,也跟着抽了几口烟。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毫不怀疑:蚁川爱吉从若松车站领出的、声称装着薄盐鲑鱼的皮箱,就是X皮箱;我不只是对这件事情深信不疑,还一直陷在那虚构的逻辑里,不能自拔,唉,连我自己,都对自己哑口无言啊!……”鬼贯警部苦笑着说,“我们为了X皮箱中的尸体,到底是在何时何地,被换到Z皮箱这件事,而头痛不已,但事实却只不过是,皮箱被整个调换过来,所以彦根半六与站员所说的那十四、五分钟,就已经很足够完成了。

“我不是说了,两只皮箱与马场番太郎的尸体,是构成这个诡计的三大要素吗?到此为止都还是正确的。可是,虽说要构成这个诡计,这三项的确是不可或缺的,但因此而断定,这三个要素一定要在一个时空有所交集,这就是我的失误了。因为我没有想到,在某个时间点上,只要两只皮箱,就能构成这个诡计的基础。虽说如此,但并非只要有两只皮箱,就能够完成这个诡计,还需要加入整出戏里,最重要的角色——尸体,才能够组成这个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诡计。所以举出三个要素这个思路,是绝对没有错误的,但是,乖乖地掉入了蚁川爱吉设计的陷阱这一点,不管怎么看,都是我输了。”

话是这么说,鬼贯警部却没有露出丝毫懊恼的神情,还轻笑了几声。

“我们之前都没发现,皮箱是在蚁川家被替换的呢!”丹那刑警低声叹息着。

“不过,我们已经知道:蚁川爱吉拥有跟膳所善造同一款型的皮箱,以及运输行的老板,曾在蚁川家打包这两件事,这就等于一切的资料,都早已提供给我们了。所以说,如果我真是一个明察秋毫的名侦探,知道这个情况之后,应该会两眼发亮,快刀斩乱麻地把这谜团给解决了吧!……反过来,从逻辑上来说,除了那个时候以外,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这么一说,的确是那样没错……”丹那刑警双手抱胸,怅然若失地叹息着。

“是啊,打一开始,解开谜团的线索,就放在我们的眼前了。这些话虽然我已经重述了多遍,但我还是得再说一次,我的注意力,完完全全被尸体吸引了,根本没有余力,想到塞入尸体以前的皮箱。我已经意识到,两只皮箱可能是在二岛站碰头时被交换的,却没有再更进一步联想到,两只皮箱曾在蚁川爱吉家会合这个事实。我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尸体的移动上,造成了思考上的盲点。而送到若松车站的是X皮箱——反过来说,就是寄送到二岛车站,由近松千鹤夫领取的皮箱,就是Z皮箱——这个先入为主的观点,则遮蔽了我的双眼,让我陷入了动弹不得的窘境当中。现在回头一看,应该会觉得整件事情,实在是简单到可笑了,果然凡事都是哥伦布的鸡蛋啊!”

“不,一点儿都不可笑。这案子是警部您跟蚁川之间的智力对决吧;解开了这个谜团,代表您已经胜过他了啊!”丹那刑警笑着称赞道。

鬼贯警部的脸上,瞬间闪现意兴阑珊的表情。他有气无力地望着天花板上的灯,用平缓的语调喃喃说道:“不对,胜利的人是蚁川爱吉那个小子。我想都没有想到,马场番太郎在柳河拍打桌子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按下了启动开关,让这起案子的齿轮,开始呼呼地转动了。我直到刚才为止,都紧咬着一个解释不放,跟看到风向鸡指着北方,就认定现在吹的是北风一样啊!……”

华灯初上,银座的柳树,冒着柔嫩的淡绿色新芽。在往来行人轻快的脚步中,感觉得出浓厚的春天气息。

鬼贯警部与丹那刑警结伴而行,在街上随兴漫步。

“银座已经差不多复兴起来了,真快呢!”

“因为这里充满了生命力啊,就像杂草一样。”

丹那刑警有话要说,但一直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在他们转人昏暗的小巷时,两人的谈话才终于进入了主题。

“鬼贯兄……”

“什么?”

“您觉得那位未亡人怎么样?”

“未亡人?……你指的是由美子吗?”

“嗯。”

“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

“我觉得她很好,如果有需要,让我去帮你说媒吧!……”

“哦,你吗?……”鬼贯警部意外地转头看向对方。

“你们两位如果结合,一定会成为一对神仙美眷的。”丹那的语调非常认真。

鬼贯警部并没有马上回话,就像是在数着地上的石板似的,一步一步地走着。

过了一会儿,他用平缓的语调娓娓说道:“感谢你的美意。但是我这十年来,已经过惯了单身的生活,要是娶了老婆,我想我一定会烦得受不了吧!……一会儿说想做新衣服,一会儿又要我带她去戏院,生了孩子又来讨奶粉钱,要我费神应付这种麻烦事,我实在做不到。有时候,我会对你还有其他人,居然神经强壮到能扛着老婆这个重担活下去,而感到非常惊讶。大家结婚的时候都还年轻,所以,八成是见到适婚期女性照片后,被迷得跑去相亲,看了几眼就被爱冲昏了头,以为对方是天仙下凡,才跟她订下了所谓的‘白头偕老’之约吧!……不过,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不会被爱冲昏头了。谢谢你的建议,但我可能无法接受。”

“您太偏激了,试着去组建一个家庭吧!……”丹那刑警好言相劝,“妻子很可爱的哟!……把孩子抱在膝盖上的时候,一整天的疲劳,可是会一扫而空的!”

“或许你是如此吧,不过我呢,经过这十几年来,对女性的冷静观察,归结出了她们的普遍表象。”

“女性的普遍表象?”

“嗯,其实这件事,我自己放在心里就好了,不过说起来,嫉妒、傲慢、虚荣、残忍等等,都是女性的共通点。只要身为女人,不管再努力,都无法从这些坏品行中,摆脱出来。当然,你的太太是极为少见的例外。”

“哈哈,是吗?……”

“唐璜不是为了找到理想的伴侣,而四处留情吗?……如果这不是他的推托之词,那我想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白费工夫而已。我不知道他的‘理想’到底是什么,但理想的女性,不可能像那样到处都有吧!……即使觉得对方似乎是理想的女性,也只不过是被她戴在脸上的顺从与贞节的面具,给彻底迷惑了而已。回到主题,我想,由美子小姐也是一样——我是基于礼节,才不一口咬定,而是用‘我想’这种说法……想象一下吧,娶她为妻,将她放在身边时,她美好的假象就会崩解,露出藏在面具之下的本性,这将会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鬼贯警部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了,他为了自己笨拙的说明技巧,无法说服对方而感到懊恼,但是要叫有妇之夫丹那刑警,理解单身主义者的心理,本来就是缘木求鱼吧!

“我说丹那,”最后,鬼贯警部开口说道,“有一句话说得好,‘故乡是身在远处思念的地方’,我对由美子小姐的思念,就是这种心情。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丹那刑警回应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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