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几座桥,我们愈来愈深入森林内部,又走过一座大桥——仍是没有护栏,只有铺上木板——之后,眼前出现过去伐木业工人群聚过的痕迹,没有建筑物,只剩一处由低矮石墙围成的空地。

人类汲汲营营的事物皆如一场虚幻,经过数十年岁月,便全部还诸大地。我的肉体不知何时也会从这个世界消失,还有一起出游的他们,以及他们的孩子。

梶原忧理的肉体,应该已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这种感觉真奇妙,记忆中那个如洋娃娃般的女人,如今已烟消云散。

我想起了那一晚。在五反田的戏剧之夜,还有那张在聚光灯下面的白皙容颜。

我至今仍忘不了那一晚的诡异气氛。

我们在那间画室里坐下,每个人都很紧张。

利枝子全身紧绷,坐在前面的彰彦看似若无其事,其实正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背后的一举一动。这大概是他们两人分手后第一次在公共场合见面,而且另一位当事人梶原忧理也会出现。我们都很在意我旁边空下的那张椅子——那应该是给莳生的座位。如果他来了,这股紧张的气氛应该会飙升至极限。利枝子似乎也这么想,愈接近开演时间,她的神色就愈凝重。

仔细想想,当时的情况实在很尴尬——分手的男女一起欣赏第三者的戏剧演出。他们没有人拒绝出席,因为他们都知道,没出席反而让人以为他们的关系确实如传闻所言,而且利枝子将她视为知交,若因莳生的关系而不出席她的正式演出,将违背利枝子的自尊与原则。

其实当初被邀请时,我曾觉得很困扰,因为我与梶原忧理没有直接接触过,加上不论怎么想,这种场合都不会太愉快,但因为彰彦也会来,我才觉得轻松不少。而且老实说,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莳生与梶原忧理的关系。

我怎么也不认为莳生与梶原忧理会走在一起。我很了解莳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因此总觉得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很不协调。虽然对利枝子很抱歉,但我会来那场公演只是为了好好观察他们的关系。

一抵达会场时,我真的觉得梶原忧理是个奇怪的女人。

她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好友与从好友手里抢来的男人并坐在一起?而且她给票的方式也很奇怪,她不是将四张门票全给利枝子转交,而是自己留下一张,亲手交给莳生。难道她想借此向利枝子炫耀她与莳生的关系已非比寻常?

那女人究竟在想什么?

注视漆黑舞台的同时,我也不停地思考这个问题。

难不成她想恢复与利枝子的友谊?还是想要利枝子承认她与莳生的关系?

想当主角的女人,通常不会如愿——都是我的错,是我将大家的关系弄僵了,我很希望我们能重修旧好——忧理会说这种话吗?她是这种女人吗?

不,我不认为她是那种人。我见过她与利枝子在一起的样子,她是一个自制力强、个性意外朴实的人,最重要的是,她是利枝子认同的好友,很难想像她会是那种人。

上了大学之后,我的人际关系也随之产生变化,我在社团认识的朋友,与在班上认识的友人,彼此都没有任何交集,而且我与他们的相处方式也不同。

我对高中、大学、社团的朋友也是这样,不同场合用不同方式应对交际,分别与之保持微妙的朋友关系。有时两边圈子的人虽然知道彼此名字,但又没有交集,突然要我替他们介绍对方,会让我觉得很困扰。

忧理似乎知道我的事,偶尔在校内遇到我时,会露出微讶的表情,我想我大概也是一样。不过,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每次都只是微微点头便错身而过。

就连那时,我也觉得她只是个普通又正经的人。

可是,现在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离开演时间愈来愈近,我们之间弥漫着一股沉默紧张的气氛。

莳生会来吗?还是不会?

利枝子仿佛全身冻结,一动也不动的。她从到这里之后就没怎么开口,有如苦行僧似的等待时间慢慢过去。

开演的钟声终于响起,观众席陷入一片黑暗。

莳生没有出现。

幸亏舞台暗了下来,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悄悄吐出几不可闻的叹息,解除全身的紧绷。

那女人出现在舞台上。

她很完美,容貌姣好不说,优异的演技更是众所公认。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被她吸引至舞台中央。然而,在专注欣赏演出的同时,我仍努力寻找任何线索,有部分原因是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最先感觉到的是,她非常危险。

我在某个瞬间发现了她自暴自弃的一面,那绝不是她的演技——虽然她的演技非常精湛,甚至能牵动最细微的神经。

然而,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有哪里不对劲。

这个女人身上带有肃杀之气,仿佛一个恍惚间,就会有人被重重地刺了一刀,而这个被刺的人就是她自己。

危险的女人,而且还有自我毁灭的倾向——这是我对她的观感。

在利枝子眼中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她又是哪里吸引了利枝子?

我只知道一件事:忧理与莳生一样,在利枝子眼中部是与原来的他们完全不同的模样。我的意思是,利枝子身上有吸引悲剧靠近的特质,她心中那片森林的黑暗经常会引来招致森林重创的飓风。

我总觉得公演的内容也令人害怕。这是她的原创剧本,剧中以无法得到回应的爱为主题,令人不禁心生怜惜。

这不是一个夺走知己男友的女人会演的戏,这看起来比较像在传达她自己的真实感受。

莳生与忧理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场戏愈看,我就觉得愈混乱。随着剧情的进行,我脑子里的问号也愈来愈多。

等我回过神,这场戏已经落幕,脸上带着安稳笑容的忧理在舞台上接受众人的喝彩。我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拍到红起来。

我不懂。

我看向身旁的椅子,仍是空无一人。

莳生始终没有出现。

我感到很疲倦,也觉得有点可惜,如果莳生出现了,我或许能找到些提示。

我会将东西忘在画室,“潜意识”占了八成,“故意”则占了两成。

我们三人走在春天的夜晚,我突然发现自己将东西忘在画室,急忙赶回去。

或许我早有预感,但我不知道这预感所指为何,便急匆匆地回到通往画室的小路,在那里见到了莳生的侧脸。

那是一张非常恐怖的脸。

我从小与莳生一起长大,从没看过他这种表情。

感到害怕的同时,我的强烈好奇心也醒了,因为他很难得会如此强烈地表露情绪。

莳生吼了什么,接着一记清脆的掌掴声响起,那一瞬间,我全身不禁起了一阵寒颤。

在那之后是一阵沉默。

我躲在八角金盘的暗处,仿佛目睹父母争吵而屏息静观的少女。

忧理被打得偏过头,仿佛一具空壳似的呆立在原地。

莳生也好像没发现自己刚才打了她的脸,手就静止在半空中。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两人的影像深深烙在我脑海里,我又陷入一阵混乱,同时我也在心中自嘲:“明明不想多管闲事,现在还躲在这里偷窥是想怎样?”

虽然外表装得一本正经,其实我是个喜欢八卦的女人。

这两人看起来真的很奇怪,似乎无法掌握刚才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像两名拿错剧本却还毫无所觉的演员,仍在舞台上尽责演出,心中则暗忖,对方演的怎么与剧本不同。

在那个瞬间,我觉得显露感情的莳生与一脸空虚的忧理,看起来很像一对手足,那时的两人才真的像在一起。

这两人都陷入各自的恍惚中。

忽然,我的直觉确定了一件事。

他们是在一起,但不是以幸福的形式在一起,而是一对非常悲惨的组合。

我在脑海里拼命搜寻,却找不到足以形容两人关系的贴切字眼。

然后,一个奇怪的画面出现在我脑海。

这两人之间横亘着一个极度扭曲的物体,让他们看不到彼此的爱情,虽然两人都发现它的存在,却因为它产生极剧烈的变形而无法找到它。每当伸手触碰这个物体时,都会一阵疼痛。明明应该是探索彼此的爱情,却因每次触摸到这物体都会产生疼痛,渐渐憎恨起对方——

我躲在八角金盘的后面,出神地想着这个问题,终于想到要挪动身体时,才惊觉自己蹲伏太久,脚都麻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春天的黑暗中,飘散一股柔和却浮躁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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