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孔雀睁开眼时,已经辨认不出自己身在何方。

这似乎是一间黑乎乎的、未经装修的厂房,他勉强借着旁边窗户隔着窗帘投射下来的微弱光线打量了眼,四周皆为空荡荡的墙壁,并没有看到什么特殊的人,只有另一双手,被牢牢拷在他身后,用手铐与他锁在一起。

他试着挣了挣,没有挣脱,反倒被突如其来的电流电得猛地一哆嗦。两人之间的锁链像是用与他们手上的镯子相同的材质做成的,对影子有一种天生的威慑力。

可这怎么可能?

他勉强往后靠了靠,用脊背撞了撞身后的人。寇秋的影子也慢慢转醒,又忍不住地咳了两声。

花孔雀:“……讲真,不知道是谁之前嚷嚷着自己比较强壮的?”

影子面无表情道:“哦,要不是你跑的那么慢,我们能被抓?”

花孔雀:“……”

无话可说。

事实上,倘若不是因为他的速度,影子原本是可以逃过这一劫的;可当那个立在街中间的影子真的越走越近时,寇秋的影子还是想也不想回过了头,一把拉住了气喘吁吁的花孔雀。

“你是不是没吃饭,”他怒吼道,“慢成这个鬼样子!哥哥我都快甩你一条街了!”

花孔雀拖着已经完全没力气的身体,忍不住喘息着反驳:“我……我确实没吃饭啊……”

没吃饭的代价显然是惨重的。

两人研究了一会儿手铐,影子也看了出来,犹豫着看了眼手上的镯子。

“一样的?”

“可是这不对,”花孔雀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这种制作手镯的材料,只有特殊人群监管司才有资格开采。”

他说完之后,影子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半晌后,他才低声到:“你认真的?”

不用回答,他已经从对方的沉默里获知了答案。

而这个答案,远远超乎他们之前所想象的范围。

监管司里有内鬼。

什么时候?

又是谁?

而与此同时。

郁嘉茂的影子却颤抖着手,悄悄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不声不响地藏进了袖子里。

就像是地面上不声不响滑过了一道树影,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寇秋到达这里时,门在虚掩着,似乎便在等待他的到来。他伸出手推开门,里面的青年沾了满手猩红的血,冲着他勾起一个阳光的笑。

“宝贝,”他语气轻柔地说,“你来啦?”

他的眼神瞥向寇秋身后,声音顿了顿,含的恶意更深厚了点。

“怎么那么不听话呢?”他嗟叹道。

“不是已经答应我,要一个人来了么?”

卓老师神情淡淡,也跟着缓缓走了进来。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是一尊白玉雕出来的佛像,沾染不上一丁点人间烟火。

寇秋直视着青年的眼,回答:“我来了,他自然也得来。”

郁嘉茂轻声笑了笑。

“当然了,”他耸耸肩,“你们是一个人来,还是两个人来,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手缓缓下移,把什么东西摆得更加端正了点,含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喜悦介绍给寇秋看。

“这是我的作品”,他慢慢说,“漂不漂亮?”

寇秋的瞳孔骤得一缩。

那些零碎的肢体如今全被组合起来了,每一个针脚都细密而漂亮,像是用缝纫机整齐地车出来的。然而正是这种漂亮,令人更加心中发慌,而郁嘉茂的手,就不轻不重沿着那条白皙的手臂,一点点地往手上滑动。

“多可惜,”他说,“我原本想让你来做我所有的原材料的……而如今,这里全部的材料,都没有你漂亮。”

卓璞淡淡说:“你疯了。”

“我疯了?”郁嘉茂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猛地挥舞起了双臂,“是你们不懂得艺术!这是、这是多么完美的艺术!”

他缓缓舔了舔嘴唇。

“但和你们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冲着寇秋张开了手臂,“来吧。”

这是一个信号,隐藏在门背后的影子慢慢露出了一个几乎要完全融到黑暗里的头。郁嘉茂瞥见了,他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甚至没有注意到寇秋已经和那地上的影子对上了眼神。

“来吧,我的——”

影子悄无声息地趴俯下去,像是一条细细的河流。

“宝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已经彻底贯穿了他的胸膛,从前头开出一朵血色的花。郁嘉茂大睁着眼,那一瞬间,甚至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的身体痉挛似的颤抖着,一点点委顿下去,如同一块被用刀砍下来的、粗暴地丢弃到地上的死物。

影子拿刀的双手都在颤抖,他像是害怕极了,又抿紧了唇,用两只手一起用力地把刀噗嗤一声□□,下定了决心,重新找准位置,重重地插了进去。

更多的血溢了出来。

“你,”郁嘉茂哆嗦着嘴唇,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字,“你……”

刀一下接着一下往他的身上捅,影子分明是害怕的,眼睫上满是泪,唇角却挂着凄惨的笑。

“我和你不一样!”他说,“我和你一点都不一样!”

“我!我不喜欢杀人,为什么要逼我……”

他的手一点点变得坚定起来。

“我不喜欢——”

从诞生的那一日起,他就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了。他的原主手上已经沾了血,只要暴露,连同他也会一起在这世间彻底消失。

影子是害怕死的。哪有敬畏生命的人不怕死呢?

他胆小又脆弱,本天真地以为原主在接受自己的帮助之后便再不会做这样的事,可却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他本是一柄无意伤人的剑,却不知何时成了杀人凶手的伥鬼。

这样的日子,早就该到头了。

就像是那个已经不在了的手机说的,你还在等什么呢?

——他还在等什么呢?

就该是现在了!

被刀插着的人喉咙里发出血液流动的咔咔声,眼睛仍旧瞪得巨大,却一点点没了声息。瞧着原主的头颅慢慢垂下去,影子也如释重负地笑了,他低头看了眼,随即望见了自己正在逐渐消失的手。那黑色像是见不得任何阳光,如今都如尘埃一般空气中溶解了。

“我做了很多错事,”他对着寇秋,轻声说,“你觉得,我会被原谅吗?”

“你的确做了很多错事,”寇秋回答,“但你最后做的,是一件好事。”

影子笑了笑。

“那么,”他望了眼自己已经不在了的双腿,声音前所未有地轻巧起来,“再见了。”

这是寇秋第一次亲眼见证影子消失。就像是一阵穿过这里的风,转瞬间便再没有了任何痕迹。

他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手机,静静地在原地站了很久,胸膛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呼啸而来的悲哀。

手机已经不能再开机了。它的屏幕完全碎掉,相当狼狈。

“还没完,”卓璞忽然道,“门外还有一个。”

郁嘉茂已死,剩下的一个影子已经不是他们的对手,卓璞定位,寇秋直接上手——他所触碰到的地方都像是水波般荡漾开来,另一个影子痛呼着,很快便暴露了自己的模样。

那是个监管司里的小科员,平日总是唯唯诺诺,连话也不多说。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影子做了凶手的帮凶。

哪有正?哪有恶?极暗之中能生出光明,光芒普照的地方也能生出黑暗来。就像光和影,阴和阳,总是一同诞生的。

“走吧,”卓璞说,“这回,真的是结束了。”

寇秋抬头去看,只觉得这些日子来始终积攒在天空上方的乌云,终于彻底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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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的花孔雀对着一排家具把自己吹成了英雄。

“说时迟那时快!”他说的眉飞色舞,“只见我手一抬,顿时把那个影子打的鼻血横流……”

影子坐在他身边玩手机,听了这话,不轻不重地冷哼了声。

花孔雀登时不乐意了,“你哼啥?”

“哼你。”影子头也不抬道,“你吹牛归吹牛,也不看看你的听众信不信?”

花孔雀有点心虚,却还是强挺着胸膛说:“为、为什么不信?”

沙发诚实说:“我信你肯定只能被关在那里,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桌子也说:“我信你肯定会哭唧唧。”

椅子跟着说:“我信你肯定会怂,说不定还会尿裤子——你打我干什么?别拿你没洗过的脏手碰我!”

被残忍戳穿了的花孔雀生气地给了它们几个一个一巴掌,气哼哼地扭着身子转身走了。影子望着他的背影,悠悠道:“越来越娇气,难管。”

一排家具都深以为然。

寇秋把自己之前的手机拿去了修理店,惊喜地被告知这竟然可以修好。手机店的人翻来覆去看着这部已经稍微有点年头的机子,感叹:“还好这是部国产的手机,耐摔!”

寇秋拒绝了对方劝自己再买一部的建议,带着重新亮起了屏幕的手机回了家。回到家后,一堆家具和两个影子都凑了上来,眼巴巴等着听这位真正的临危不乱的英雄讲点什么。

英雄的屏幕颤了颤,紧接着说出了它开机后的第一句话:“我睡了多久?错过公务员考试了么?”

众家具:“……”

众影子:“……”

可以的,这一波操作六六六,一看就很寇秋。

在这样甜到腻的日子里,寇秋简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能被拉出糖丝来。小太阳的底裤买了一打又一打,又报废了一打又一打,直到一个夜晚,他忽然听见了虐渣任务提示声,这才想起自己究竟来这个世界是干什么的。

对此,他的崽表示,它对这样佛系的宿主早就习惯了。什么时候寇秋要能一门心思就想着完成任务,它反而会觉得奇怪呢。

任务完不完的成,基本完全靠天注定!

这一回,虐渣的任务进度像是坐了火箭,直接一股脑升到了七十——寇秋问了特殊人群监管司,这才知道,慕席的判决下来了。他虽然没有直接杀人,可却参与进了大型强-暴案件,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因此被判处了无期徒刑。

寇秋向监管司请求,最终得到了去探望对方的机会。慕席被两个警察拷着双臂走进来,早已不是平日那副光鲜亮丽的模样。他模样长得还行,又加上之前太过成功,几乎成为了所有犯人的公敌,每天都被换着法子折辱,日子过得甚至比他家里之前养的狗还不如。

瞧见了寇秋,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亮,倒像是看见了什么希望,一下子扑到了窗前。

“你!”他焦急地说,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你——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你让他们放我出去,只要我能自由!我什么都给你,什么都行——”

系统冷哼了声,在心里说:【可笑,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动社会主义接班人?】

然而这一回,寇秋居然打量了他一眼,然后说:“好啊。”

系统一下子震惊了。

寇老干部问:“你能给多少?”

慕席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喜悦疯狂地从心里涌了出来。他的手指痉挛地挠着玻璃,说:“我给你二十亿,不、四十亿!只要你,只要你能把我放出去!”

“成,”寇秋没诚意地随口安慰,“等着吧。”

系统彻底目瞪口呆,几乎怀疑寇秋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上了身、

直到寇秋转身离开了监狱,它仍旧呆若木鸡,半晌才木木道:【阿爹,咱不做伟大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了?】

寇秋奇怪地眨眨眼,说:【谁说不做?】

【那你……】

【那是哄他的。】寇老干部老神在在说,【傻孩子。】

系统仍旧不懂。

【不给他点希望,任务值岂不是还要向上涨?】寇秋悠悠说了实话,【总得拖着他才行。】

系统:【……】

它、它不仅懂了,甚至还觉得有点害怕。照这个趋势下去,慕席岂不是要先有希望再绝望,先有希望再绝望,这样无限地循环下去,只怕哪怕是个圣人,也会被成功逼疯吧?

它咽了口唾沫,说:【阿爹,我发现你一遇到阻碍你谈恋爱的事,智商就特别的高啊。】

寇秋失笑。

他们从门口走出去,熟悉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等待。车门边站着的男人穿了薄薄的白衬衣,阳光把他清冷的眉眼都照出了几分烟火气息,寇秋小步跑上前,就被卓老师揽进了怀里。车里的花孔雀幽幽把车窗摇下来,道:“你们能考虑一下我还在这儿吗?能不只顾着自己爽吗?”

你们一爽,老子特么就难过的想哭啊!

左右看看无人,影子干脆也从寇秋身上抽离出来,飞快地钻进了车里。

“那过来,”他拍拍自己的大腿,“爷也疼你?”

花孔雀被他逗得满脸通红,最后只得回过脸去,悻悻道:“艹!”

三月春光最好之时,卓璞向特殊人群监管司请了假,顺带把寇秋的也请了。矮胖男人一边批假,一边随口问:“你们去干什么?”

卓老师云淡风轻道:“结婚。”

矮胖男人差点一口口水呛进嗓子里。

他难以置信瞪着眼,又问了一次:“干、干什么?”

卓老师的脸上挂着难以抑制的微笑,难得耐心地再次重复了一遍。

“结婚。”

是真的结婚。

两个影子在监管司里见人就嚷嚷,一边发邀请函一边明里暗里要对方多准备点礼金,寇秋看得哭笑不得,刚准备去和男人说你管不管,便听见了男人对熟悉的同事说的话。

“你们都可以去,”他说,“我安排你们都坐第一排。”

同事表情僵硬地道了几句喜,卓老师却突然摸了摸下巴,问:“犯人能不能带出来?”

他一脸认真地说:“我想让慕席也坐第一排。”

寇秋:(╯‵□′)╯︵┻━┻第一排哪里容得下那么多人!

系统戳穿他:【你确定这话你有资格说?】

果然是夫夫,吃醋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份幸福,大概是等不及要彰显给全世界的人看了。在樱花烂漫的时候,铺天盖地全都是滚落的花球,寇秋和卓璞就站在这花下,站在一群同事的面前,交换了一个亲吻。

家具区里的家具们都哭了,做伴郎的两个影子也哭了。事实上,影子们哭的比谁都凶。

然而那并不是因为什么喜悦。

花孔雀哭着表示:“嘤嘤嘤,我悲伤的简直要死了……”

影子:“......我也是。”

而寇秋所感受到的,便只剩下彻头彻尾的甜了。

他甜了一辈子。

————

几十年后,卓璞病倒了,没能再从床上起来。他的身上插了许多细细的管子,寇秋握着他的手,能感觉到这双已经变得苍老的手费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在死死抓着自己。

护士惊呼:“病人!病人的心跳突然异常——”

“没事,”寇秋笑了笑,勉强阻止了她。他颤巍巍俯下身来,对旁边的小姑娘说:“别怕,他是有话想和我说呢。”

护士本不信,病床上的病人却眨了眨眼睛。

“没事,”寇秋轻声说,“没事......”

“我知道你会找过来的,我会在下个世界等你。”他慢慢地说,“放心,我也没过够呢。”

穿着病服的老人勉强勾出一个笑,手缓缓松掉了,没了呼吸。

时间仿佛静止了,又突然醒过来。

寇秋没等多久。

在十几天后,慕席的生命走到了终结,与此同时,任务完成的消息提示音忽然在寇秋的大脑中突兀响起,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进入了下一个世界。

寇秋醒来时,正睡在床上。他深陷在柔软的床铺里,醒来时,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门口有什么人正在一下接着一下地敲门,寇秋勉强从床上起来,下床打开门,让这人进来。

这人不进,只恭敬地站在门外望着他,眼睛里头揣着的都是明明白白的崇敬,像是在看着什么神明。他站在那里,腰谦卑地弯了下来,低声道:“大师,您请,午餐已经预备好了。”

寇秋愣了愣,头脑一下子更恍惚了。

……大师?

哪个大师?

【别想了,】他的崽幽幽说,【就是那个看风水的、招摇撞骗的大师。】

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听了这话,使劲儿地咽了口唾沫。

他绝望地对系统说:【你说,要是这会儿我说让他们别再信仰封建迷信,老老实实去背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他会不会砍了我?】

系统想了想,【那倒不会。】

寇秋莫名松了一口气。

系统补充完整:【顶多也就打死你吧。】

寇老干部:【……】

【毕竟你钱都收了,】系统诚实地说,【而且花完了。】

寇老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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