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利枝子 第三十章

柔和的钟声结束时，忧理仍维持坐在椅子上，手捧红色领结的姿势。

舞台上陷入一片静寂。观众席的人全都屏息专注于舞台的动静。

忧理手中的红色缎布领结在聚光灯下闪闪发光，闪耀着比红色更浓艳的胭脂色。

忧理缓缓将手放在膝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今晚就来说说我记忆中的一位少女吧！能与我做个约定吗？在这之后，就让我解脱吧！’

忧理抬起头，注视她的面前。此时的观众仿佛都成了与她隔桌相对的那个人。

一直注视对方的忧理，随即露出了笑容，仿佛对方接受了她的提案。

‘那我就开始说了，但在我说话时，请别问我任何问题，如果有人在中途打断我，她就会从我心中消失不见，我将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她是我最重要的人，至今仍是。每当我遇到委屈或挫折时，只要回忆与她共度的点滴，一切的创伤都将抹平。所以，请不要打断我的话，也不要加入任何批评，只要静静听我陈述有关她的回忆，拜托——’

忧理面前的那个人似乎迟迟不肯回应她的恳求，但观众心中都点了点头，等忧理开始述说那位少女——那个过去与忧理共度一段时光、她会经最爱的人、名叫丽子的少女——的故事。

这是一个奇妙的故事。在北方——大概是北海道的湿地沼泽中，有一间只收有钱人家子女的完全住宿制学校，许多青少年在那里过着舒适却形同幽禁的生活，完全不能与外界联系。虽然这里的学生都出自富裕家庭，但很多人因为家庭背景复杂，实际上是被隔离在这里的。

一名表面上是演艺界赫赫有名的银色夫妻的女儿、实际上却是个私生子的少女，一懂事便被送入这所学校就读，每天过着孤独、叛逆、焦躁的生活。她热爱戏剧，就算只有自己一人，依旧拼命学习演戏，因为这是让她保有自我、免于内心被腐蚀的手段。她与生活在安逸中的其他学生格格不入，也被企图使学生习惯被驯养的校方疏离。

某天，校内来了一位转学生，学期中突然有转学生转入在这所学校已见怪不怪，但这位名叫丽子的女孩不论怎么看都像个男孩——不论是外表或穿着。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也深深吸引了少女的心……

这个故事就像晦暗的童话，并与现实有些差距。

但是，它却拥有奇妙的魅力。故事中的丽子从小被一位因丧子而疯狂的女人收养，并被当成男孩扶养长大，以代替自己的儿子。拥有纯粹内心的丽子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就已不太稳定的精神状态开始渐渐崩解。受丽子吸引的少女在努力不被这所学校腐蚀的同时，也希望能帮她打造一个无忧无虑的美丽世界。整个故事的舞台就在一个荒凉的沼泽中，一个像童话般闭塞的世界。

忧理很聪明，她一身灰色V领毛衣与长裤的简单搭配，让她要饰演少女们时，只需将手中的红色领结系上，便能代表学校制服，以及形同幽禁在寄宿学校的少女们的封闭感。

我完全被忧理的演技与剧情吸引，这间狭小的画室仿佛自成一个小小的宇宙，让我忘了莳生的事，也忘了迷失的自己。

不久，剧情开始朝向悲剧发展。

丽子的精神状态愈来愈不稳定，没多久就开始对同学下手。少女不但隐瞒丽子的罪行，甚至也成为帮凶，沦为爱情的奴隶。少女的眼神充满痛苦与苦涩，紧抿的唇角泄漏她的恐惧，但她仍一脸悲伤地尾随在丽子后面。少女知道丽子的事已经无法再隐瞒了，决定带丽子逃走，就在那一瞬间，少女发现一脸天真地抱住她的丽子，却将一把利刀贯穿她的身体……

之后，舞台上是好长的一段沉默。

‘嘿！你听到了吗？钟声响了。’

结束回忆的少女竖起耳朵，并催促她对面的人也竖耳聆听。

‘听到了吧？那个声音。’

少女脸上突然绽放熠熠光彩。

‘好怀念哪！那是我们学校的钟声。我们学校建立在绿色的山丘上，当沼泽的第一朵花绽放时，钟声便会响起。经过了漫长的冬天，听到这个钟声时，真的觉得好快乐——’

少女脸上洋溢满满的喜悦。一瞬间，有什么阴影从她脸上闪过。

钟声响起——是开演时的那个钟声。

‘哇！好美！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花呢？’

少女站起来，配合钟声挥舞着手上的领结，并跳起了舞。她的表情纯真无邪，很可能就与以前刺杀她的丽子一模一样。

忧理配合着钟声跳舞，慢慢退场。

不久，钟声渐渐微弱，舞台归于沉寂。

转暗。

小小的画室响起无比热烈的掌声。

灯光突然亮起，站在舞台中央的忧理恢复成平时的模样，深深地一鞠躬。掌声再度爆出，舞台灯光再次转暗，当观众席的灯光亮起时，忧理已从舞台上消失。

“今天非常感谢大家的光临指教，离开时，请小心您的脚步……”

忧理的声音从录音带中流泻，观众们鱼贯地往门口移动。

忧理站在门边与离去的观众打招呼，说话声此起彼落。她身边围绕一群看似剧团的朋友，好不热闹，所以我们只是对她说声“太棒了”，便先行离去。

忧理定定地注视我，脸上浮现爽朗的笑容，向我挥挥手。

她毕业了。

我的心情变得很沉重，但仍觉得还好有来。

我们走到马路上，步出夜晚的住宅区。

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新生气息。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一时之间，我陷入了一片混乱。

夜晚仍有寒意，但春天已开始蠢蠢欲动。这股活力仿佛钻入了我全身每个孔穴，下一个瞬间，我发现自己从长时间的封闭状态中开始苏醒，彰彦与节子的脸部线条愈来愈清晰，就连掉在路上的烟蒂也有一种鲜明的美感，甚至还能感觉到某处的樱花正在绽放。

这是我忘了很久很久的感觉。

是啊，我们也都毕业了。

我带着久违的平静，与彰彦、节子一起漫步在早春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