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枝子在白天时不是问了一个问题吗?”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莳生静静地说。

“嗯?”我缓缓地抬起头,“是什么问题?”

这次换莳生拿起我们两人的酒杯站起来。他徐徐走至冰箱前,静静调酒。

“就是在结婚前,如果只能问对方一个问题,你想问什么。”

“啊,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我忘记利枝子回答什么了。”

“她想问:‘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对我据实以告吗?’”

“我记起来了,这确实是个好问题。我的答案是‘不会’,不论好坏都据实以告并非体贴的表现,我不想当这种人。”我将手肘撑在膝上托颊,低声喃喃。因为太过消沉,感情似乎有些许麻痹,疲劳感让全身感到沉重不已。我抬起脸望向莳生,“然后呢?”

莳生继续调酒。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将来再婚,我会想问什么。”

“你果然还是有再婚的打算。”

“我是说‘如果’。不过大概不会有女人给我肯定答案吧!就算有,我也不想与她结婚,但我也绝不会与持否定答案的人一起生活。”

“你想问的是什么?”我被挑起些微的好奇心,已麻痹的感情有某处正逐渐复活。

“我想问……”莳生喝了一口酒,走回来将酒杯递给我,坐下,“‘不论发生什么事,你能不要试图了解我吗?’”

不要试图了解他?我反复玩味这句话,露出微笑。

“这真是个棘手的问题。如果被问到这个问题,一定很烦恼该怎么回答。”

不过,这的确像莳生会问的问题,也充分显露他的真心。

不想被了解,也不希望有人能了解。

或许莳生一直都对他人抱持这种期待。他知道能发现这一点的人非常少,也明白这种期待对他人而言有多残酷。

“像这种充满矛盾的要求,根本不会有再婚的机会找上门吧?”莳生脸上浮现促狭的笑容。

“你对利枝子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莳生听到这个问题,一脸意外。

“只是突然想问。因为我至今仍觉得你们很像,价值观也很类似。两个太过相似的人一直在一起或许很痛苦,但要找到像你们这么相似的也很不容易。”

“我与她的确有相似的部分,但我们的关系仅止于此,现在早就没什么感觉了。”莳生困扰地笑说。

“利枝子不见得这么认为,她最喜欢的一直是你,现在也是。”

“没那种事,她老公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人。”

“但你们很合得来。”

“喜欢与合得来是不一样的。”莳生的语气仍然平淡。

“我大概喜欢利枝子。”

莳生被我突如其来的告白吓到,我其实也很惊讶,因为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如果要说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她是你的女友吧!”

“什么意思?竞争意识作祟?”

“不是的,我一直很尊敬你,所以也认为你所喜欢的女人一定很优秀。”

“你这家伙真是人不可貌相,害得我背脊开始发毛了。”莳生原本还觉得好笑,但接着便一脸正经,“利枝子的确是个好女人,是我配不上她,如果与她交往的人是你就好了。”

“我们应该无法顺利交往吧!我喜欢的是与你交往的利枝子,我完全没想到会这样。我大概就像《两小无猜》的男主角的好朋友,打从心底希望好友获得幸福。”

“你真是个怪人。”莳生笑了笑。

“我本来可以当主角的。”说完,我自己也忍俊不住,却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但我只会是她的主角。”

我变得异常清醒,内心再度涌上复杂难解的憎恶。

“你娶了一个好老婆。”

“嗯,我也这么认为,她是个超乎一般人认知的女人。”

“看样子的确如此。”莳生嗤嗤笑说。

“我想起与我老婆认识时,她说过的那些话。”

“我第一次听你提起这件事,你们是相亲认识的吧?”

“嗯。她那时因为一场物理学会还是什么的发表会,迟到将近一个小时。她一来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演讲,说明她刚才发表了什么内容,并因此迟到,就连我也跟不上她说话的速度,只能随声应和。她似乎是以她的方式表达她的歉意,可惜我完全无法理解她说的内容。然后她仔细打量我的脸,一脸认真地说:‘我第一次看到你这么美丽的人。’你相信吗?她竟然用‘美丽’来形容我,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家这么说。”

“真妙!不过,她不是也很漂亮吗?”

“嗯,她的确很漂亮,但这项优势在她身上完全没用。”

“这样说好吗?”

“没关系,因为她的价值观完全超乎常人所能理解。”在缓缓说话的同时,我正一点一点张开陷阱,我要让莳生慢慢放松戒心,等他疏于防备的那一刻,“但她不是不谙世事的人,她心中有很严格的先后顺位,与之抵触的就会被舍去,所以她一直很努力。如果不是这样,她便不可能在高中便决定走研究这条路。”

“真有趣。”

我发现了——岩浆一旦开始喷发,在全数喷发出来前,地鸣不可能停止。已经无法回头了。

“莳生。”

“什么事?”

“你和我姐上过床吧?”

时间仿佛就此静止。

莳生的脸色完全刷白,一动也不动。

我沉着地等待自己早已知道的答案。

那家伙总是在找我最珍视的事物,总是夺走我最重要的东西。她既然会对友纪出手,一定也不会放过莳生。莳生会洞悉真相,应该是因为发现友纪与自己处于相同的情况。

莳生放弃似的,脸上浮起一抹浅笑。

“一直都有。”

虽然答案如我所预期,但听到的瞬间,仍觉得全身力气尽失。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佯装平静地问。

“大概是你介绍我们认识后的一个礼拜,我们就上床了。”

“一个礼拜后……”我哑口无言。他们认识的时候,是大学一年级时的冬天。

“从十九岁那年的冬天开始。”莳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我们这种关系维持了好几年,但现在已经结束了。你知道最后一次是何时吗?”

莳生专注地凝视我。

当然,我不可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就在你结婚的那一晚,那是最后一次。之后我就没再与她上过床了。”

“为什么?”我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

“你应该知道。”

莳生平静的眼眸注视着我。他一直都是这么从容,明明应该坐立不安的人是他,不是我,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冷静?

我不想被了解,也不希望有人能了解我——莳生的眼神透露出这则讯息。

我不了解,我从来就无法了解他在想什么。

“如果是你,真的应该会知道。”莳生反复地说。

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友纪骑脚踏车载我飞奔的理由,真的喜欢利枝子的事,从小就希望姐姐破坏我人生的事,我全都不明白。不论是自己的事或别人的事,我什么都不懂。

但我只有一件事非问不可。

“那么,梶原忧理呢?她究竟怎么了?”

这个名字令莳生惊讶不已。

“你杀了她吗?”

听到这句话,莳生的表情从惊讶慢慢变成冷淡的笑容。

“梶原忧理。”莳生的语调温柔,仿佛在确定这个名字的发音,“她是个瘟神。”

“瘟神?”

“我能说的只有这样。”莳生的眼眸散发强烈的光芒。

瘟神?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我想继续问的时候,他脸上透露出今晚到此为止的表情,倏地站起来。

“喂!”

“我去大厅买包烟。”

莳生走出房间,语调仍是一贯的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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