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再度沿滨海公路疾驶。道路变窄,路旁两侧是夹道的阔叶木。

“那是什么?”

公路前方出现了一点一点的灰褐色色块。

“好多——啊!是猴子!”

前方有七、八只猴子坐在路肩。

我们减缓车速,将车子停在这群猴子前面。

“不可以随便喂食。”

“这种小事我还知道。”

“好可爱!比日本猴还要小一点点。”

“它们的毛好长,松松软软的,好漂亮!”

大家从车窗探出身观察猴子。这群猴子身形迷你,小小的脸是红色的,坐在沥青上的身形刚好呈三角形。偎在猴妈妈身旁的娇小猴仔看起来仿佛灰色的小球。仔细一看,林荫深处还有一群有点老的猴子正看向我们这边。这些猴子似乎不怕人,一点也没有想逃跑的意思,只是一脸警戒地盯着我们,也不会想靠近,仿佛只要我们一有动作,立刻就会逃离现场。

“好想将它们放在客厅当摆设。”

“动物的小孩怎么都那么可爱?像小拘、小猫还有海豹之类的,都好可爱。”

“大概是为了消除敌人的攻击欲望。”

“可是像海豹那么可爱的动物,看见其他动物也会心想:‘哇!好可爱!’而下不了毒手吗?”

“唔,的确是费人猜疑。”

我们避开这些猴群,慢慢往前开。一路上有许多猴子各自成群地聚在一起,仿佛在开家庭会议。这座岛确实深得大自然恩惠,车子才驶没多远,窗外的景致便一换再换,而且都是不会见过的风光。

总觉得这景致与什么好像。

究竟是在哪里看过?

“对了,谁有带相机?”节子突然抬头问。

“真糟糕,我完全忘了这件事。”

“居然没人想到要带相机。”

“难得到这种风景名胜。”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的确蛮奇怪的,为什么大家都没想到要带相机?不论与谁一起旅行,我都没有带相机的习惯,但我也知道大概有谁会带,然而,这次我却完全没想过这件事。如果是我独自出游,我或许会在一开始就将相机塞进行李。

“的确,一想到照片上是我们这几个人露齿而笑的画面,就觉得也没什么好拍的。”节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是吗?还是拍个照比较好吧?为我们这次的Y岛之行留个纪念。”莳生思索后道。

“对啊,如果你家人误会你与新欢出游约会,你的处境就更不堪了。”我不怀好意地笑说。

“彰彦,你也拍张照比较好吧?你才新婚,万一你不在的期间,却被栽赃涉入一桩杀人事件,届时可糟糕了。”莳生皱眉回应。

节子趋向前,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哈哈!这主意不错。不在场铁证的溃败,连结孤岛与东京的点与线!”

在我的想法里,在出游地点拍照是一种社会性行为,一起出游的成员则是为了确认彼此的社会性牵绊,更何况照片还能当成出游证据,作为不在场证明。所以,如果是一群没有这层利害关系的人一起出游,自然会忘记要带相机。

即使没留下任何证据,这也会是一趟很值得的旅行。能拥有一趟享受出游本身的乐趣、将回忆深藏心底的旅行,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我们这趟旅行,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我凝视阳光下亮晃晃的树影,心里觉得很踏实。

然而,这次旅行或许还是不要留下任何东西比较好。

这个想法伴随冷冷的声向浮现在我心中。

我们这次的出游,或许是那种不留任何回忆比较好的旅行——在结束的瞬间便忘记旅程中的种种——所以才没人想到要带相机吧……

“节子,你曾一个人旅行吗?”利枝子问。

“从来没有,虽然我一直很想尝试,但最后还是结伴同行。”节子摇摇头,“每次假期快来临时,我就会变成某人旅游计划里的成员,不过很少两人结伴,通常都是与三、四个人一起出去玩,我最常参加的是人数较多的那一种。”

“果然是节子。在企划团体旅游时,只要有节子就能安心不少。”

“为什么?”

“几个女人一起出游,期间难免会有龃龉不快。节子的性情稳定,可以当很好的缓冲垫。”

“这种赞美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利枝子呢?”

“我只试过一次,之后就不再尝试了。”

“是因为一个人太寂寞?”

“不是,是因为我的外表老是给人怨妇的错觉。”

“啊!我明白了。因为你给人温顺的感觉,所以独自旅行时,周遭会给予太多关心,反而造成困扰。”

“没错。明明我就没那意思,周遭的人却都以为我要自杀,再不然就以为我在找人。为了他们多余的关心,我还得费唇舌不断解释,不愉快的回忆愈来愈多,仿佛是对我独自旅行的惩罚。如果是节子,大概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

“嗯,如果是节子,即使独自征服南美洲,大概也不成问题。”

被我从小打岔,节子不但没生气,反而睁大原本就很大的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

“但我这辈子绝不会一个人旅行。这不像刚才的二分法,不只分成想与不想,还有能与不能的分别。”

我的脑海中浮现莳生刚才的背影——总是独自旅行的他,与被风吹得翻飞的绿色衬衫。

“原来如此,想不想一个人旅行也是一个重要的分别。”利枝子颔首说完,转而看向我,“彰彦呢?你曾一个人登山吗?”

“喜欢登山的人通常都是一个人去,但我只有一次单独登山的经验。”

“什么?你不怕吗?一个人去,如果遇难怎么办?”

“出发前会考虑这些事,也会害怕,但出发后就不会想到这些了。”

说完,我感到莫名的惊恐。

我确实曾经一个人去登山,但是,是什么时候?

是高二那年的暑假,我去爬夏天的穗高岳。当时还有其他登山者,是一条安全的登山路线。

为什么那时我会一个人去登山?

我发现我背上正冒着冷汗。

“莳生,你很喜欢独自旅行吧?”

我听到节子这么问莳生。

“嗯。自从国中去过金泽后,我就经常旅行。我喜欢在不知名的小镇中漫步,而且刚好与你相反,我通常都是一个人旅行,最多两个人同行,除了参加讲习或员工旅游,像这样三人以上的旅行,我还是第一次。”

“真难得。”

“啊!”

“怎么了?”

莳生的表情十分吃惊,好像发现前方有什么东西。

然而,前方除了落叶缤纷的景象之外,什么也没有。

道路往前绘出徐缓的圆弧,往更深邃的绿影中延伸。

“对了,最近我去京都参加一位朋友的丧礼时,遇到一件很奇怪的事。”

“是‘美丽之谜’吗?”

“我不知道那种情形算不算得上是美丽之谜,只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想了半天,至今仍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那是谁的丧礼三时生说的“最近”是指什么时候?每个人对“最近”的定义都不一样,有的人是指数月前,而莳生或许是故意模糊焦点,所以才说“最近”。会是我想太多吗?

“那是星期六早上,我搭‘闪光号’前往京都,我坐在双人座的靠窗位置,出神地凝望窗外,旁边的位置没人,整列电车也空荡荡的。第一个停靠站是新横滨车站,列车只停一下子,随即又开动。这时,我发现月台上站了一位穿深紫色和服、仪态高雅的老妇人,但因为衣襟的穿法不太一样,那时还以为她是艺妓或那一类的人。我只看了一眼,列车便远远驶离。很多人坐车时虽然睡着,但快到站时,都会不自觉地醒来,我也是这样,小睡片刻后,再度睁开眼,列车已经快抵达名古屋车站。当列车驶进月台,我下意识地朝月台张望,却吓了一大跳。”

“难不成你看到那个女人了?”

我试探性地提出我的看法,莳生竟然点头。

“答对了。之前在新横滨车站看到的那位老婆婆,就站在名古屋车站的月台上。”

“不会吧?”

“你一定认错人了。”

“该不会是睡昏头了吧?”

受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炮轰,莳生哭笑不得。

“我当初也是这么想,但仔细一看,她的确就是新横滨车站的那位老婆婆,同样的深紫色和服,衣襟的穿法也一样,还拿着相同的黑色手提袋。我心想:这怎么可能?列车在名古屋车站停靠约两分钟,这两分钟里,我一直盯着她,最后也只能认为两人是同一人,但我没时间确认,列车便再度开动了。”

“所以那位老婆婆不是要搭乘新干线?”

“不是。”

“该不会是她与你搭同一班车?”

“不可能。我在新横滨车站看到她时,列车已经开动了,她绝对无法搭上我这班车,而且从新横滨到名古屋之间,列车一次都没靠站过,所以她也不可能上得了车。”

“她会不会是搭‘希望号’追上你?”

“这也不可能,不只‘回声号’,没有其他的列车能追得上‘闪光号’。”

“那位老婆婆在月台上做什么?送别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她就是静静地站在月台上看向我这班列车。在新横滨车站看到她时,我以为她是来送行的,但在名古屋车站时,她也只是站着,没与其他人交谈。”

“她站在月台的哪一边?”

“在新横滨时,她站在月台边缘,就是新干线下行列车的最前端,在名古屋时,则是在月台中央。”

“莳生,你坐在哪一节车厢?”

“中段车厢稍微后面的位置。”

“或许她混过暴走族之类的,开车从公路狂飚而来。”

“这更不可能。那天可是周末,如果要开车从新横滨赶到名古屋,绝对会塞在车阵里,怎么可能赶得上?”

“搭飞机?”

“还要转乘其他交通工具,太麻烦了。”

人家的推理都很有趣,但最后全都触礁阵亡。

“她有在京都车站出现吗?”节子问。

“这倒没有。我本来还想,如果在京都又看见她该怎么办?还好没有。”

“京都车站不是很大吗?你应该只是没看到她,她却在熙攘人群中望着你。”

利枝子像在说鬼故事似的压低声音,莳生的脸色瞬间刷白。

“别再说了。”

“会不会是双胞胎或姐妹?我奶奶年纪大了以后,与小一岁的姨婆看起来好像,分开看的时候几乎无法分辨谁是谁。手足亲人好像常会这样,而且感情好一点的,还会买同样的衣服或饰品,穿戴起来简直就像同一个人。”

节子的话很具说服力,莳生似乎颇为认同。

“所以你认为我看到的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人?那她们为什么不搭车,只是站在新横滨与名古屋的月台?”

“或许是因为车上有某个重要的人吧?”

“重要的人?”

“嗯,可能是个虽然无法交谈,但只求能看一眼的重要人物。或许,那位老婆婆是一间老字号的店铺主人的女儿,入赘的丈夫因沉迷赌博而输掉整间店,镇日借酒浇愁,最后连命都赔上了。老婆婆有三名子女,因为经济拮据,只好无奈地将刚出生的小女儿过继给别人。对方是很照顾他们、膝下无子的商人,将这个小孩视如己出。之后,老婆婆努力重振家业,终于将老字号的店铺恢复以往兴盛,两个儿子也都很成材,纷纷继承家业、结婚,让老婆婆得以含饴弄孙,但她心中一直很挂念从小便被领养的女儿。老婆婆知道她女儿一定深信对方就是她的亲生父母,所以迟迟不敢要求见一面,后来她发现自己生了病,来日无多,想见女儿的意念便愈发强烈。这时,一位过去与老婆婆共患难的管家出现了,他很清楚老婆婆的事,也知道老婆婆的愿望,经过他努力地打探,终于得知老婆婆的女儿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嫁到东京,即将带孩子回京都探视养父母。她的养父母是关西人,如今住在京都。这位管家查到老婆婆的女儿搭乘的新干线班次,于是让老婆婆站在月台。而透过列车车窗,老婆婆终于看到已长大成人的女儿与初次见面的孙子。如何?是不是感动到想哭?”

我看着双眼闪烁着光辉的节子,感觉好像在看一头珍禽异兽。

“你是不是连续剧看太多了?这些都是七〇年代的午间连续剧的剧情。”

“这还算合理,不过,另一个人又为什么会站在月台上?”

不晓得是不是被节子的气势压倒,莳生问话时,显得有些气弱,利枝子则是在一个人在一旁嗤嗤窃笑。

“这个嘛……”节子舔舔唇,开口,“老婆婆的妹妹从小叛逆不成器。店里生意失败时,她们的父母也刚好相继过世,她将整间店丢给姐姐,自己跑去当风尘女子。其实当初老婆婆会将女儿送给别人就是她出的主意。当店里生意被姐夫搞垮时,她担心自己应得的财产会就此不见,便帮姐姐照顾外甥女,好让她能专心在生意上,但她才照顾两、三天就心生厌倦,刚好这时知道那位商人很想要小孩,便力劝姐姐将外甥女送给对方领养,并瞒着姐姐收下商人给的报酬,所以她对姐姐与外甥女一直心怀愧疚,最后更是无颜见姐姐。其实,刚才那位管家与她私底下也有联络,在她变得自暴自弃,怀了客人的小孩后,甚至帮她垫付堕胎的费用,而她自己此后便一直没有小孩。这么多年过去,她心中一直为当初的事耿耿于怀,充满罪恶感,管家也深知她内心的痛苦,便教她站在另一个车站的月台遥望外甥女。如何,这个说明精彩吧?”

“精彩极了,真动人的故事!”

莳生一副打从心底深受感动的样子,节子则是一脸得意。

“怎么样?我这个推理很完美吧?”

“算了吧!这都只是你的胡乱猜想。”

“才不是胡思猜想,这叫做‘推理’,你懂不懂?”

利枝子原本只是低声轻笑,突然噗哧一声,大笑说:“的确是了不起的推理,但为什么两姐妹非得穿同样的和服、拿同款式的手提袋?她们不是很久没见了吗?”

“这就证明她们果然是姐妹啊!”节子不满地说,“既然是姐妹,容貌当然相似,喜好也大致相同,搞不好她们的手提包还是姐姐结婚前,两姐妹一起在银座买的纪念品。”

“好一部伦理剧!”听了节子振振有词的说明,莳生终于忍俊不住,笑得肩膀不停抖动。

“没礼貌!这个至少比你撞鬼的推论有创意!难不成那位老婆婆是以惊人的速度飞奔至名古屋,与新干线同时抵达吗?”

“那也太恐怖了。”

“这类灵异故事不是也很多吗?譬如坐计程车时,发现窗外有一个年轻女子以惊人的速度紧跟在车子旁边之类的。”

“或许我们该看一下后视镜,搞不好在我们笑得正开心时,那位老婆婆也从后面追上来了……”

背脊莫名地窜过一阵寒意,大家下意识地全往后看——别说什么老婆婆了,后面连部车子部没有。明亮的阳光正从枝榲间洒落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

不论如何,如今打从心底放声大笑的感觉真的很好。自从刚才四人站在河边欣赏水笔仔之后,一直有种紧张感弥漫在他们之间,现在则被这阵笑声一扫而空。确实就如利枝子所言,节子果然是团体旅行的必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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