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去光顾的那家店为何在记忆中褪色得如此迅速?

那是某个晴朗的秋日。成排的银杏开始变色,枝桠夸张地往天空伸展。

莳生是不轻易表露感情的人,但从这时起,我开始惊觉他有些不太一样。

乍看之下,他仍与往常没什么不同,还是会与朋友闲聊,认真地进行讨论,笑谈共同朋友的八卦,周末还会去朋友家里喝点小酒,玩玩音乐。

但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虽然说不出具体理由。总之,就是有些地方感觉怪怪的。

“你是不是在烦恼什么?”

我问过他好几次——离第一次发觉他不对劲,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可是,他听到我的问题后,只是讶异地回望我。

“我?烦恼?没那回事。”

他的脸上浮现爽朗微笑,若无其事地回答,我也无法再说什么。

我心想,或许是因为快毕业了吧!我们都将挥别学生生涯,进入社会这个大染缸,特别是男人,一场人生的硬仗即将开始。谁都不知道将来的人生是顺遂或颠簸,当然会感到不安,我想莳生也是,但我相信,不论面临何种情况,他一定都能顺利度过,因为他从前也是这样一路走来的。

我很满足自己与他目前的关系,有自信我们会比其他人顺利、幸福,另外,我也因为找到人生伴侣而感到安心不少——很快地,我便明白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

原本我们是很美满的一对,对彼此几乎没什么不满或抱怨,也没这个必要,而且我们两人都是很常接受他人咨询、讨论或诉苦的类型。

然而,我们之间或许早有意见不合之处。我们——至少就我而言——认为我们两人在价值观与一些想法上很像,譬如我们都很独立,很少会向他人倾诉什么,有任何烦恼或困扰,大多都自己解决。或许是因为习惯当别人的垃圾桶、听别人倾诉心事,所以反而无法拉下脸找人倾诉;但我也很了解不受重视、不被信任的感觉,所以我与莳生有时也会对他人倾诉无足轻重的烦恼,以示我们的信赖——不只对朋友,对彼此也是这样。在这种方面的协调感,我们至今仍很相像。对他人发言的观感、对某些行为的好恶、在人际关系上该保持何种分际,以及在团体中该如何界定自己的地位,在这些琐碎的部分,我们两人的态度就如手足般相似,但这些都只是枝微末节的小事,恐怕我们两人在本质上大相径庭,所谓“见木不见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人在刚开始交往时,只会寻找彼此的相似之处:分开后,才会细数彼此之间的差异。

我认为莳生是个对感情、思考与选择这些过程十分低调的人,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认为我们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我知道莳生不喜欢绕着无聊的话题打转,所以我会尽量谈些让他心情愉快的事:偶尔有些麻烦或抱怨,我也尽可能地避开不谈,不想让他觉得我任性或可怜。换句话说,我希望我们两人在一起时,我能让他感到快乐,所以只让他看到我美好的一面,而不是我的软弱与怯懦。

这种想法错了吗?我自己也不清楚,就算现在有点懂了,但这已成了我基本的思考模式。难不成,莳生希望我在他面前能任性一点、更放心地依赖他,甚至在他面前表现自己的嫉妒?我不知道,但就算我懂,我也办不到。

我哪里做错了?我该怎么做才好?有谁能告诉我答案?我该采取什么手段?

人们都说:“坦白面对自己的缺点,表现其实自我。”许多杂志上也宣称,每个男女从小开始就会经常冷眼观察别人的恋情,全然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其中的主角。

曾有人对我说,我太过沉着冷静,要我适时示弱,流着泪抱紧对方,像个孩子般哭诉,还说女人只要这么做,不论什么样的男人都会手到擒来。

可是我做不到,也不想这么做。要说我高傲或自尊心很强都行,但我不认为不想或不愿意将自己的责任丢给别人有什么不好。

说了那么多,还是在原地打转,不论工作或爱情,结果还是一样,谁都无法替自己决定什么是不好的,或者该怎么做才好——我已经走入了死巷。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回到那个瞬间。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那间我们常去光顾的店,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去过。

那间店位于银杏夹道的小路上,店里贩售的酒类比一般酒吧少,料理则较丰富多样。

那一天来得很突然。我记得那天有晴朗澄澈的秋日天空,与闪耀金色光辉的银杏。

走进店里,我发现坐在老地方的他,用着与平时一样的笑容,坐进与平时一样的位置。

坐下的我完全忘记之前几次从莳生身上发现的不对劲。

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我忙着写毕业论文,莳生则开始上班,似乎正忙着完成公司派给新人的语言学作业。

点餐之后,我们聊起彼此近况。莳生每次都点凯撒沙拉,我必点局烤马铃薯起司。

餐点送来的同时,我们也换了个话题,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我觉得眼前的男人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仿佛莳生的体内被换成其他相似的东西。

我有不好的预感。

发生什么事了?

我忙着从他的眼里寻找答案。

他看起来仍是从容不迫的模样。虽然他一向如此,我却觉得这仿佛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他的眼神就像个孩子般,直直地注视着我……没错,就像小孩被介绍给一个陌生人时的眼神——那一天,他看我的眼神不像在看他的恋人,而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我有话要说。”

莳生放下餐具,十指交握放在桌上。他的手势让我想到对客户解释一些不利情况的业务员。

我没说话,满脑子都是问号,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们已经交往一段时间了。”

我注意到他说话的措辞不太一样。

“过去一直都受你照顾,那段日子很快乐。你曾经是我的精神安定剂。”

他反复使用“已经”、“过去”、“曾经”等代表过去式的词语,句句都深深地、残酷地刺痛我的心,让我遍体鳞伤,血流不止。

“但是,已经不行了。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莳生说这些话时,语气一直都很平淡。我恍惚地听他说话,并流利地与他有问有答,心中不禁对自己感到佩服。人有时候会在日常生活中,意外地说出电影里才会听到的台词——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这不是肥皂剧才会有的台词吗?荧幕上,一个领口缀以蕾丝的古代贵族正低声说:“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然后甩开手,抬起头,窗外适时响起雷声。

“我已经无法与你继续交往,我们到此为止吧。”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动摇,也没有丝毫退缩,眼睛直视着我。

最先动摇的人是我,最先微微颤抖的人也是我。

“为什么?”

我本想佯装镇定,声音却变得沙哑,有如刀割。

莳生只有这时微微垂下了眼,但随即又恢复澄澈的眼神看向我。

然后,他换成了自得意满似的语调。

“我爱上了忧理,不想再和你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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