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以后,堂堂公侯门第的公子,荣国府未来的继承人贾宝玉,便从人世间彻底地消失了。贾府派人四处查访,并许以重赏,就连刑部也惊动了,然而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宝玉的踪迹。

宝玉消失了,有人说,他因为黛玉之死而心碎,到那遥远的幽僻之处,自杀殉情了;也有人说,他痛失所爱,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到那深山古寺中修行去了。或许,他已履行了当初对林妹妹那看似靠不住的承诺——“你死了,我也跟了你去!再不然,就剃了头发,当和尚去!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几个月的光阴,弹指而过。

转眼便到了暮冬时分。宝玉的父亲贾政外任期满,又接到了家书,说自宝玉无故失踪后,府中上下,已动用了一切力量到四处查访,至今也未找到。贾政心中烦恼,匆匆收拾了行装,一路赶回家中。行到昆陆驿地方,可巧天空中纷纷扬扬,下起一片鹅毛般的大雪,船便停泊在一个清净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

船中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贾政独坐在船舱中写家书,准备先打发人起早到家送信。写到宝玉的事,贾政怅然停笔,抬头朝舱外望去,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散发赤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他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

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日的儿子宝玉!贾政大吃一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宝玉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

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却只听得那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贾政一面听着,一面赶去。雪扑面而来,天地间如同织起了一层厚厚的帘子。转过一小坡时,却见前头空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仿佛自虚空中忽然伸出一只无形的巨手,将那几个身影一把抓扯到无尽的虚空里头。贾政已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自己的小厮也是随后赶来。贾政问道:“你看见方才那三个人么?”小厮道:“看见的。小人为老爷追赶,故也赶来。后来只见老爷,不见那三个人了。”

贾政听了,沉吟不语。

雪密密地下着,那雪地上的足迹,浅了,薄了,模糊了,变为影子般淡淡的一抹,然后,又像水珠没入浩瀚的沙漠,看不到一点点印渍。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恍惚得如同梦幻,似乎从来就不曾真实地存在过。贾政怔怔地站了很久,就像那空白墙壁上一枚琐细的钉子,终于,他喟然长叹一声,抖一抖衣襟上的落雪,转身慢慢往回去。

血红的,五彩的,金黄的,雪白的,花鸟鱼虫……成千上百只风筝,在天空中摇摇地飘荡。

风筝下,是一个美丽而新奇的世界。原野上,鲜亮生动的一片片,或聚或散,都是些身穿着异域服装的,快乐的人群。孩子们举着风筝,欢笑着四处奔跑;恋人们正携了手,亲密地散步。年轻人聚在一起,骑马、打球,快活地嬉闹着,也有三三俩俩,坐在地上聊天的。也有人支开了画架在画布上作画,有男的,也有女的。

一位身穿汉服,眉眼俊俏的女子,正抬起了头,出神地望着那风筝。仔细看时,那红润的面颊,似乎比先前更丰腴了些,一双清亮的秀目,顾盼生辉——是湘云。

“你又想起了三年前的往事?”一个声音和悦地在她身后响起。

湘云默默点了点头,一个身穿淡蓝色长袍,颀长清俊的男子走了上来,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和她并立在蓝天下看风筝。那位男子,便是她新婚不久的丈夫卫若兰。

沉默了片刻,卫若兰忽然叹道:“其实当年,是我主动要求接手贾府的案子!”

湘云一怔:“为什么?”

卫若兰:“家父仰慕你们史府的门第,早已备下了聘礼,只等你叔父外任回京,就择一个吉日,向你们史府求婚。可我不愿娶一个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女人,那天,贾府派家人前来报案,而我又早就打听到,你并没有随叔父外任,一直留住在贾府——”

湘云:“于是你就假公济私,接手了这桩案子?”

卫若兰:“虽然我没有能力阻止一切,但至少——”他深情地看着湘云,“我拥有了最美满的婚姻!”

湘云望着那原野上的人群:“如果不是嫁给了你,我只怕没有机会来真真国一游!以前我常听人说,在遥远的真真国,女人可以出来工作,成就自己的事业,婚姻也可以自主——”她的目光停落在一对正亲密地挽着手,低声私语的恋人身上,感叹道,“迎春姐姐若是托生在这儿,至少可以选择自己的婚姻!”目光游移着,又落在一位正在出神地作画的少女身上,“惜春妹妹,也可以去画院学习西洋画法了——”

“是啊,若在这儿,晴雯也能重新选择自己的命运!还有,你林姐姐——”看到湘云脸上露出怅然的神色,卫若兰没有再说下去。

沉默了很久,湘云喟然叹息:“只可惜,她们都已经不在了!”

卫若兰:“但至少,活着的姐妹们,都算有了不错的归宿!探春嫁到外藩当了王妃,夫唱妇随,感情十分融洽。那藩王对她的才干大加赞赏,让她掌管朝中不少事务,三姐姐总算可以一展抱负了!”

湘云:“那年二哥哥过生日,我们掣花名签子玩,她得到的那支签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还有一句诗:‘日边红杏倚云栽。’下面的注释是:‘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当时众人都笑着打趣她,‘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谁知后来竟真得了贵婿,成了王妃!——只是,好虽好,毕竟嫁得太远了,几年也未必能回来一次!”

卫若兰笑道:“那也不打紧,你若是想她了,我就陪你去外藩找她!”

湘云:“宝姐姐入了宫,已得到皇上的宠幸,由她帮扶着,薛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只是——二哥哥已离家很久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一面?”

卫若兰:“在知道你林姐姐被害的那一刻,他的心,恐怕已死去了吧?即便将他找回,只怕也是空有一具躯壳了!”

二人无语,黯然叹息良久。

异域的秋天,有一种清朗的美丽。黄绿斑驳的原野,如丝绒般朝四面八方无尽地延伸,丝绒上星星点点,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天空湿蒙蒙的,宛若半透明的淡青色玉片,在玉和丝绒的交界处,镶嵌着一大块沉甸甸的绿松石。淡淡的阳光,在绿松石边缘喷上一层薄雾般的深粉色——是那远处的丘陵。

湘云俯身折了一支蒲公英,捻在手中把玩了半日,又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口气,雪花般的绒毛,乱纷纷地朝四处飘散。湘云出神地凝望着那光秃秃的绿杆子:“我想起了小时候,二哥哥曾对我提起他的梦想——”

卫若兰:“哦?”

湘云:“有一座很大很大的花园,美得跟仙境一样,兄弟姐妹们,都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那座花园里,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

卫若兰点了点头:“很美的梦想!”

湘云:“后来,元春姐姐赐给我们一座仙境般的‘大观园’,让我们安居其中,无忧无虑地生活。只是——再美丽的园林,也无法隔绝人生的残酷,晴雯死了,迎春姐姐死了,惜春死了,林姐姐死了,二哥哥也离开了!再后来,我跟探春姐姐,宝姐姐,又各自嫁人离去,大观园犹在,可园中的兄弟姐妹们,却死的死,散的散,如风中的蒲公英,‘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了!”

卫若兰感慨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美好的梦想,终究也不过是梦想!”

湘云眼中噙满了泪水:“倘若能再看一眼死去的姐妹们,我……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卫若兰听了,沉吟不语。过了很久,他抬头望着远处的丘陵,微微眯起了眼睛:“倘若能实现你的心愿,我也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日色西斜了。远处那绿松石般的丘陵,颤悠悠地伸出两只细长的触角。触角在暮色中蠕动,远远望去,丘陵如巨大的软件动物,在沉酣中轻轻摇晃着头颅。在它臃肿的躯体上方,成群结队地,飞过了红色的蜻蜓,和白色的山鸟。它们自触角旁掠过,发现那不过是两个年轻的身影,正沿着石径,拾阶而上——是湘云和卫若兰。

“那是一座著名的神院,今夜,我们就投宿在那儿罢——”卫若兰在山脊上站定,指着花木蓊郁的山谷中,那一片错落有致的,美丽的建筑群。主建筑的格局很奇怪,呈巨大的“凹”字形,中间环拥着一大片银烂的水池。

“神院?”

“也就是西域人的庙宇,供奉着西域人信奉的神灵。听说时常有虔心的信徒,在夜深人静之际,来此处招魂!”

湘云听了,心中若有所动,半信半疑地:“我看史书上说,昔日汉武帝宠爱那位青春早逝的李夫人,恋恋不能忘怀,曾请术士方少翁为其招魂,待到夜深人静之际,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武帝果然望见李夫人的身影遥遥出现在帷帐上。难道在这西域的神院中,竟也可以招魂么?”

卫若兰:“传说只要心无旁骛,摒弃一切杂念,便有可能在神院中看到已故亲友的亡魂!”

湘云静静地听着,满怀期待,却又有几分惴惴——这片遥远国度上的传说,谁知是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那陌生的神灵,会满足她这个异乡人的心愿么?卫若兰轻轻拉起她的手:“虽然不过是传说,可我相信,你那番怀恋故人的诚意,足以感动神灵了,只要有了诚意,这世上,焉知不会出现奇迹呢?”

暮色如烟霭般四散,越来越浓,越来越深,暗重重地笼罩了万物。夜深了。

长廊的两壁上插满了松脂火把,卫若兰陪湘云走过那段长廊。巨大的拱形穹顶,幽深而高远,抬头望去,仿佛直通天国。墙壁上绚烂缤纷,镶嵌着一片片落地的彩绘玻璃,描绘的是西洋《圣经》中的故事,庄严华美,人和神一个个都血脉贲张,元气饱满,静穆中凝结着触目惊心的欢喜、悲痛和忧伤,在火光下摇摇欲动,似要自墙上走了下来。长廊的拐角处,突然出现了一大面落地的西洋玻璃镜,自空间的分割上来看,那镜子是斜铺的,夹杂在两条长廊的交界处。

卫若兰指了指那面镜子:“这镜中据说有神灵出没,只要心无杂念,虔心祈祷,便能在镜中见到已故亲友的亡魂!”

湘云忙停了脚步,双手合十,静立于镜前:“我不知西洋人是如何祈祷的,唯知以诚意来感动神灵——林姐姐,迎春姐姐,惜春妹妹,晴雯,自你们离去后,我一直念念于怀,不能忘却,你们若魂魄有知,能否在此停留片刻,以慰我心!”

默念几遍之后,如笛声在水面上响起,寒光凛冽的镜面上,袅袅地现出了一个纤秀的人影。湘云一惊,凑上去仔细看时,那人影站在走廊的入口处,望之风流袅娜,大有当年黛玉的神韵。回身朝后望去,走廊入口处竟空无一人,但那镜中的人影,却静静地迈开了步子,进了,更进了,又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停了下来。湘云愕然环视四周,身边除卫若兰外,再无他人,但那人却在镜中望着她,唇边浮起一缕淡淡的笑容——是黛玉!真的是黛玉!

“林姐姐!”湘云失声叫道,颤巍巍地伸出了手,她用手抚摩着镜面,镜中的黛玉,似乎近在眼前。

“林姐姐!分别多年,你……你还好吗?”湘云哽咽地问道。

黛玉在镜中默默地望着她。墙上那松脂火把的光芒,忽明忽暗地摇曳,那镜中的人影看上去,一会儿像是真实的,一会儿却像是虚幻的。片刻之后,黛玉又缓缓地转过身,朝长廊外走去。

“不要走!林姐姐!不要走!”湘云的双手在镜面上用力地划动,挣扎似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但她触碰到的只是冰凉的镜面,一堵墙似的,隔绝了阴阳两个世界。

“林姐姐!不要走!”炽烈的呼喊声渐渐地转为沮丧的哭泣声,黛玉的背影飘飘摇摇,越行,越远,朝长廊外走去。湘云转过身,不由怔住了——长廊上空荡荡的,杳无人影,唯有地面上泛起一片眩目的光影,摇曳的是玻璃上的人和神。

待回过神时,湘云又转身望了望镜面,呀!镜面上,在那走廊的入口处,竟又出现了一个人影,遥遥地朝她望了几眼,似乎是迟疑了片刻,又小心地踏出了一步,又一步——迎春!是迎春!紧接着,惜春,晴雯,也自长廊外走了进来。“二姐姐!四妹妹!晴雯!是你们!真是你们!”湘云激动地叫喊

着,扑向了镜面。镜中的人影停下了脚步,默默地望着她。停留了片刻之后,又转身朝外走去。

“不要走!你们都不要走!”湘云泪流满面,大声地哀求着。她整个人都扑在镜面上,试图拥住那镜子中虚幻的影子。空荡荡的走廊上,悄无人影,似乎从不曾有人来过,又离去。镜中的人影,却静悄悄地走在走廊上,渐行渐远。在湘云双手所触摸的那个冰冷平滑的世界里,只留下了她自己和卫若兰的身影。

“你知道招魂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镜面上忽又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影,长发披散,戴着金黄色的方相氏面具,一身白色长袍,背负了双手,自长廊外悠然走了进来,“是重生!”

“你是谁?”湘云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回过了神,朝身后望去——这一回竟是真的!一个真正的人,自长廊外走了进来,缓缓地走近,又在她身边站定。隔着厚厚的面具,无法辨认他真实的身份,但那清澈的目光,却透过了面具,炯然盯在她身上——这一回是真的!真正的人!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那些已故的姐妹们,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那人的目光中,慢慢涌起了一丝笑意。

“你能做到?你真能做到?”湘云不敢置信地追问。

那人也不答话,只是走到镜前,伸出了原本背负在身后的右手,右手上竟拿了一把小巧的铁锤。那人举起铁锤,用力砸向了镜面。“咯喇喇”一片清响,镜面上裂开了无数蛛网状的碎纹,镜子颤抖着倒在地上,不规则的碎镜片,哗啦啦散落了一地。镜子背后是一片三角形的空间,几个熟悉的人影,自那黑黢黢的三角地带中走了出来,真实的,鲜活的,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湘云和卫若兰面前。黛玉,迎春,晴雯,惜春,一个个站在碎裂的镜片上,自遥远的幽冥中回来,重新出现在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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