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时候起,就有很多女孩对我说:“小莳好优雅。”但这句话八成与“小莳好冷漠”同义。长大一点后,有一段时间我曾认真想过她们为什么会这么说,简单地说,是她们将所谓的“亲切”和“绅士”两者,与“体贴”搞错了。

我很注重礼貌。从小我就深刻体认到,有礼能让所有事进行得很顺利。只要谨慎有礼,就能获得周遭的信赖,得到帮忙的可能性也会增加,然后便能迅速达到自己的目的。因此我会给予他人基本的亲切。譬如看见有人正在搬重物,我会过去帮忙分担一半的重量;如果风大,我会主动去关窗。我不是刻意对人亲切,只是认为这样能给人方便,而且也合乎情理。

但其他人似乎无法理解我的出发点。女孩子会认为“小莳好温柔,都会帮我拿水桶”,男孩子则觉得“那小子老是喜欢装乖”。

我从小就隐隐察觉,我不是“温柔”的人。

或许是因为我比其他人更能注意到一些小细节,所以大家认为我是“亲切的人”,但我绝不是“体贴的人”。每次听到老师们说我“体贴”,我都觉得胸口仿佛被塞入什么黑色的异物般难受。当时的我确信,自己这辈子都无法了解为什么我会与这个词汇连在一起。

而且这是正确的。

那些因为我帮忙提水桶或开门而认为我“温柔”的女孩们,没多久就发现了我的真面目。第一学期看到我会脸红的人,到了第三学期,看我的眼光中都带了点轻蔑。到最后,我也习惯了她们自以为是的误解与轻蔑,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体贴”的人。世上的确有这种个性温柔的人,对人会付出理所当然的关怀,而这种人本就值得赞赏。如果这种人多一点,这世界应该会变得更美好,但我从没想过装出“体贴”的样子,我从来不做无谓的努力。

不过,到了国中的后半段,情况开始有些改变。

有些女孩开始会主动接近我。这个年纪的女孩与孩提时代不同,会被外表多少有些冷漠的异性吸引;这时的我也多少学聪明了,大多时候都表现出冷淡、漠不关心的态度,偶尔才会有些绅士行为,所以他人对我的评价也跟着改变,认为我“亲切又绅士”的人不再那么多,而是“虽然绅士,实际上却很冷漠”。但与其如此,我宁愿被评为“平时冷淡,但其实很亲切”。根据他人的评价过活会比较轻松,而我在尝到这种甜头后,也决定继续这样下去。

“温柔”并非一个暧昧、傲慢的字眼,还是个将个人的主观价值,单方面地套在他人身上的词汇。就像看到街头巷尾贴满写着“请温柔地对待地球”的海报时,所产生的厌恶感,最近只要有人对我说:“你好温柔。”我都会瞧不起说这话的人,真想问他究竟凭哪一点这么说。

“不过,你真的很温柔。”

我从没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但有一次在讲别的事时,刚好提到一点。那时利枝子回了我这句话,我却给她一个冷笑。

“为什么?”我问。

“比起知道自己温柔的人,我觉得知道自己不温柔的人,才更温柔。”

利枝子的语气平淡,虽然有些悖论的味道,但还能接受。利枝子接着又开口。

“只是有时候会很残酷。”

她的声音小到我几乎听不见。

“我?”

利枝子轻轻笑了笑,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你有很好的洞察力,不会说些奉承或同情的话,这一点很好。但我有时还是会想听些安慰的言语。”

我记得自己一听到这些话时,心中立即产生强烈的幻灭感。虽然我现在能明白她这些话的意思,但当时的我只希望不要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我喜欢的利枝子不是会说出这些话的女人。

虽然还不是很清楚的念头,但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已从那时进驻我内心。

我其实很矛盾。她将我当做唯一的男人、认同我是她的伴侣,所以才让我看到她的脆弱,而我虽然想当她唯一的男人,却一直非常希望她能与我以外的男人交往。

这两种不相容的想法渐渐让我愈来愈迷惘、困惑。

利枝子在高中时,就已经是个性格沉稳的人。在男孩子眼中,她就像一位长他们两岁的姐姐,从不啰嗦,却对弟弟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身上总带着一股香味,会帮晚归的弟弟打开后门,悄声说:“我不会告诉妈妈的。”大家都对她抱持一种神格化的憧憬,而非俗气的男女感情。我也是被她吸引的人之一。

然而,当憧憬的对象来到身边、实际交往后,虽然是美好的体验,却也是幻灭的开始。

人总希望对方能站在与自己相同的观点来看待事物,会因为对方成为自己的东西而满足,但对我来说,这却是一种幻灭。

站在她的角度来看,我大概总因为我行我素而让人困扰,但这才是真正的我。

这与我是否绅士毫无关系。

我不是个粗暴的人,也不想成为那种人。然而,一个只是因为不想再与妻子一起生活,便与妻子离婚的人,难道不粗暴?虽然没有诉诸暴力,我却对自己这种行为产生疑问。

我一边走,一边追寻内心深处的记忆。雨声中明显掺有其他水声。

是瀑布的声音。附近应该有溪流。

走出了森林,前方变得很明亮,能看见人工修整的步道与桥梁,瀑布两边也有已辟好的游客步道。

即使正在下雨,我仍惊讶于森林之外的明亮。之前明明还沉醉在森林的气息与景色,一走出森林,仿佛大梦初醒。

相当湍急的水流在陡峭山壁上形成白色泡沫。

“太神奇了!好像一块砧板!”最早走出森林的彰彦,忍不住高声赞叹。

下一刻,大家立刻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溪流底部有一块巨大的方形岩石被流水削成V字型,如白绢的湍流从V型凹槽流过,充满动态感。

“这也是被水冲刷形成的?”

“应该是。”

大家戴上雨衣帽子遮雨,凝望桥下的湍流。

在水流经过之处,有个被岩石围起来的小水塘。水塘里的水清澈无比,还能见到水底的碧绿色,让人产生会被吸入的错觉。

在我们四人同时观看桥下水流之际,游客步道的尽头出现一个人影。

“咦,他不就是刚才那个孩子吗?”节子惊讶地说。

蓝色的两件式雨衣,还有不变的走路节奏,的确就是刚才那孩子。

奇怪的是,他只顾着往前走,完全不看四周景色。

他是出来玩的吗?还是说,他是个运动员,这只是他的暖身运动?

少年这次不是走在我们后方,而是从正面走来。我们频频仔细打量他。

“好像正在进行特训。”

“感觉不像是登山者。”

“但他背了一个登山背包。”

“是来参加合宿活动的吧?”

“那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

“可能是玩处罚游戏输了。”

少年一发现我们在注意他,随即有礼地轻轻点头。

他白皙的脸上涨满红潮。若他是以刚才那种速度行走,应该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

“嗨!午安。”彰彦热情地向少年打招呼。

“午安。”少年看向我们,以清朗的声音回礼。

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睛,我不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一瞬间,我才惊觉自己不再年轻。

“你走得好快,出来玩吗?”彰彦问。

少年惊讶地注视出声询问的彰彦,或许是因为彰彦太过美丽,少年似乎有些无措。此时我再次深刻体认到,自己友人的容貌是多么突出。

“是的。”少年直视彰彦回答。

“不过看起来比较像来慢跑。”节子忍不住开口。

“嗯,我与大学划船社的朋友一起来玩,后来吵架了,我就自己来这里。一个人真的很无聊,所以一看到坡道就习惯性地跑起来。”

这名少年真不错,现在的大学生已经没什么人愿意接近大自然了,之后随着年岁增长,才会渐渐明白年轻与大自然的美好。在少年这种年纪的人,通常无法理解这两者的价值。

“天雨路滑,自己要小心点。你没穿登山鞋,不要进入森林比较好。”彰彦提醒少年。

“我知道了,谢谢。”少年向大家行礼致意后,有点不舍地看了彰彦一眼,继续沿游客步道跑下去。

“原来不是鬼。”

“真可恨,那孩子一直盯着彰彦,明明就还有漂亮的大姐姐在。”

“在哪里?”

“你这家伙,全身上下只有长相可取!”

听到彰彦与节子一来一往地抬杠,我不禁笑出声。

容貌的美丑对这个时期的青少年有极大的影响力,他们以为这就是人生的全部,成为大人之后,才发现人的外表与内在不见得一致,在美丽的外表下,很可能是丑陋贫乏的内在,而好容貌也不见得与幸福划上等号,然后渐渐明白,当个相貌平庸的普通人或许还比较好。

我认为彰彦就是最好的例子,尤其是最后这一点。

彰彦是个有点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某些情况下还特别迟钝。他是个衔银汤匙出生的人,本该拥有世间的美好,然而,在美丽的外表下,他其实是个害羞、没主见的人,所以一直受到许多干涉与限制。紫织所执着的,就是他出众的外表。我认为,他的外表会如此美丽迷人,就是由软弱的内在衬托出来的。一个人的内在会如实地表现在脸上,如果彰彦今天是个轻浮又虚有其炭的人,到了这个年纪,恐怕早已无法拥有当初的美丽容貌。

当我第一眼看到彰彦的未婚妻时,我深深觉得这两人真的是物以类聚。

她也是一名人人赞赏的气质美女,但她的容貌对选择成为物理学者的她而言,不见得有加分效果,她自己似乎也放弃善用这副姣好的容貌。

学者的世界是严厉、保守、封闭的男性社会。我能想见,她有多优秀,所受到的毁谤与中伤就有多狠厉,面对优秀又美丽的女人所产生的这种自卑感,在同性中也屡见不鲜。待人稍微亲切一点,就会被说成与上司或客户有染;太过认真,则被讽为心机深沉、居心不良。她拼命消除这些杂音,换了许多工作,其中的辛酸应该只有她最清楚。

结了婚的两人,感觉更像惺惺相惜的同伴,因为他们有同样的敌人、同样的惨痛经验。我想,这两人应该能顺利走下去吧!

我觑了彰彦一眼。

结婚之后的他变得愈来愈漂亮了,脸上也出现未曾有过的柔和神情。

直盯着彰彦看的少年,回去之后会怎么对朋友描述他?

不知不觉中,我差点在桥上打起盹来了,急忙掏出香烟提神。

在叼起香烟的瞬间,那少年行进中的背影突然浮现眼前。

穿蓝色雨衣的背影。

从道路另一端走来的少年。那似乎是我认识,而且不太想见面的某人。

我下意识地回头。

在后方,穿蓝色雨衣的少年正背对我们,站在雨中的游客步道。

只有我回头看他,其他三人正聊得起劲。

你是谁?

我的内心对那道背影说。

少年缓缓往我这个方向回头。

长发从蓝色雨衣帽子中露出来。

女的?

雨帽被干脆地摘下,一头长直发洒落下来。

紫织?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头发轻轻飞扬。

她慢慢地转向我。

皮肤白皙的美女,一对慑人的眼眸,冷硬的神情。

我的内心不禁惊呼。

梶原忧理。

她就在游客步道的正中央,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我。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以那双锐利的眼神注视我。

原来是你。

我们两个隔约二十公尺的距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彼此。

原来是你!

胸中那个朦胧的异物开始冰释,心里觉得很畅快。

我移开视线,将嘴上的烟点燃。

再次抬头时,游客步道上已杳无人迹。

雨水仍持续落在游客步道上。

“莳生,你怎么了?该走了。”

草草应了节子一声,我再度回头望向空无一人的游客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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