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离我们很近。云朵与天空也很近。

云层贴着山坡缓缓移动,白色松软的云就像巨幅水墨画,缓缓地从空中飘下。

“简直就像在云里散步。”下了车的节子望向山崖下方说。

大概是到了海拔较高的地方,过多的云雾反而看不清底下的山谷。

“真像人间仙境。”彰彦抖落脚上的泥土,赞叹道。

这里似乎是游客步道的入口,有个像游客管理中心的小屋与看似停车场的空地,只不过小屋里空无一人,停车场上也只有我们这一辆车。

细雨霏霏,山上气温很低,呼出的气都成了白色的烟雾。空气又湿又冷,走起路来,动作不自觉地会变得迟缓。

“真冷。”利枝子戴上雨帽,拼命摩搓手臂。

“好白,感觉好像会被神抓走。”节子望向林荫深处的一片白霭,不安地喃喃。

神隐。

这情景应该很有趣:我们走进这团白雾,再出来时,却发现只剩三人,大家开始慌张地彼此询问:“莳生呢?”然而,即使他们再怎么四处张望,还是找不到我。

“真的有神隐这回事吗?”彰彦一脸怀疑。

这条步道是宽敞的石子路,我们四人并肩往前迈进。车内那股混浊的气氛渐渐消散,愈往前走,脑袋便愈来愈清楚,全身的每个细胞开始呼吸,感官也恢复敏锐。

意识在云雾中逐渐清晰。

不经意地仰望,缥缈的云雾中可见层层叠叠的浓密树叶,不禁让我产生错觉,仿佛有人正从林荫深处紧盯着我。

“彰彦,你不是常登山吗?难道都没遇过有人在中途失踪之类的事?”节子提出疑问。

“还不至于失踪,但也蛮奇怪的。反正山里常会发生一些怪事。”彰彦说。

“别说了,现在山里只有我们。”一发现对话有转至怪谈的迹象,利枝子立刻心生警戒。

的确,这里没有其他游客,又是云雾弥漫的山里,讲这些灵异怪谈是让人有点发毛。

“有什么关系,快说来听听。”节子显得很兴奋。

“其实也没怎样,只是走出云雾后,发现我们前后的顺序变了。”彰彦不甚热络地说。

“前后顺序?”利枝子的戒心虽在,但还是很好奇。

“那年夏天我去爬乘鞍岳,同行的一共有八人。在一处急陡的坡面有一段只容一人通过的山路,连要错身都不可能。”彰彦开始讲述往事,所有人全都竖耳倾听。

“山里突然起了大雾,视力所及大概只有三公尺左右,只能看到前面的人。我前面的人是A,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前进,但那段路的路况很差,再加上浓雾,所以我忙着注意脚底,暂时没去看A是否仍走在前面,大概过了三十分钟,我们终于越过山顶,浓雾也慢慢散去。”

山里只剩我们四人的脚步声回荡。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应该一直走在我前面的A不见了,我抬头只看到B的背影。我吃了一惊,紧张地问:‘A去哪里了?’B也吓了一跳,因为发现后面的人竟然是我。我们全铁青了脸,猜想A该不会是滑落山谷了,整个队伍开始因为A的失踪而大为骚动。”

步道变狭窄了些。

“突然有人说:‘我怎么了?’那是A的声音,而且是从很前面的地方传来。我与B都吓了一跳。大家立刻停下来,整列队伍开始集中至带头的人那里,发现A就走在队伍的第二个位置,A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本来一直走在我与B中间,突然间却越过三个人,跑到队伍第二个位置。当然,我与B都问:‘你怎么会走到那么前面?’A也一脸困惑地说:‘我不知道,我就照平常那样走啊。’大家都直呼不可思议,也觉得有点发毛。后来猜想,应该是雾太浓,A小知不觉地走到了某条捷径,所以才会跑到那么前面,这么一来,大家的心里也没那么毛了。不过,至今仍没有人发现那条捷径在哪。”说完,彰彦耸耸肩。

“真是不可思议,彰彦,就连你也找不出原因吗?”

“嗯。山里发生的怪事,我向来都不太深究。因为山里的云雾变化多端,常会看到人影,或听到从奇怪方向传来的声音。”

“从奇怪的方向?”

“嗯,就只是一个感觉,因为前后左右都白茫茫的一片,抓不到方向感,完全无法确定自己是往上爬或往下走,也不知道自己是前进还是后退。”

“原来如此。”

我的脑海浮现一个在雾里徘徊的人。那个人在雾里丧失了方向感,不停来回徘徊。仔细一看,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原来是我的脸,是我在云雾中漫无目的地游走。

如果我过上神隐,永远在迷雾中徘徊会如何?感到彻底的绝望与无助?还是说,我那时早已丧失所有的感情?

鼻头很冷,但全身愈来愈暖,身上蒸发出的水汽滞留在雨衣与衣服之间,逐渐闷热,而湿冷的空气如今则令人感到万分舒适。

“听说山里有很多灵异传说。”节子说。

“真的很多,我还常听说,有时不知不觉中,队伍后面就多了一个人。”彰彦用力点头。

“别说了。”

利枝子不假思索地立刻回头看,我们三人也不自觉地跟着转头,当然,我们后面只有一条单调的石子路。

“咦?”彰彦突然出声。

在我们很后面的地方有一个人影。是一名年轻男子——不,应该说是一位少年。他正独自走在我们后方。

“天啊!真是吓死人了。那孩子是一个人吗?”节子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看起来很年轻,大概是高中生吧。”

“今天又不是假日,他不用上学吗?”

我们频频回头,低声交谈。

少年身上的装备齐全,穿着一套颜色鲜艳的蓝色雨衣,轻快地走着,看这样子,应该是经常运动的人。就算隔了点距离,也能看到少年有一张端正的脸孔。

“怎么办?是鬼吗?”

“鬼的轮廓怎么可能那么清楚?”

“如果是美少年就没关系。”

“问题不在这里吧?”

一直偷瞄对方,感觉很不好,所以我们继续向前,但仍不时留意身后的动静。

“说不定是大学生,现在的大学生看起来都很年轻。可能是享受青春岁月的单身旅行。”

“现在很少有年轻人做这种事了。”

“失恋了吗?”

“也可能是遇到挫折。”

我们任妄想肆意膨胀,脚下仍踩着石子路继续前进,现在是上坡路段。

“我们要从哪里进去森林?难不成要往上走到云层上?”

“就在那里。”

当节子喋喋不休地抱怨时,彰彦立即指了一个方向。

“那里?”

所有人都认为彰彦在开玩笑,因为他指的地方只是路旁一面长满茂密林木的斜坡。

然而,彰彦却迅速走下去,只留我们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不久,彰彦回头看向我们,急躁地叫我们快跟上。

“你们在干什么?快点过来!”

“真的是这条路吗?”

“就是这里,仔细看,那里不是有一条路吗?”

走近一看,的确发现一条前人走过的羊肠小径。走在这条宽阔的石子路上,想找到这条小径很不容易。彰彦真不愧是经常爬山的人,而且一定也将地图记得很熟。

“的确有,但怎么没有任何标示?”我半信半疑地喃喃,走入茂林。先后依序是利枝子、节子与我。

不过,在走入之前,我们都不自觉地再次回头,想知道那名少年走向哪里。

少年一步步走来,沿着石子路往上走,对我们完全视若无睹。当他的身影一消失,除了安心,我们也感到有些寂寞。

“他走掉了。”

“那上面有什么吗?”

“他好像有自己的目的地。”

我们继续前进,心中只留下少年的身影。

森林那股令人怀念的浓郁气息向我们席卷而来,树木的绵密呼吸在绿叶的暗处不断交错,令人心中同时涌起安心与厌恶的情绪。森林就像一位过度保护孩子的母亲,她会对进入森林的人耳语美丽的词藻,轻抚其肌肤与发丝,张开双臂将之纳入怀抱。她的低语会穿透我们身上所有的毛孔与黏膜,让我们无所遁逃。

请留下来,永远不要离开。我会保护你,你可以安心地在我怀中沉睡,我会为你遮挡所有风雨。外面很危险,为什么要出去呢?你只要永远待在这里,与我在一起就好。

就像彰彦说的,在森林里几乎感受不到刚才的绵绵细雨,只是仍有一定的湿度。利枝子与节子陆续脱下雨衣的帽子,我也跟着脱下,然后,眼前出现节子接受众人建议而仔细编整的黑发,不知为何,我觉得有点好笑。

女人是何时学会这种高超的技巧?

我边走边凝视节子绑得很漂亮的头发。

每次爱美放下头发被我看到时,都会一脸不悦地叫我别看,而我都不禁对女人的头发叹为观止,看她放下头发,就像在看机械零件的拆解,发夹、橡皮筋、发簪等饰品,一个个地被从头上拿下。

因为要让自己更美、更有女人味,女人必须磨练各种技术,透过镜子,尝试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才能学会让自己美丽的技巧。

女人照镜子时,心里都在想什么?为何表情会让人感到恐怖?镜子里那张正在化妆的脸仿佛正要上战场的士兵,填弹、上油、将各零件的灰尘拭净—也像在上工前检查工具的技师,测试什么东西能使用?是否能顺利运作?镜里的女人将严苛地检视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部分。

我认为女人离开镜子那一瞬间的表情最恐怖。她们对镜中人的离去一瞥,仿佛在告别自我。

女人似乎都讨厌镜中的自己,每次见到她们充满憎恶的一瞥,心里某处就感到发寒。

“好安静。真的是座好安静的森林。”利枝子环视四周,赞叹道。

寂静,却是充满气势的寂静。这里充满变化、感情与活力。

我们开始往上爬,呼吸的节奏也乱了,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忙着与自己的心脏负荷量对抗。

森林里,处处是奇景。各种从未见过的森林百态让大家目不暇给,大脑逐渐感到吃不消。就像眼前出现许多以各种姿态躺卧的裸女,渐渐地会对眼前景色感到麻木。

树干与枝栖在空中形成各式各样的粗大线条,覆盖其上的青苔则模糊了这些线条的轮廓。树根在地面上交错盘结,其间杂草蔓生。看着描绘出复杂曲线的大量树根,我不禁有种地面正在流动的错觉,绿色与褐色的波浪正一波波袭来。

这里的景色有复杂的节奏,而且总觉得是有人刻意谱出的,但这旋律对我来说太复杂,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咏唱这曲小调。

“休息一下吧。”

听到彰彦这么一喊,大家松了一口气似的立刻停下。

我拿毛巾擦干身上的汗水,顺便调整呼吸。我从节子手上接过牛奶糖,打开包装纸放入口中,牙齿立即感觉到牛奶糖冰凉的触感。

大家站着凝视眼前的景色。

“你们看,那个像不像猪?”节子指向前方倒下的杉树树干。

从某个角度看,树干断裂的部分的确与猪的侧脸有点相似。

“有,我也看到了。”利枝子点点头。

“从这边看则像腊肠犬。”

“真的很像。”

这两人天真地讨论起那个树干的外观,还不断发出笑声。

我想起彰彦说过,相似是一件很滑稽的事。但人无法不从眼前的景象产生联想。不论在哪里、见到谁的脸,都要从记忆中找出相似的东西互为对应,才能安心。

“我小时候很不擅长记住别人的长相。”节子突然开口。

“真意外,与你现在完全不同。”利枝子惊讶地看着节子。

我也觉得很意外。节子出社会后,曾夸口只要见过一次的人,她就能过目不忘,而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记不住别人的长相是怎么回事?是说下次再遇到同样的人,或许因为衣服、发型改变,所以认不出来?还是说遇到人,才发现曾经见过那人,因此觉得不可思议?”

彰彦取出烟,点起。我也想着要不要也来一根,却完全没抽烟的心情。

“与其说是记得长相,还不如说是一个印象,也就是记得那人的‘核’。”节子回答。

“你在说什么?什么是‘核’?”

“唔,就是除去发型、服装等看得到的外表,留下来的就叫‘核’。”

“你这样说,我还是不懂。”

节子因为无法适切表达自己的意思,显得有点着急。不过,我能理解她想说

的意思,所谓的‘核’大概是指像那个人会有的特质、给人的感觉之类的东西。

“我曾听说某座高尔夫球场有个记忆力超好的女员工,记得所有来打高尔大球的客人的容貌、姓名与来历。”

“啊,我也知道,好像是报纸有报导吧?”彰彦立刻附和利枝子。

“而且她母亲也是记忆力很强的人。在战后物资缺乏的那段时期,她母亲缝制的衣物被人偷走,后来在某个市场发现穿那件衣服的人,要求对方归还,对方却说那衣服是自己的。结果她竟要求对方说出那件衣服缝了几针。因为不论是袖子或衣领,整件衣服的缝针数,她全记得一清二楚。”

“天哪!她母亲的脑袋到底是什么做的?”

“为什么会提到这个话题?”

“因为节子说小时候记不住别人的长相。”

“啊,没错!那后来呢?什么原因让你开始转变?”

我看向节子,她似乎陷入沉思,没有立刻回答。

“应该就是那件事——你们一定不相信,我到上小学时,都还是个内向、阴沉的小孩。”

“的确很难相信。”彰彦一脸不信。

“真的,而且因为太内向,总让老师在联络簿上写:‘节子,要更常与同学说话。’”节子不满地说。

“也难怪你会记不住别人的长相。因为你大概都没有正眼看人,老是低着头,看起来畏畏缩缩的,对人也没兴趣。”

“然后呢?是什么让你转变?”

“大概是小学五年级吧!我指认出通缉中的强盗犯。”

一阵小小的惊呼响起。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是你忘记了。”

“大久保清好像就是被小朋友指认出来的。”

“我想起来了。”

“节子,你是怎么认出他的?”我对这个另类体验相当感兴趣。

“他是在县内三处邮局犯案,造成多人伤亡的通缉要犯,到处都贴了他的通缉海报,海报上的照片有点模糊,而且他还戴了口罩与墨镜。我学书法的教室隔壁就是派出所,每次等公车时,我都会观看派出所贴出来的海报。”

我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小女生手拿染上墨渍的红色提袋。

听到节子小时候内向的事,我其实不觉得意外,很多长袖善舞的人,小时候大多是这样。

“有一天,我与妈妈一起到车站,好像是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亲戚吧?我妈与我婶婶聊得很起劲,我就在候车室里间晃。然后,不晓得为什么,我对候车室里的一名男子很感兴趣。他的外表不怎么起眼,看起来还算温和,一身干净、笔挺的穿着,一边看书,一边等车。他明明只是个陌生人,我也不懂为什么会特别在意他,而且感到有点不安。”

所有人也都急着想听接下来的内容。

“我记得我那时心跳很快,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车站里不是也有派出所吗?我心想不能一直盯着人家,所以只好四处乱逛,接着便看到派出所贴的那张海报。那一瞬间,我的直觉告诉我,坐在那里的人与海报上的人是同一个,也就是我每次上完书法课、等车时见到的那张脸。我很确信,但又不知道该告诉警察还是我妈,所以犹豫地在派出所前徘徊。对那时的我而言,与陌生人说话是一种很大的挑战,不过当时是警察先发现我。他们看我一脸困扰地在派出所前走来走去,还以为我迷路了。我当下就将坐在那里的男人是通缉犯的事告诉他们。”

大家都听得非常入神。

“一开始,那位年轻的警察也半信半疑,不认为通缉犯居然近在眼前,而且警方早就认定他已逃往关西。但由于我非常坚持,于是里面走出一位较年长的秃头警察,他认真地听我说,接着问:‘小妹妹,你怎么知道他是海报上的人呢?坐在那里的人不是没戴墨镜与口罩吗?’我说:‘他的耳朵长一样。’”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个形状奇特的器官。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警察一听到我的话,立刻变了脸色。后来我才知道,很多凶嫌会整形变脸,但很少会连耳朵都一并整形,但耳朵也是识人的特征之一,专家往往能依据耳朵的外观辨别一个人的身份。海报上的脸虽然被遮起来,但左耳照得很清楚,而且形状很有趣,看起来很像数字3,就像漫画人物的耳朵。然后,派出所里开始起了骚动,警察们忙着打电话寻求支援。没多久,车站里就出现大批警察,那个人虽然想若无其事地离开,却立刻被大批警力围捕,当然也在车站里引起很大的骚动。”

“真厉害。你当时没受到表扬吗?”彰彦发出钦佩的赞叹。

“我看到他被捕后,就跟着我妈回家了。她当时只顾着与亲戚聊天,也没发现我去过派出所,还一脸悠哉地说:‘怎么这么热闹?’但因为我装作若无其事,所以她也没发现异状。”

“什么?真可惜,这可是出名的好机会。”

“我才不想出名。从那次之后,我就敢正眼看人了。不但对人的长相产生兴趣,也开始懂得关心别人。”

“原来如此。”

“那家伙也太大意了,居然敢出现在公众场所。”

“聪明反被聪明误吧!他大概以为谁都不会想到他会回到当初犯案的地方,而且外表又变成温文儒雅的绅士,谁知道竟然被识破了。”

“小孩的眼睛实在太锐利了。”

我想起干生的眼睛。他那双直视我,告诉我那张挂毯是一张马脸的眼睛。

干生的外表长得像我,个性则像爱美,是个规矩的乖小孩。

小孩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覆在小小头颅上的稀薄毛发,小小的手心,柔软的四肢,既小巧又惹人怜爱,脆弱得仿佛抱住他的双手稍加用力,他就会立刻碎裂。

小孩总是毫无防备扑向大人的怀抱,总相信会得到无条件的爱护。我儿子就是如此,而我当然也微笑着抱起他,让他在空中旋转。他总是高兴地尖叫,满脸通红,笑得灿烂。

看他笑得这么天真,我能这么做吗?我能松手将他甩出去吗?我眼前浮现干生被我摔落在地、脖子呈现怪异扭曲的景象。一想到自己手里掌握这条幼小生命的生杀大权,我突然全身发毛,感到莫名恐惧。同时,我却有股冲动想将这颗小小的头扭下,就像拔掉软木塞似的。

节子一说完,大家有默契地再度启程。

森林的气息窜入肺部,新鲜的空气在身体里循环。

像这样走在队伍最后,总能让我感到莫名安心。这是我的位置,一个在众人背后看着他们背影的位置。我不像彰彦,我不是能站在最前面领导众人的人。当学生时,我的视力很好,一直都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下课时间也喜欢站在教室最后面能看见所有人的位置。只有我能见到大家的背影,但谁也看不到我的,这就是我的定位。

这座森林与昨天那座庄严的森林完全不同,充满女性的温柔。如果昨天的森林是穿着正式套装的女人,那么今天这座森林就是穿性感连身洋装、曲线毕露的女人,神秘的淫靡气息、奇妙的艳丽感——原来森林也有这样的面貌。

现在是和缓的下坡路段,大家依照一定的节奏走在弯弯曲曲的小径。

“彰彦,你今天没有准备谜题吗?”利枝子问。

这段山路还算轻松,可以分神聊天。

“其实我从刚才开始就在想了。果然到第三天就不够用了。”

“你笔记本上的呢?”

“都是一些搬不上台面的渣滓。”

“有没有什么真实发生的事?像电视《超级大富翁》之类的问题,或一些社会案件或世界大事也行。”

看样子利枝子与节子都很热中于彰彦一开始的“解谜”提案。这是只有在这趟旅程中才会出现的对话,没有任何益处,也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们都乐此不疲,不停进行与时间、空间、人生都毫无意义的交谈。

节子接着说:“我想到了。一个关于电影的问题。杰克·李蒙在他主演的《公寓春光》里煮义大利面时,拿什么来代替筛子?”

“不是网球拍吗?这一幕可是经典画面。”

“我也记得有这一幕。”

“如果有一本剪辑社会大事、做成益智测验的书,我一定会买。”

“然后就能在这时派上用场。”

“单纯知识性的猜谜不好玩,要找必须花点脑筋才能解开的问题。”

“譬如什么?”

“譬如……”彰彦想了好久,突然抬起头,“某个小镇郊区有两间屋子,分别住了一对兄弟。白天弟弟都会到哥哥家里一起吃中餐,然后回自己家。某天傍晚,一名差役来拜访弟弟,请弟弟带他去哥哥家,却被弟弟以办不到为由而拒绝。第二天,弟弟一样到哥哥家吃午餐,傍晚,差役再度来访,弟弟仍摇头拒绝。隔天,差役一早就来了,于是弟弟便带他前往哥哥家。问题来了,为什么弟弟前两次要拒绝那位差役?”

“因为那个差役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节子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你这答案根本不像在解谜。”彰彦忿忿地说。

“差役第三次来访时贿赂了弟弟。”我打岔道。

“真像你会说的答案。”彰彦毒舌地说。

节子的脸仿佛突然亮了起来,“为了拖延时间!哥哥是县衙的逃犯,弟弟拖延了两天,确定哥哥逃走后,才带差役去哥哥家。”

“哪有早知道逃犯的行踪,却还那么悠哉的差役?”

“我知道了!那个差役是哥哥的童年玩伴。哥哥一定是发生悲惨的事,不得已犯下大错,搞不好是为了帮助两人过去共同爱过的女人。所以差役先到弟弟家拜访,暗示弟弟追兵已经来了,并拖延时间,让哥哥有机会逃走。”

“你为什么老是想到一些肥皂剧的剧情?”

“这个故事的重点在于,白天去就没关系,晚上去就不行,对吧?”利枝子不改冷静本色。

彰彦脸上出现佩服的神情,“没错,朝这个方向思考就对了。节子,了解了吗?”

“这样的话……弟弟是夜盲症者,无法在晚上出门。”

“方向对了。”

“晚上不行……”利枝子再度陷入深思,“你只说兄弟俩住在小镇郊区,却没有说明是怎样的郊区。如果是热带丛林,可能会因为晚上有野兽出来活动,所以无法出门;如果是寒带草原,会因为夜晚温度骤降,地面结冻而无法行走。这么说来,他们所在的地理环境是关键?”

“很好的分析。”

“我知道了。”我不禁开口,“小镇以外就是重点,对吗?”

听到彰彦的低哼,我立刻知道自己的想法没错。

“咦,怎么说?”节子回头问我。

“那两间屋子位在海边。”

“正确答案。”彰彦耸耸肩说,“哥哥的家位在一个类似山丘的地方,白天退潮时,用走的就能走过去,傍晚涨潮后,山丘变成一座岛,所以弟弟无法去哥哥家。”

真像彰彦会做的假设。

“原来是这样。可是,准备一艘小船不就得了?”节子不服气地说。

“可能是因为海流的流向而无法划到哥哥的住处。”我及时驶出救难船,帮了彰彦一把,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对了,我也想到一个谜了,是真的发生过的事。”

“是什么?”彰彦转头看了我一眼。

“那是好一阵子之前的事了,某间学校的操场上,出现一个用桌子排成的数字‘9’。”

“好像的确有这件事。”

“我们来为它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吧!”

“这件事后来没解决?”

“没有。这件事轰动一时,报纸还刊出很大的照片,操场正中央整齐地排了两排桌子。”

“而且,做这件事的似乎是几人组成的集团,有计划性地在半夜绑起学校警卫,从教室搬出桌子,在操场上排成9。”

“这样算是不法入侵、伤害未遂与损毁公物吧?”

“就算只是想引起骚动,得到注目,但给人的感觉不是很好。”

“为什么要排成‘9’?”

“不见得一定是‘9’,也可能是写到一半的字。”

“那怎么看都是‘9’。当然,也可能是‘6’啦!”

“也许是平假名‘よ’或‘ね’的一部分。”

“啊!或许是‘ま’、‘み’、‘す’、‘は’这些字之一的闭合部位。‘る’因为写到后来是卷起来的,所以不可能。”利枝子在自己掌心写那些字母,仔细推敲。

彰彦认真地看大家,“犯人原本会不会是想写更多字,却发现桌子很重,真要做的话,绝对是个大工程,所以做了一半就放弃?从教室将桌子一张张搬出来太花时间,也不可

能用卡车来载,因为车声在深夜里会显得特别大声。虽然不知道歹徒有几人,但桌子的重量让一个大人一次只能搬一张,假设歹徒有四人,而且要搬二十张桌子,这样得来回五趟,太花时间了。”

“可是,像这种还会将警卫绑起来的计划性犯罪,难道没事先考虑过这点?排桌子是歹徒的土要目的,不是要先考虑时间因素吗?”

“不对,等一下,我觉得排桌子并不是歹徒的主要目的。”

“咦?”

“排桌子只是一种障眼法,歹徒或许是为了其他目的才将警卫绑起来。”

“为什么?”

“为了偷某个东西。”

“但这起案件之所以不可思议,就是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失窃。”

“谁知道呢?或许被偷的是校方见不得光的黑钱,歹徒则是熟知学校事务的有心人士。如果这起事件只是将警卫绑起来,警方一定会怀疑被偷的或许是学校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这一点对歹徒相当不利,因为知道学校内幕的人有限,被抓到的风险太大,所以歹徒才会在操场排桌子,制造障眼法。”

“有道理。”

“那么,为什么要排成‘9’?”

“我想过了,歹徒会选择搬出桌子这种费时费力的行为,是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让大家以为歹徒是要争取搬桌子的时间,所以才绑起警卫。但事实上,其中一个歹徒就趁这期间去找金库、开金库,而警卫只听得到桌子搬运的声音。拿到钱之后,歹徒就停止搬桌子,也不在乎将桌子排成什么样子。”

彰彦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歹徒这么做既不会伤到警卫,之后也只需要将桌子归位就好,虽然花时间,却没有造成任何实质上的损失,而且只会被看成是一个表现欲强的恶作剧犯人。

其他两人虽然也露出理解的神情,但节子还是有话要说。

“这样不是很无趣吗?虽然合理,但一点都不浪漫。”

“你只觉得午间连续剧浪漫吧?”

“才不是,我只是觉得谜底应该要有些高潮起伏。”

“高潮起伏?”

“如果将昨天说的偷门牌事件再做点变化呢?”

“变化?”

“就像彰彦说的,排桌子只是障眼法,其实歹徒的目的只是想偷走其中一张桌子。”

“这次换成偷心仪女孩的桌子?真是无聊。”

“拜托,现在连猫王擦过汗的毛巾都有人卖。如果这个男生的生性偏执,偷一张桌子算什么?搞不好桌子上有那女孩的涂鸦。”

“桌子吗……”利枝子沉思,低声道。

“啊!”节子仿佛被利枝子吓了一跳,“利枝子,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这样低声说话都很吓人?”

我也这么认为。我想起了昨夜的利枝子,她的声音也是像这样冰冷,让听的人以为自己是做错事的小孩。

“你想到什么了?有的话就说出来。”彰彦催促。

“其实也没什么。”利枝子苦笑,回头看我,“那件事是发生在一间国中吗?”

“我忘了,可能是国中或高中吧?应该不是小学。”我摇摇头说。

“嗯,我也记得确实不是那么小的孩子……”利枝子的声音有点含糊,那是她专注在思考时的声音,“不然的话,桌子里不会塞满课本。小学放学时,每个人都要将所有课本带回家,到了国、高中,几乎所有学生都将课本放在学校桌子里,书包全都扁扁的。”

突然,一股怀念的感觉油然而生。那时候,每天背着塞满字典与课本的沉重书包上下学的人,都会被当成书呆子。即便真的想带书回家用功,一想到会被同学讥笑,还是将书塞进桌子里。就连成绩优异的学生也是如此。

利枝子自顾自地低声说:“搬桌子真的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桌子本身相当沉重,如果再加上课本的重量,连男生也搬不太动。而且也没听说桌子里的东西被倒掉了。”

“这么说来,歹徒的目标是桌子里的东西?课本吗?”

“啊!歹徒会不会是将自己想要的某个东西放进桌子里,为了掩人耳目,所以就搬了许多桌子到操场上?”

“等等,不是说桌子里的东西才是歹徒的目标吗?”节子提出疑问。

“我刚刚想到一个,如果塞了东西的桌子有二十张,重量一定不轻,歹徒会不会是将它们拿来当成纸镇之类的东西?”

“纸镇?”

“没错,操场与搬出这二十张桌子,两者之间一定有某种必然性,或许歹徒想在操场进行某件事。”

“是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样觉得。我一直都是这样,一些想法、创意虽然不差,实际上却无法执行它、令它发挥该有的效用。”利枝子苦笑说。

相当正确的自我剖析,不过,她或许又下意识地装作不知道了。

“也许事实正好相反。”我开口说。

大家全回过头,瞥了我一眼。

“正好相反?”

“搬出桌子不是为了排在操场上,而是将教室净空。”

“才二十张桌子,称不上净空吧?”节子不以为然地说。

“你说得没错,但歹徒的目标就在没有桌子的教室里,为了进行某项作业,所以才必须搬出桌子——譬如为了取出一楼教室地板下的东西。”

“有道理。”彰彦点点头说。

“而且就算不是一楼也无所谓。教室的地板不都铺上一层夹板吗?这层夹板与水泥地板之间或许就藏了什么东西。可能是一张纸或一张照片,但因为不晓得在哪,便将桌子搬出去,再将夹板一片片翻起来看。不过,将桌子一张张搬出去很花时间,便干脆将桌子排列在操场上,形成障眼法,掩饰真正的目的:找出藏在教室的东西。”

“这个想法不错。”彰彦很轻易地接受了我的说法。

“等一下,我也想到了一个。”

节子举起手发言:彰彦随即转过头,一脸怀疑地看向节子。

“又是悲恋?”

“这次不一样。”节子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说说看。”

“演习。”

“什么?”

“这一群歹徒打算偷袭某个地方,而那个地方的各项条件大概与这间学校差不多,同样的保全公司、警卫的巡逻时间、相似的建筑物构造,以及桌子——这批歹徒必须迅速运出二十个重量与桌子差不多的东西。他们应该是在行动前,先到学校进行模拟演习,计算从侵入、撂倒警卫,到搬出二十张桌子为止,必须花掉多少时间。”

“与桌子重量差不多的东西是什么?”

“装钞票的铝合金箱子之类的东西。”

“特地冒被抓的风险做这种事?”

“与他们要做的大事比起来,这只是小事一桩。如果连这种程度的小事都无法顺利完成,想潜入窃盗就太有勇无谋了。”

“从这里能看出节子个人的利益取向。”

“大概吧。”

“不过,做为一个话题,演习其实是个蛮有趣的点。搞不好这起事件的犯人现在正在某地为非作歹。”

“谁知道呢?”

“如果犯人只是单纯想引起社会恐慌,那还真是无趣。”

“不过,现实往往如此。”

“无聊的世界。”

的确,这是个陈腐的世界,尽管有悲惨、美丽的事物,它们最后仍会老朽;换言之,这些悲惨与美丽,不过是已然腐化的事物。因为自人类诞生以来,这个世界就已经存在,在这种情形下,如果不说陈腐、老旧,还能用什么形容。

“莳生,虽然你不是很爱讲话,却也不算沉默寡言,可是,只要你在想事情,就一定会变得很沉默。”节子突然回头,有点慌张地对我说。

“我?”

“嗯。”

“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向来都让人觉得高高在上,好像很会说话。”彰彦挖苦道。

“倒不是高高在上,而是总让人觉得他很悠哉、从容。有人或许会因为太过寡言而失去存在感,莳生却不会。”

利枝子说话时仍向着前方。她这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与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让我觉得有点受伤,当然,伤到的是我的傲慢。

男人会将交往过的每个女人当成自己的所有物,女人却非如此。她们会根据说话内容、时间,表现出对交往过的男人的厌恶感,这种厌恶感甚至强烈到否定与该男人交往过的自己。

昨晚从彰彦那里知道利枝子还喜欢我的时候,老实说,我不禁感到烦躁与莫名的寂寞,人心还真是厚颜无耻。

就连该紧张的事,你也总是那么悠哉。

这是利枝子唯一对我说过的挖苦话。

或许不是挖苦,而是她对我的感想。不只利枝子,从小时候起,就常有朋友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你还真是不在乎”、“脸皮一直都这么厚”、“你一点都不紧张?为什么这么从容”。

这些话有时是称赞,有时是责难,每次被这么说时,我都微笑地沉默以对。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怎样都好,与冷静沉着或从容闲适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看来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不过我也不否认这一点。

辻先生,你在想什么呢?

正确答案是:我什么也没想。

“莳生,你老是一脸淡漠,很难从你脸上读出什么情绪起伏,像我与彰彦在这一点上就很吃亏。”节子说。

彰彦听见节子的话,点头附和。

“有吗?”我苦笑说,“在外商工作,我这种脸才吃亏,就算生气也没什么魄力,对方也无法察觉我在生气。外国人比较喜欢情感表达直接的人。”

“原来如此。但你生气时也很有魄力。”

“什么?”

我吓了一跳。节子什么时候看过我生气了?不可能吧?

我的声音流露出我的困惑,同时发觉节子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头。

“我曾在你面前发过脾气吗?”我若无其事地问。

节子仍继续向前,微微耸了耸肩。刚才那一瞬间的犹豫已消失无踪。

她侧过头,脸上带笑。

“有啊!不过不是对我。嘿嘿!你不知道吧?至于是何时发生的事,我就先卖个关子。”节子一口气说完,立即回头,继续向前走。

看样子,她是不打算继续说了。我没来由地感到不安,胸中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

我不是对节子发脾气,那么,是我对谁发脾气被节子看到?

不自觉地,我开始拼命搜索自己的记忆。

这几年来,我从没对谁真正发过脾气。虽然发生过几次让我很生气的事,但我不记得曾将怒气发泄在谁身上。就连对前妻也是,既不怒,也不恨,反倒是她与我的父母被我激怒。到这里为止,我都很确定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

那么,是在高中时代吗?那时我还是个青涩、不成熟的小鬼,的确有可能对谁发过脾气,是在教室里发生的吗?还是在社团活动时?

我出神地走着,脑海里则在回溯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往事。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记性应该没这么差才对,但我为何想不起高中那些回忆的具体内容?脑海里只浮现来回走动的同学,校庆的画面等等,而且都是淡淡的零落影像,我们大叫、大笑的内容,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心想,想不起来就算了。

我凝视走在我前面的节子的后脑勺——节子,你在何时见到我生气的表情?

不知不觉中,我的不安成了单纯的好奇,很想知道她是在什么情况下看到那么激动的我。

正与利枝子聊天的节子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她不会没发觉的,她一定知道我会对她说的话大吃一惊,并开始思考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虽然没说出口,但我们一定正在想同一件事。我在想何时发生,她则在回想当时的情景。

如果能看见当时的情况就好了。

我盯着节子的后脑,试着利用念力——请让我看到节子心中此时浮现的景象——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真的可以也很让人头痛。

不过,我觉得愈来愈有趣了。利用心理战术从对手身上套出情报,是少数几项让我感兴趣的事,我决定今天一定要从节子口中问到当时的情形。

我在公司里基本上是扮演谈判者的角色。我喜欢与人交涉,对我来说,这种事游戏的成分居多,所以不会有什么压力。

谈判时,不能激怒对方,也不能唯唯诺诺,重要的是身段放软并抱持诚意。常有人认为,在交涉现场斗志满满,给对方强势与威吓感就是好的谈判,但这其实是最低劣

的谈判手段,这么做只会让对方觉得自己被重挫,将带着屈辱等负面情绪立刻离去。谈判就像推销商品,若让顾客产生“被强迫推销”的想法,一切就都完了。好的业务员会让顾客买了东西后,还有一种“我挑到好东西”的满足感。

不过,谈判的方法有很多,这关系到对手的类型与对方想要的是什么,在看穿这一点上,我对自己很有自信。

节子是什么类型的对手?我该用什么方式与她斡旋?

一开始思考,我却感到愕然。

今天早上我才在想,节子一定是个很值得信赖的同事,换句话说,如果她是敌人,绝对会是个难缠的角色。

而且,我第一次发现,我对节子的了解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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