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几人都是一愣。

熊刚夫妇也乐的不行,低下头去,摸了摸邻居家孩子软嫩的小脸,“哎呦,这么小可都知道哪个是你的了啊?可这个不对,你看到的这个,是弟弟。”

小孩不改口,仍然固执地伸手圈着,“我的。”

新搬来的夫妇笑得更尴尬。

他们试图让自家孩子放手,但左劝右劝也没成功,最后只能暂且撇下他,自己站着和邻居寒暄。寇秋偶尔说上两句,也粗粗了解了这家人的情况。

这对夫妇之前一直没能有孩子。可能是因为身体的原因,这么多年,始终想要一个。如今好容易有了个儿子,自然是当成心肝宝贝一样的疼。

偏偏这小孩,反应又有点慢。别的都还好,尤其是说话上特别慢,一句话都要费劲儿地想很久。

家里的男主人倒挺乐意让孩子多找系统玩,“跟着你家孩子,看起来还机灵些。”

熊刚笑着打哈哈:“现在小孩有的发育晚,没事,等过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要是那样就好,”男主人嘴唇边掠过一丝苦涩的笑,“唉......”

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转而问起了熊家人的名字。

熊刚骄傲地介绍自己儿子:“这是熊伟。”

熊伟坐在婴儿车里,又黑又大的眼睛左右看,跟泡在水银里头的黑宝石似的,清凌凌的。他不知是被戳中了哪个点,嘴角一弯,就咯咯笑起来,笑声又轻又脆,甜的像是块软乎乎的棉花糖。

邻居看着这俩甜的不行的梨涡,实在是没办法把这张脸和熊伟这个名字挂上钩,“熊......”

熊刚还很骄傲。

“是好名字吧?”

对方父母只好干笑着答应,“好名字,好名字。”

他们这次来,也只是简单打个招呼,稍微说了两句就要走。喊了声小孩后,这对夫妇就准备回家去,正和熊刚及寇秋告别,却发现自家孩子正吭吭哧哧费力地举着小胳膊,试图从婴儿车里头把系统给抱出来。

系统茫然地瞅着他,吧嗒吧嗒往下掉口水。

“叭?”

小男孩用尽全身力气,憋的一张脸都通红。他手在微微打颤,但把系统护的很稳,不让手里抱着的人掉下去。

“宝宝!”

父母被吓得不轻,赶忙上前去,小心翼翼把他手里头的孩子接过来,“宝宝,你干嘛呢这是?”

男孩黑黝黝的眼一闪,嘴唇抿起来了,难得显示出几分不乐意的神色。

“......我的。”

他指着系统,特别委屈地说。

父母哭笑不得,教育他,“这是别人家的孩子!”

这个时候的小孩完全讲不通道理,固执地认定了,“我的。”

他死死攥着系统的手不放,又用手举起口水巾,给系统擦了擦嘴边滴下来的口水,“是我的,带回去。”

这一句可真是石破天惊。

父母一方面惊讶于自己孩子说话怎么这么迅速,另一面又诧异于他对于邻家孩子的热情,想来想去,也只能归于他没怎么见过别的小朋友这个原因上,不好意思地冲着熊刚夫妇笑:“这孩子,真是。差点还把弟弟摔了,我回去肯定得教育他......”

熊刚向来心胸宽广,自然不会把这当回事,“嗨,小孩之间的小事儿而已。”

他送邻居出门,还很热情地招呼,“有空再来啊。”

那小男孩被父母各牵着一只手,强行带回家去了。直到走远了,仍然在频频回头张望着。

很是恋恋不舍。

熊刚夫妇看着,不由得好笑。

“这么黏,要是个女孩,给我们伟伟做个媳妇倒挺好。”

熊刚媳妇拍拍他,“说什么呢?”

她对于这些事,一向看得很开明,轻声反驳,“你得告诉孩子,就算是个男孩,那也没关系。”

这世界日新月异,早已不再停留于当年的老观念了。

熊刚摸摸脑袋,笑了声。

“是。”

他转头看着寇秋,想起什么,又说:“前几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还问了你呢,秋。”

寇秋见过熊刚的父母,那对老人家退休前都是人民教师,为人和善,心地也很好。寇秋在这里住着,每逢老人过来看熊刚时,没少给他送过东西。什么自家地里种的丝瓜瓤子、一捆捆水汪汪的小青菜,还有自己摊的那种饼,热乎的,都往他屋里送。寇秋感恩老人,没事时也会过来陪老人下个棋。

熊刚笑道:“现在他俩没事儿就喜欢操心你们这帮子人的恋爱问题,之前我妈问我,你到底打不打算找一个。要是真准备找,她也能帮着联系联系。”

这大概是所有踏入二十岁行列的人都躲避不开的问题。寇秋抿了抿唇,也没有打算瞒他们,直接说:“我有了。”

熊刚夫妇都一愣,随后又一喜。

“有了?什么时候?”

寇秋说:“好几辈子之前了。”

他说的是实话,可熊哥拿这当玩笑话听,笑得哈哈的,“是吗?那这都几辈子过去了,你有的还是同一个人?”

寇秋认真说:“是。”

别说是这几辈子了,哪怕再来十辈子,他的选择也不会改变。

不管其他人如何,他眼里只看得见一个,装的下一个。能让他产生这样的思念与爱慕的,也只会有他一个。

熊刚更笑,完全没把这话当回事。他拍拍寇秋的肩,说:“你可能写小说写太多了。”

寇秋平常都在屋里,所能从事的行业也很有限。好在之前资助他的人和他很熟悉,给他提供了谋生的途径。除了帮着他们起稿些演讲稿或公文之外,寇秋还会给杂志社供稿,偶尔写点短篇,算得上是半个自由职业人。

虽然赚的钱不多,但温饱和基本生计总是足够了。坏处就是,无论他如今怎么说,听起来都像是小说时的脑洞过分发散,影响到了现实。

寇秋有些无奈,没再解释。

熊哥倒对他的那一位很好奇,问:“是谁?”

寇秋只是笑,梨涡很深。

熊哥从里头读出了点讳莫如深的味道,只得不满意地吧唧着嘴,扭过头,“这都不说,以后你还能不带他见家长了不成?”

——说起来,正是见家长有了问题。

寇秋如今想着,仍然有点担忧。他爱人和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亲生父亲相处不太愉快,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件好事。

系统倒是不担忧,拍着他让他再给自己泡壶奶粉,然后一边吸的津津有味一边和寇秋说:【那可不是寻常人,那是爸夫。】

它英明神武的爸夫,怎么可能会被这种婆媳关系牵绊住?

寇秋:【......婆媳关系?】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系统精明地说:【都差不多。反正,爸夫肯定能解决这些小问题。】

寇秋想了想,倒也这么觉得。

他下楼时,苏俊已经等在了门口。青年衣冠楚楚,面容俊朗,站在树下,活像是一幅画报。熊刚送寇秋下来,瞧见这人,不由得愣了愣。

“这是......”

寇秋说:“是苏管家。”

他们说话的工夫,苏俊已经走上前来,彬彬有礼与熊刚微微鞠了一躬。随后,他帮着寇秋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小心地拿手掌贴着对方的头顶,“您慢些。”

直到寇秋坐进去,他才将门关上了,自己绕去另一边。

熊刚看着这些,面色有些古怪。

他虽然看着大大咧咧,可实际上心思挺细腻,看人也准。上楼后禁不住就和媳妇说:“我看秋他们家的那个管家,和上一回来的霍起有点像。”

他媳妇忍不住笑。

“你可算了吧,”她推推他,说,“两个人,再像,能有多像?——还能长成双胞胎不成?”

熊刚说不上来。

他甚至不清楚到底有哪一处相像,可就是莫名觉着眼熟。但这话说出来的确荒唐,他也笑了笑,说:“可能是错觉吧。”

便再也不提这话了。

苏俊把寇秋的生活照料的很好。他更像是个沉默寡言的影子,平常时便悄无声息立在主人身后,日常的生活起居,基本上都由他一个人挑起。对于寇秋所有的喜怒哀乐,他都烂熟于心。

寇秋有时甚至有种错觉,这人,不像是跟了自己才短短几天。

而是跟了自己好几辈子。

寇秋的身体特殊,在这种秋末冬初的时候,便更需要注意。别墅里早早地开了暖气铺了地热,几个加湿器同时运作着,不让空气过分干燥。寇秋的皮肤本就苍白,在这样的天气和深色衣服映衬下,愈发白的近乎透明,再加上身形单薄,看上去时,就像是随时都能悄无声息地碎了。

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旁的苏俊抱出了他的被褥,也搭在绳上晃晃悠悠跟着一起晒。小汤盅里盛满了炖的雪梨川贝汤,清甜又补,喝下去时能一直从喉咙里暖到胃里。

霍起就是在这时候上的门。

苏俊转身进了屋,只有寇秋从汤盅的白色雾气上抬起头,一眼就瞧见了他。男人裹了件深色的立领大衣,眉眼更加深邃,气质冷硬,瞧见寇秋注意到了自己,便朝房屋后指了指。

寇秋心领神会,把汤盅向桌子上一放,说:“我回去歇会儿。”

保姆正背对着大门修剪院子里的花,听了这话,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赶忙应了声。

“那少爷还用不用晚饭?”

寇秋的心里像是揣进了只活兔子,这会儿活蹦乱跳的,之前强行按下去的思念全都活了,哪儿还有心思再想什么晚饭,“不吃了。”

他立马抬步进门,特意瞧了瞧苏俊的身影。

挺好,在管家自己房间里坐着,好像在低头写什么呢。

趁其不备,寇秋就一溜烟去后头了。

后院是一堵窄窄矮矮的围墙,说高并不算高。寇秋在一旁放着风,男人的手在上头一撑,干脆利落地翻了进来。

他的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意,手略凉。

“秋秋。”

寇秋说:“霍叔!”

他把男人的手握自己手里,又是激动又是不安,“你怎么过来了?我爸说这几天不让你来......”

这话说的违心极了,仿佛前几天抱怨霍起怎么那么听话的那人不是他自己。寇老干部说着都心虚,稍稍低下头,男人沉声笑了。

他把薄唇在青年额头上印了印,简略说:“只是想秋秋。”

寇秋握着他的手,只会脸红红地笑。

他们俩像是打游-击一样小心翼翼踮着脚,趁其不备立马上去。为了方便寇秋行动,减少隐患,别墅里安了电梯。寇秋拉着男人进了电梯,熟门熟路把人往自己房间里带。

门一关,窗帘一拉,俨然就是个两人独处的世界。

男人的衣裳上也沾着寒意,房间里暖意融融,霍起将外头的外套脱了,只穿着深色毛衣。

寇秋就坐在他膝盖上,两人亲亲密密贴着脸,小声地说着话,时不时还得注意着房间外的动静。

这样私会的情景,像极了罗密欧与朱丽叶。

已有好几天没见,初时简简单单的谈话很快便变了意味。霍起一下下地亲他,虽然眼神沉沉,里头充斥着像是要吃人一样的情绪,可实际上动作很轻。手温柔地固定在寇秋脑后,不伤着他一点。

像是两根火柴,转眼间就快被点着了。

烧的灼热滚烫。

寇秋的脑袋已经变成了浆糊,可还勉强有几分理智在。他稍稍挣扎着,眼圈泛红,喊:“霍叔......”

这一声,把男人的神智也喊回来了些许。他沉沉吐出一口粗气,将大脑袋搁在青年的肩膀上,不动弹了。

火柴还没灭,仍然在烧着。

寇秋摸他的头发,心中含着歉意。

“霍叔,”他低声说,“这是我对不起你。”

他这样的身体,别说是承担什么狂风骤雨了。只是温和的细雨,也可能让他整个垮掉。若是在下雨下到一半时骨折,那就不是情趣,而是惊-吓了。

寇秋觉得愧疚,声音软软的。眼圈的红还没完全消退,这会儿神情很乖,更像是只红眼白毛的兔子。

霍起只看他一眼,就飞快地把目光移走。

男人声音哑了。

“秋秋......”

一声轻叹后,男人的手覆住了他的眼睛,轻的像是声叹息。

“别再招我。”

寇秋于是乖巧地在他怀里坐着,等着火苗自己烧完,灭下去。

可男人顿了顿,却把他放置在了桌子上。寇秋挨着冷硬的桌面,一愣。

霍起在解他衣服。

“霍叔?”

“乖。”

男人说,宽慰似的又亲了亲,声音却不容置疑,“秋秋还没试过吧?”

“......”

这话说的不错。穿越之前,寇秋的生活作息就是标准的老干部。早睡早起,枸杞红枣泡茶,没事还打两段八段锦,生命轨迹基本上与夕阳红老年公寓里的爷爷奶奶们同步。

别说是试了,他甚至连这样的想法也不曾有过。

当然,也不敢有。

万一把火柴给弄断了......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如今说起这个,寇秋仍旧担忧,“可——”

“没事。”

霍起说,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那里头像是含了看不见底的深潭,让人望着时,就像是踩了空,一脚坠落下去,“我在。”

青年对他的信任近乎是盲目的,手起初时还惊慌失措环着他的脖子,咬着牙一声也不敢吭,浑身上下的线条都绷紧了。可后头时,显然就从中得了趣味,只是仍然有些害怕,“别使劲儿......”

男人反反复复地亲他,宽慰,“没事。”

他说:“叔疼你。”

这是件很美丽的瓷器。

自从诞生以来的这二十多年,基本上一直在被好好地保护着,没怎么见过光。它的脖颈光滑,瓶口圆润,有着瓷器独有的那种精致,触碰上去时,光滑的惹人怜。

霍起显然是非常喜欢,把玩了又把玩,看样子恨不能把看上的这件瓷器直接带回家。

他不仅喜欢,还要教寇秋做。

这种捏陶土通常都没什么模具,需要自己多次上手,从中摸出了诀窍,才能做得又快又好。当然了,越好的瓷器通常越耗时间,需要青年的手紧紧地贴在上头,反反复复地上下运动摩挲,一直运动到顶端和尾部都全部成形,形状饱胀而圆满,再喷过一回火,这才算是一次制作工艺的完成。

寇秋被教导着做了第一回,差点把自己手里头的土胚给捏废了。霍起没法,只得自己再上手,覆在他的手上,一步步引导着他做。

两个瓷器被摆在一处,一同被塑着形。最后好容易成形时,寇秋的手上沾满了溅出来的陶土。

学了一门手艺,满足感自不用说,可疲惫感也是实打实的。寇秋被从桌子上抱下来,没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他这身体,太弱了。

搭在床沿上的手臂细的很,隐约能看见其中淡青色的血管。他躺在床上,就像是枝被摇尽了露水、只能颤巍巍颤动着欲折不折的花枝。细的似乎一伸手就能被掐断。

霍起的手拍着他的脊背,另一只手摩挲着他的颈窝。触感温热,里头的筋脉突突直跳,这副脆弱的躯壳里头,存着一颗心脏。

霍起知道,这心脏是近乎无坚不摧的。

他在那眉间又爱怜地亲了亲。

——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的?

连男人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在这世间存在了很多个万年,与这世界一同被构建起来。他是公正的秩序守护者,看守着这世上万物按照着既定的轨迹而不断转动。

与他一样的同伴,还有许多个。他们或早或晚,都渐渐觉醒了自己的意识。

可即便是觉醒了,这些忙忙碌碌的人或物,对他们而言,也是毫无意义的。

直到这世界开始倾顾于某人。

男人头一回注意到寇秋时,寇秋五岁。

五岁的男孩独自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穿着半新不旧的条纹卫衣。他手安安静静放在一处,眼睛很清,就望着院子里的孩子玩闹。有球滚到他脚边,院里的男孩子拍着手让他扔回来,却被小女孩拍了下。

女孩奶声奶气的,说话却像个大人,“寇秋身体不好,你怎么能让他捡球呢!怎么不懒死你?”

坐在角落的小男孩笑了笑。他眼睛里有一种很特别的蓝,浅浅淡淡的,看见时,能让人想起清朗的天空。

“没事,”他说,弯下腰,把球扔出去,“——我来就好。”

那是头一回,男人说不清为什么,心忽然动了动。

他注视着这一片,本是为了看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逃脱到了此处,是否按着应当的轨迹走至死亡的。

可那一刻,他却走了神。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

第二次注意是在几月后。他再扫视着自己的领土时,看见了匆匆忙忙被抬上救护车的瘦小身影。那时还年轻的院长小跑着上了车,面上全是仓皇。

“......得做手术。要是不做,他可能要瘫痪,而且失去听力。”

院长咬咬牙,说:“做。”

可是哪里来的钱?

他们这个小小的孤儿院,根本承担不起这样的手术费用。

寇秋很懂事。他在病床上费劲儿地听清楚,在护士再来试图给他打针时,就扭扭头,拒绝了。

“不用打了,”他含糊说,“谢谢姐姐。”

那眼睛里头黑白分明,还有一抹蓝色。他睁着眼,没什么泪水,更没什么怨恨。

他在没人的时候按着手背,咬着牙,将自己手背上插着的针管也拔掉了。他的腿还在伤着,没什么力气,慢慢地靠着墙,一步步挪出去。

在世界沉默的注视下,小孩的手拉上了院长的手。

“院长妈妈......”他轻声说,“我们不治了。”

他推着人往外走。

“没事的,”他说,“我没关系......”

世界看着他,看了十几年。

世界从未意识到,他所看见的,是一颗什么样的心。

这颗心是有很多不足的。他有许多不懂,有许多固执,有许多在外人看来,足以被称得上奇怪和莫名的坚持。这颗心总是高高提着,不敢放下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着光滑的薄冰,随时都能碎裂了。

可这颗心仍然在闪着。

他亮的悄无声息,但世界看见了这道光。

于是正如泰戈尔所吟唱的,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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