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一种宿命,在机器成为新生与强大的象征物时,马、马车成了注定退出历史舞台的那些力量的符号,而麻子自己,不知不觉间,就成功扮演了最后骑手与马车夫,最后一个牧马人的形象。

——《马车夫》

《马车夫》是一曲悲伤的挽歌,纪念那一去不返的老时光。

当年神气地跨在青鬃马上的麻子,

驾着他的马车用木轮丈量前进的速度。

他和他的马车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

然而似乎是一夜间,这慢悠悠的时光已成为历史。

一辆崭新的、雄赳赳气昂昂的拖拉机,宣告了马车时代的终结。

落寞的麻子卸下了马车,带着十几匹马走进了高山,

他还活着,却和他的马一道,已经成为一个传说。

隐藏在历史的背面,浮动于时光的缝隙中。

任萍

通常的乡村图景中,马车与马车夫都是古老的意象。但在机村,情形并不是如此。

车的关键是轮子。但在机村不可考的漫长历史上,轮子是有的,但可能是没有宽阔大道的缘故吧,很有历史的轮子只与宗教相关。手摇的、水冲的,甚至被风吹动的轮子里面,填满了整卷整卷写满简短、不断重复的祝诵的经文。还有一种轮子固定不动,装置在寺院最高的顶上,金光闪闪。

一直到了五十年代,外面是柔韧的黑色橡胶,里面由坚固的钢圈形成支撑,用于使物体移动的轮子才来到了机村。最不可思议的是,在轮子里外之间的那个空间,只是充满了经过压缩的空气——橡胶与钢结合时,产生了一种特别的魔法,使虚无缥缈的空气也变得无比坚硬了。

从古到今,轮子就是奇妙的东西。就说那些经轮吧,不管是用什么方式推动,一旦转动起来,大的经轮隆隆作响仿佛雷霆滚过,小的经轮嗡嗡出声仿佛蜜蜂飞翔。就这样,里面那些经文,不是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读诵出来,轮子转动一周,里面全部的经文就被整体地呈现一次,同时,也被上天的什么神灵笼统地领受了。

就是说,轮子转动的时候,上天的神就已经听见了。那么多的字符紧巴巴地挤在一起,嗡一声就飞上天去,神都能逐字听见,仅此一点,也可知其神通绝非一般。

但是,人没有听见。踟蹰于尘世中的人感觉早已被区隔,只能领受一字一字、一词一词的祝诵了。谁也听不见那么多轮子嗡然一声转动起来一瞬之间释放出来的字符与声音。依照佛在佛经中所说,正是这种浩大无边的无声之声才能称之为“大声音”,只有大声音才能上达天庭。而辗转于尘世中的人们早已失去了天听,他们只能听到轮子转动的声音。

所以,当轮子以车辆部件的形式出现时,人们感到了一种很新鲜的刺激,轮子提供的价值不再过于缥缈虚无了。当第一辆马车由崭新的车轮支撑着出现在人们眼中,还不等它运动起来,人们就意会到一种能够更快、更多地运送物品的运载工具已经出现了。

这个工具叫作“车”。

古歌里出现过这个词。古歌里车的驭手是战神。

现在,车出现在凡世,凡夫们谁又能成为它的驾驭者?因为这车与马相关,所有人立即就想到了最好的骑手。

骑手的形象与通常的想象大相径庭。这个人身材瘦小,脸上还布满了天花留下的斑斑印迹。但他就是机村最好的骑手。机村人认为,这样的人用马眼看去,会有非常特别的地方。怎么样的特别法呢?人生不出马眼,所以无从知道。这跟各种轮子的诵经声凡人的耳朵不得听闻大概是相同的道理。

试驾马车那一天,麻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人们扎成一圈,看村里的男子汉们费尽力气想把青鬃马塞进两根车辕之间,用那些复杂的绊索使它就范。这时,麻子骑着一匹马徘徊在热闹的圈子外边。这个人骑在马上,就跟长在马背一样自在稳当。折腾了很长时间,他们也没有能给青鬃马套上那些复杂的绊索。青鬃马又踢又咬,让好几个想当车夫的冒失鬼都受了点小伤。

人们这才把眼光转向了勒马站在圈子之外的麻子。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脸上那些麻坑一个个红了。他抬腿下了马背,慢慢走到青鬃马跟前。他说:“吁——”青鬃马竖起的尾巴就慢慢垂下了。他伸出手,轻拍一下青鬃马的脖子,挠了挠正呼出滚烫气息的鼻翼,牲口就安静下来了,这个家伙,脸上带着沉溺进了某种奇异梦境的浅浅笑容,开始嘀嘀咕咕地对马说话,马就定了身站在两根结实的车辕中间,任随麻子给他套上肩轭和复杂的绊索。中辕驾好了,两匹边辕也驾好了。

人群安静下来。

麻子牵着青鬃马迈开了最初的两步。这两步,只是把套在马身上那些复杂的绊索绷紧了。麻子又领着三匹马迈出了小小的一步。这回,马车的车轮缓缓地转动了一点。但是,当麻子停下了步子,轮子又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走啊,麻子!”人们着急了。

麻子笑了,细眼里放出锐利的亮光,他连着走了几步。轮子就转了大半圈。轮箍和轮轴互相摩擦,发出了旋转着的轮子必然会发出的声音:

叽——

像一只鸟有点胆怯又有点兴奋地要初试啼声,刚叫出半声就停住了。

马也竖起了耳朵,谛听身后那陌生的声音。

他又引领着马迈开了步子。

三匹马,青鬃马居中,两匹黑马分行两边,牵引着马车继续向前。转动的车轮终于发出了完整的声音:

叽——吭!

前半声小心翼翼,后半声理直气壮。

那声音如此令人振奋,三匹马不再要驭手引领,就伸长脖颈,耸起肩胛,奋力前行了。轮子连贯地转动,那声音也就响成了一串:

叽——吭!

叽——吭!叽——吭!叽——吭!

麻子从车头前闪开,在车侧紧跑几步,腾身而起,安坐在了驭手座上,取过竖在车辕上的鞭子,凌空一抽,马车就蹿出了广场,向着村外的大道飞驰起来。

从此,一直蜗行于机村的时间也像给装上了飞快旋转的车轮,转眼之间就快得像是射出的箭矢一样了。

这不,马车开动那一天的情景好像还在眼前,那些年里,麻子一脸坑洼里得意的红光还在闪烁,马车又要成为淘汰的事物了。因为拖拉机出现了。拖拉机不但比马车多出了四只轮子,更重要的是,一台机器代替了马匹。拖拉机手得意地拍拍机器,对围观的人说:“四十匹马力。什么意思,就是相当于四十匹马。”

人群里发出一声赞叹。

拖拉机手还说:“你们去问问麻子,他能不能把四十匹马一起套在马车前面?”

其实,拖拉机手早就看见麻子勒着手里的缰绳,骑在他心爱的青鬃马上,待在人圈外面,那情形,颇像是第一次给马车套马时的情形。但他故意要把这话让麻子听见。麻子也不得不承认,拖拉机手确实够格在自己面前威风。不要说那机器里憋着四十匹马的劲头,光看那红光闪闪的夺目油漆,看那比马车轮大上两三倍的轮子,他心里就有些可怜自己那矮小的马车了。

拖拉机电门一开,机器的确就像憋着很大劲头一样怒吼起来。它高竖在车身前的烟筒里突突地喷射一股股浓烟。那得意劲就像这些年里麻子坐在行驶的马车上,手摇着鞭子,嘴里叼着烟头喷着一口口青烟时样子。看着力大无穷的拖拉机发动起来,麻子知道马车这个新事物在机村还没有运行十年,就已经是被淘汰的旧物了。

麻子转过身细心地套好了他的马车。他要驾着马车让所有想坐他马车的孩子们都坐上来,在路上去跑上一趟。过去,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坐上他的马车。他是一个不太喜欢孩子与女人的家伙。加上那时能坐马车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所以很多人特别是很多孩子都没有坐过他的马车。但他驾着马车在村里转了两三圈,马车上还是空空荡荡的。那些平常只能爬到停着的马车上蹭蹭屁股的孩子们,这会儿都一溜烟地跟着拖拉机跑了。拖拉机正在人们面前尽情地展示它巨大的能耐。村外的田野里,拖拉机手指挥着人们摘掉了挂在车头后面的车厢,从车厢里卸下一挂有六只铁铧的犁头。熄了一会儿火的拖拉机又突突地喷出了烟圈,拖着那副犁头在地里开了几个来回,就干下来两头牛拉一套犁要一天才能干完的活路了。村里人跟在拖拉机后面,发出了阵阵惊叹。只有麻子坐在村中空荡荡的广场上,点燃了他的烟斗。

过去,他是太看重、太爱惜他的马车了。要早知道这马车并不会使用百年千年,就要“退出历史舞台”,那他真的就用不着这么珍重了。明白了一点时世进步道理的他,铁了心要让孩子们坐坐他的马车。第一天拖拉机从外面开回来时,天已经黑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马套上了。人们还是围着拖拉机热热闹闹。他勒着上了套的马,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马车之上。人们一直围着拖拉机转了两三个钟头,才有人意识到他和马车就在旁边。

“看,麻子还套着马车呢!”

“嗨,麻子,你不晓得马车再也没有用处了吗?”

“麻子,你没看见拖拉机吗?”

麻子也不搭腔,他坐在车辕上,点燃了烟斗。

这时,拖拉机发动起来了,昨天就已经预告过了,拖拉机要装上自己拉来的那个巨大的铁铲,一铲子下去,够十几个人干上整整一天。

拖拉机的吸引力真是太大了,麻子想补偿一下村里孩子们,让他们坐一趟马车的心愿都不能实现了。他卸了马,把马轭和那些复杂的绊索收好,骑着青鬃马上山去了。这一上山,就再也没有下山。还是生产队的干部上山去看他。领导说:“麻子还是下山吧,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他反问:“马怎么就没有用处了?”

“有拖拉机了,有汽车了。”

“那这些马怎么办?”算上拉过马车的马,生产队一共有十多匹马,“不是还要人放着吗?那就是我了。”

第一个马车夫成了机村最后的牧马人了。机村人对于那些马,对于麻子都是有感情的。他们专门划出一片牧场,还相帮着在一处泉眼旁边的大树下盖起了一座小屋,那就是牧马人的居所了。时间加快了节奏飞快向前。新人新事不断涌现。同时,牧马人这样的人物就带一点悲情,隐没于这样的山间了。隔一段时间,麻子从山上下来,领一点粮,买一点盐,看到一个人,他那些僵死的麻子之间那些活泛的肌肉上浮起一点笑意,细眼里闪烁着锐利的光,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当马车被风吹雨淋显出一副破败之相的时候,他赶着他的马群下山了。每匹马背上都驮上了一些木料。他给马车搭了一个遮风挡雨的窝棚。

机村终于在短短时间里,把马车和马车夫变成了一个过去,属于过去的形象。这个形象,不在记忆深处,马车还停在广场边一个角落里,连拉过马车的马都在,由马车夫自己精心地看护着。马和马车夫住在山上划定的那一小块牧场上,游走在现实开始消失、记忆开始生动的那个边缘。

拖拉机的漆水还很鲜亮,那些马就开始老去了。一匹马到了二十岁左右,就相当于人的六七十岁,所以马是不如人经老的。第一匹马快要咽气的时候,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麻子坐在马头旁边,看见马眼中映出晚霞烧红西天,当彤红的霞光消失,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时,他听见马的喉咙里像马车上的绊索断掉一样的声响,然后,马的眼睛闭上了,把满天的星星和整个世界关在了它脑子的外边。麻子没有抬头看天,麻子就地挖了一个深坑,半夜里,坑挖好了。他坐下来,抽起了烟斗。尽管身边闪烁着这明明灭灭的光芒,马的眼睛再没有睁开。他熄灭了烟斗,听见在这清冷的夜里,树上草上所起的浓重露水,正一颗颗顺着那些叶脉勾画的路线上滴落在地上,融入了深厚而温暖的土里。深厚的土融入了黑夜,比黑夜更幽暗,那些湿漉漉的叶片却颤动着微微的光亮。

他又抽了一斗烟,然后,起身把马尸掀进了深坑,天亮的时候,他已经把地面平整好了。薄雾散尽,红日破空而出,那些伫立在寒夜中的马又开始走动,掀动着鼻翼发出轻轻的嘶鸣。

麻子下山去向生产队报告这匹马的死讯。

“你用什么证明马真的死了?”

他遇到了这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的问题。

“埋了?马是集体财产,你凭什么随便处置?皮子,肉,都可以变成钱!”

他当然不能说是凭一个骑手、一个车夫对马的疼爱。他却因此受了这么深重的委屈。但他什么都不说,就转身上山去了。其实,领导的意思是要先报告了再埋掉。但领导不会直接把这意思说出来,领导也是机村人,不会真拿一匹死马的皮子去卖几个小钱。但领导不说几句狠话,人家都不会以为他像个领导。但麻子这个死心眼却深受委屈,一小半是为了自己,一多半还是为了死去的马和将死的马。从此,再有马死去,他也不下山来报告。除了有好心人悄悄上山给他送些日常用度,他自己再也不肯下山来了。

这也是一种宿命,在机器成为了新生与强大的象征物时,马、马车成了注定退出历史舞台的那些力量的符号,而麻子自己,不知不觉间,就成功扮演了最后骑手与马车夫,最后一个牧马人的形象。他还活着待在牧场上,就已经成为一个传说。

从村子里望上去,总能看到马匹们四散在牧场上的隐约影子。那些影子一年年减少,十年不到,就只剩下三匹马了。最后的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一入冬就大雪不断。马找不到吃的,又有两匹马倒下了。那一天,麻子为马车搭建的窝棚被雪压塌了。当年最年轻力壮的青鬃马跑下山来,在广场上咴儿咴儿嘶鸣。

全村人都知道,麻子死了。青鬃马是报告消息来了。人们上山去,发现他果然已经死去了。他安坐在棚屋里,细细的眼睛仍然隙着一道小缝,但里面已经没有了锥子一样锐利的光。

草草处理完麻子的后事,人们再去理会青鬃马时,它却不见了踪迹。直到冬去春来,在夏天,村里有人声称在某处山野里碰见了它。它死了还是活着?活着?它在饮水还是吃草?答案就有些离奇了:它快得像一道光一样,没有看清楚就过去了。那你怎么知道就是青鬃马?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就这样,神秘的青鬃马在人们口中又活了好多个年头,到了文化大革命运动,反封建迷信的声势那么浩大,那匹变成传说的马,也就慢慢被人们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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